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那道黑影刚靠近岸边三丈,忽然沉了下去。
最近的水兵右手已经按在短刃上,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水面波动。
张定远站在角楼残基边缘,目光没离开敌阵。他抬手,声音不高:“调两队轻兵入城,分守东门和南门,不得擅动。”
传令兵立刻转身跑下残坡,脚步踩在湿石板上发出急促声响。
刘虎走过来,右臂绷带又渗出血,贴在铠甲内侧。“他们不退,也不攻?”
“不是不攻。”张定远盯着远处,“是在等。”
远处倭寇营地依旧无火光,人影来回走动,像是在搬运东西。百步外的空地上,那颗明军头颅还摆在泥里,脸朝下。
张定远跳下残基,落地时膝盖一沉。他没停,直接往西坡防线走去。路上抓起一根木棍,把卡在靴底的碎石挑出来,继续走。
第一处是火铳手埋伏点。五名士兵蹲在断墙后,枪口对准前方坡道。弹药箱打开着,里面还有半数火药包。
“还能打几轮?”张定远问。
“三轮齐射,最后一轮只能单发。”队长抬头回答。
“把湿的换到后面,干的放前面。”张定远蹲下,伸手摸了摸火药包外皮,“受潮的分开堆,明天要用的单独标记。”
一名士兵起身去翻箱子。
第二处是滚木礌石堆放点。六根滚木靠在墙边,上面绑着铁刺。三块礌石垒在坡口,随时能推下去。
张定远用手推了推其中一根滚木,发现底部已经泡软。
“换掉。”他说,“从东街拆门板来加固,别用这根了。”
负责的士卒点头,立刻叫人去搬。
第三处是水道分流口。沙袋和门板堵住了南北通道,水流继续往西坡冲。水深已经稳定在大腿位置,泥浆表面浮着灰烬和碎布。
张定远踩进水里,走到分流口中央,看水流方向有没有偏移。
“再加两个沙袋,压住左边缺口。”他对守在这里的民夫说,“水不能停,也不能漫到北巷。”
民夫应声开始搬袋子。
他原路返回,一路查看弓手位置、箭壶存量、火油罐分布。每个点都停留不到半盏茶时间,只说必须改的地方。
到了鼓台附近,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敲鼓。”张定远对鼓手说。
咚——
一声鼓响传遍全城。
各段防线的士兵陆续集合,列队走向鼓台。有人走路一瘸一拐,有人脸上带着烧伤,但都按时到位。火铳手背着枪,刀盾手握着柄,弓手挎着箭筒。
张定远站上鼓台,高出人群一头。他没说话,先扫视全场。三百二十七人,少了三十七个。他知道名字。
“倭寇走了吗?”他开口。
没人回答。
“他们放下一颗头颅,就代表赢了?”
还是没人出声。
“他们现在在外面等着。”张定远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清了,“等我们松劲,等我们睡觉,等我们以为没事了。”
他停顿一下。
“但他们不知道,我们从来不信他们会走。”
台下有人握紧了刀柄。
“今晚不会有人休息。”张定远说,“也不会有人撤岗。你们看到的每一寸地,听到的每一点动静,都要守住。”
他跳下鼓台,走到队伍最前面。
“今夜不眠,明日不死。”
这句话传了出去。有人低声重复,接着是第二遍,第三遍。
“倭寇要的是城。”张定远继续说,“我们要的是命——他们的命!”
“杀!”不知谁喊了一声。
“杀!”更多人跟着吼。
刀剑顿地,火铳拍肩,吼声冲破夜空。
张定远没再说话。他转身离开鼓台,沿着防线一路检查。
火铳手重新装填弹药,把烘干的火药倒进量勺。弓手换下湿透的弓弦,用布擦干弓身。刀盾手检查盾牌铁皮有没有松动,刀刃有没有卷口。
他走到西坡最前线,在一处塌陷的墙角停下。这里能看到敌阵全貌。刘虎已经等在那里,靠着断墙坐着,手里拿着一块干粮,没吃。
“你该吃点东西。”张定远说。
“你也该换衣服。”刘虎抬头,“你全身都湿透了。”
张定远没回应。他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搓了搓。土是湿的,但底下还硬。
“他们一定会再来。”他说,“而且会比之前更狠。”
“那就让他们来。”刘虎把干粮塞回怀里,“这次我们准备好了。”
张定远站起身,望向敌营。倭寇的人影还在动,数量比刚才多。有些人在抬东西,像是云梯部件。有些人围着一堆黑影,看不清是什么。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血已经止住。他活动了下手指,确认还能握紧剑柄。
“通知火铳手,三组轮替。”他说,“第一组现在上位,第二组待命,第三组睡觉,一个时辰后换。”
刘虎点头,叫来传令兵交代。
张定远又走到水兵集合点。八名水兵坐在地上,脚泡在水里。他们面前摆着短刃、绳索、防水布条。
“还能下水吗?”他问。
“能。”领头的水兵站起来,“只要命令下来,马上就能进。”
“好。”张定远说,“你们睡两刻钟,然后换班。下一个班次提前半个时辰集结。”
他回到西坡前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火铳手已经在位,枪口对准前方。弓手在高处架好弓,箭搭在弦上。滚木旁站着两名士兵,手扶木杆。
张定远站在刘虎旁边,没有坐下。
远处,倭寇营地突然有动静。
十几个人抬着一根长木走向前线,后面跟着一队持刀者。他们在离城八十步的地方停下,把长木放下。接着,又有两人提着桶走上来,把桶里的东西倒在木头上。
一股刺鼻气味随风飘来。
是火油。
他们要点火。
张定远抬手,低声下令:“火铳组准备,目标长木,等令齐射。”
火铳手缓缓扣上扳机。
倭寇队伍后退,只留一人上前。那人腰间别着火折子,慢慢走向长木。
张定远盯着他的动作。
那人停下,伸手去掏火折。
“放!”
三排火铳同时开火。
枪声炸响,火光连成一线。
那名倭寇胸口炸开,倒在地上。长木被打穿几个洞,火油流了一地。
剩下的倭寇立刻后撤,速度很快,没有慌乱。
张定远没下令追击。他知道这不是进攻,是试探。
他转头对刘虎说:“加强东墙巡逻,每盏灯下必须有两人。”
刘虎应声而去。
张定远留在原地,看着那根燃烧一半的长木。火光映在水面上,晃动不止。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
剑还在。
手还能握紧。
水底又有了动静。
一道黑影从斜坡下方浮现,贴着水底快速移动,直奔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