大运河的水,到了扬州地界,便仿佛被那十里珠帘、二分明月的风流浸润得格外温软。漕帮的文气漕船不再需要连夜赶路,依着新定的漕运规程,早早便在扬州城外一处开阔的码头湾泊下来。千艘漕船首尾相连,船上特有的莹润文光与桅杆上悬挂的、用以照明的“文气灯”交相辉映,将这段运河水面映照得如梦似幻,连那潺潺的水流声,都似乎带上了几分文墨的韵律。
陈青舟披着一件旧夹袄,立在旗舰的船头,没有急着上岸。他习惯在泊船后,细细感受一番此地的文气流转。扬州,自古便是人文荟萃之地,文道推行以来,此地更是风气先开,文华之盛,仅次于两京。此刻,他不仅能感受到运河上漕船汇聚的、秩序井然的文气,更能察觉到从那不远处的扬州城内,弥漫而出的、更加庞杂而充满活力的文气场,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暖的光晕,笼罩着这座不夜之城。
岸上,码头不远处,自发形成了一片临时的夜市。炊烟袅袅,夹杂着食物的香气和人语的喧哗。最引人注目的,并非那些售卖各色玩意吃食的摊贩,而是沿着河岸石栏,每隔十数步便悬挂着一盏的“文气长明灯”。
那灯造型古朴,似宫灯而非宫灯,灯罩并非纸糊绢裱,而是一种打磨得极薄的、能透光的石材,内里以特殊法门封存着一丝稳定的文气。灯光并非炽白,而是柔和的乳白色,光线均匀而明亮,足以照亮方圆数丈之地,却又不刺眼,带着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意蕴。
而就在这几盏文气灯交织出的光晕下,十几个年纪不等的孩童,正席地而坐,或倚着石栏,人手一卷书册,朗朗的读书声清脆地穿透了夜市的嘈杂。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童声稚嫩,却念得认真,偶尔有哪个字卡住了,旁边的小伙伴便会探头提醒,或者不远处一个看似领读的年轻书生温和地纠正。他们衣衫不算华美,甚至有些还打着补丁,显然是寻常人家甚至贫苦人家的孩子。但在那文气灯柔和的光辉笼罩下,那一张张仰起的小脸上,充满了对知识的专注与渴望,眼眸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星光。
陈青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触动。他出身底层,深知在以往,读书识字对于这样的家庭是何等奢侈之事。请不起先生,买不起灯油,便是最大的阻碍。
这时,一个在附近摆摊卖煮荸荠的老翁,端着个粗陶碗,颤巍巍地走到船边,仰头对陈青舟笑道:“这位漕帮的老爷,可是在看那些娃儿们念书?”
陈青舟忙拱手:“老丈折煞了,不是什么老爷,就是个跑船的。正是看这些孩子用功,心里欢喜。”
老翁将陶碗递过来,里面是热腾腾、去了皮的荸荠:“尝尝,老汉自家塘里种的,甜得很。”见陈青舟道谢接过,他便倚着船帮,也望向那些孩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慈祥与感慨。
“都是好娃儿啊……”老翁咂咂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青舟说,“老爷您怕是不知道,就三年前,这些娃儿,十个里头有九个,还是瞪眼瞎哩!”
陈青舟捏着荸荠的手微微一顿:“三年前?”
“是啊!”老翁来了谈兴,指着那些文气灯,“就自从官府推行这文道,城里乡间立了这许多不要灯油、风吹不灭的文气灯,又办了那么多蒙学,束修收得极低,甚至贫寒人家的娃儿还能免了。这些娃儿,白天帮家里干活,晚上就聚到这灯底下,跟着城里来的先生,或者认得几个字的街坊,学认字,念书本。”
他叹了口气,又带着笑意:“您是没见早先,别说念书,晚上黑灯瞎火的,娃儿们除了疯跑惹祸,就是早早睡下。现在好了,有了这亮堂地方,有了不要钱的先生,娃儿们有了正事做,爹娘也放心。您听他们念的,多好!我老头子虽不识字,听着也觉着心里亮堂。”
老翁又指了指那些孩子手中的书册:“那书,也不是啥金贵东西了。听说是用了啥文气的法子,印得快,价钱也贱,寻常人家也买得起几本。真是……世道变了,变好了啊!”
陈青舟默默地听着,手中的荸荠清甜爽脆,一股暖意却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心口,沉甸甸,暖烘烘的。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想认几个字是何等艰难,偷偷趴在学堂窗外听讲,被先生发现用戒尺打手心……再看眼前此情此景,怎能不感慨万千?
文道,漕帮的文舟提升了运力,剑南的文气织出了更美的锦,工圣的坎儿井引来了甘泉……那些都是宏大叙事。而眼前这运河边,文气灯下,孩童们的读书声,老翁朴实的话语,才是这宏大叙事最温暖、最坚实的注脚。
这光芒,照亮的不只是书本,更是无数贫寒子弟的前路,是一个时代悄然改变的缩影。
“是啊,变好了。”陈青舟望着那些在文气光华下孜孜不倦的稚嫩身影,轻声重复着老翁的话。
夜风拂过运河,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远处夜市隐隐的歌声。漕船上的文光与岸边的文气灯光连成一片,温柔地笼罩着这江淮之夜,也笼罩着那朗朗书声所昭示的、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