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死死地糊在楚王宫前的汉白玉阶上,怎么擦也擦不掉。
那是真正的血。
“噗——”
一声闷响,像是屠户斩断了连着筋的猪骨。一颗头颅旋着飞起,发髻散乱,那张脸上还凝固着不可置信的惊恐,随后重重砸进地面的血洼里,溅起一滩黑红的浆汁。
风里全是铁锈味,还有屎尿失禁的骚臭。
楚国的旧族公卿们,平日里峨冠博带,谈吐风雅,此刻却像一群待宰的豚犬,被黑冰台的死士死死按在地上。刀光起落,没有废话,只有那种令人牙酸的切肉声——“嘶啦,嘶啦”。
这不是行刑,这是收割。
申不害跪在血泊最深处。
他没被杀,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离他膝盖只有三寸的那颗人头——那是景氏的族长,半个时辰前还在嘲笑他“竖子不足与谋”。此刻,这颗头颅正斜眼看着他,灰白的眼珠子里倒映着申不害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呕……”
胃里一阵痉挛,酸水涌上喉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申不害的手指死死抠进地砖的缝隙里,指甲劈了,渗出血来,他也感觉不到疼。
完了。
全完了。
他引以为傲的“术”,他苦心孤诣布下的“局”,在绝对的暴力面前,脆弱得就像深秋枯干的芦苇棒子,一捏就碎。
什么执棋人?什么拨乱反正?
“呵……呵呵……”申不害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突然想起了《商君书》里那句冷冰冰的话:农战之外,皆为虱蚤。
原来在那个男人眼里,自己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用来擦拭刀锋血迹的破布。擦完了,也就扔了。
……
九级御阶之上,王座高悬。
少年楚王熊臧端坐在那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能盖住整个广场的尸山血海。
他太安静了。
那种安静,不该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看着台下的杀戮,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像在看一场无趣的皮影戏。但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已经攥得发白,青筋暴起。
就在刚刚,他亲手掐死了心里那个还会恐惧、还会心软的孩子。
王者,孤家寡人也。
想要坐稳这把椅子,屁股底下就得垫着累累白骨。这是太傅教他的最后一课,也是最残忍的一课。
直到最后一声惨叫被风扯碎。
天地间骤然死寂。
只有风穿过宫墙的孔洞,发出类似于鬼哭的“呜呜”声。宫门外,三千锐士亲卫如同一堵黑色的铁墙,沉默得令人窒息。他们眼里的光,不是看活人的光,那是看死人的光,像狼,嗜血且贪婪。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在广场中央那口漆黑的灵柩上。
蒲嚣动了。
这位满脸横肉的铁血悍将,每走一步,战靴底下的血浆就发出腻人的“吧唧”声。
他走到灵柩前,看着趴在棺材盖上、后背插满了狼牙箭的那个身影。
风吹起那人破烂的衣角,露出下面早已干涸的黑血。
“扑通!”
蒲嚣膝盖重重磕在石板上,眼眶瞬间红得像要滴血。这个杀人如麻的汉子,此刻声音颤抖,像是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
“令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头,嘶吼声炸裂在空旷的广场上:
“令尹大人!天——亮了!!!”
这一嗓子,像是旱地惊雷,震得人心头发颤。
就在所有人惊骇欲绝、以为这武夫疯了的时候,那具本该凉透了的“尸体”……
动了。
先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咔吧”一声脆响,那是僵硬的关节在复位。
那个被万箭穿心的男人,那个让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男人,竟然双手撑着棺材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直起了腰!
广场上几百个活人,此时竟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诈……诈尸了?!
李赫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皮都很沉重。他反手探向后背,握住了一根深入皮肉的狼牙箭。
“起。”
他低喝一声,手腕发力。
“噗嗤!”
带钩的箭头连着皮肉被生生拔出,血花飞溅。他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将带血的箭矢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噗!噗!噗!”
每一声闷响,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申不害的心口上。他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不……这不可能……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妖术……妖术!”
“刺啦——”
李赫有些不耐烦地扯碎了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玄色朝服。
布帛碎裂,露出里面那一层泛着幽冷寒光的黑色软甲。
这甲胄并非凡铁,贴合着他的肌肉线条,宛如流动的黑水。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白色的箭痕,有些地方甚至凹陷了下去,却无一根能真正穿透。
墨家至宝,非攻甲。
“墨家……禽滑厘?!”申不害瞳孔剧震,最后一丝侥幸也随风而散。原来连那个避世不出的墨家大宗师,也是他局中的棋子!
李赫扭了扭脖子,颈骨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脆响。
“呼……”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从怀里掏出几个早已干瘪的皮囊,随手丢在脚边。那里面残存的猪血流了一地,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剧痛还是有的。
哪怕有宝甲护体,那巨大的冲击力也震断了他两根肋骨。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像是有把小刀在刮。
但他必须站得笔直。比这广场上的旗杆还要直。
这是一场戏。一场骗过了楚国旧族,骗过了天下诸侯,甚至骗过了死神的向死而生!
“令尹!!!”
三千锐士终于反应过来,那压抑已久的狂热瞬间爆发。
“哗啦——”
甲胄摩擦声响成一片,三千虎狼之师齐刷刷跪倒在地,长戈顿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咚!咚!咚!”
大地在颤抖,仿佛千军万马在奔腾。
“令尹!万胜!”
“令尹!万胜!”
这一刻,什么王权,什么礼法,在这些杀才眼里统统不存在。他们眼里只有那个从地狱爬回来的男人——战神吴起!
李赫缓缓抬起手,虚空一按。
万籁俱寂。
这就是权势。这就叫威望。
他转过身,拖着那条受损的腿,一步步走向高台。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血色的金边,让他看起来既神圣,又狰狞。
台阶之上,楚王熊臧缓缓起身,走下御阶。
四目相对。
再没有了师徒间的温情脉脉。空气中仿佛有火花在噼啪作响。
那是一种只有两头猛兽相遇时才会有的默契与审视。
楚王在他面前三步处停下,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种陌生的深沉。他看着李赫嘴角的血迹,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太傅,这一出‘金蝉脱壳’,唱得好啊。”
“都是大王配合得好。”李赫微微欠身,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血腥气,“若无大王这一脸的‘悲愤欲绝’,那些老狐狸又怎会轻易入瓮?”
“从今天起,”楚王转过身,背对着李赫,面向那空荡荡的广场和满地的尸体,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寒意:
“楚国,再无旧族。”
“只有寡人的新臣。”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跪在地上的申不害,最后重新落回李赫身上,眼神幽深如井:
“太傅。”
“这大楚江山烂透的根子,寡人替你拔了。剩下的……”
“别让寡人失望。”
李赫看着眼前这个在血火中重生的少年君主,心中五味杂陈。那个曾经会拉着他衣袖问“何为仁义”的孩子,终究是死在了这个黄昏。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真正的王。
风暴结束了吗?
不。
这才是开始。
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刚要在中原大地上卷起。
李赫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如利剑出鞘,声音铿锵若金石撞击: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