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那道黑影贴着斜坡游动,速度很快。张定远站在岸边没动,手按在剑柄上。
他等了几息,黑影突然沉入泥中,不见踪迹。
“不是来攻的。”他说。
刘虎走过来,右臂重新包扎过,湿布贴在伤口周围。“是骚扰。”
“让他们闹。”张定远转身,“我们的人得喘口气。”
他沿着西坡防线往回走,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响。火铳手仍在原位,枪口对准前方。弓手蹲在残墙后,箭已上弦。滚木旁两名士兵轮流扶杆,眼睛盯着坡下。
张定远停下,从腰间解下湿透的战袍。一名亲兵递来干燥的黑色战衣,他换上,仍佩长剑,背负火铳。
“你该歇一会。”刘虎说。
“歇不了。”张定远继续往前走,“他们不睡,我们也不能睡。”
他走到第一处哨点,五名火铳手靠墙坐着。一人低头打盹,头一点一点。张定远走近,那人猛然惊醒,手立刻抓住枪管。
“火药干吗?”张定远问。
“换了新的。”队长抬头,“前两排用的都是昨夜烘干的。”
张定远蹲下,打开弹药箱检查。干的在前,湿的在后,分得清楚。他点头,没说话,起身走向下一个点。
第二处是滚木堆放地。六根新门板加固过的滚木靠在墙边,铁刺朝外。三块礌石垒在坡口,随时能推下去。
守兵见他来,站直行礼。
“换得及时。”张定远说,“再备两根,放在东街口。”
士兵应声记下。
第三处是水道分流口。沙袋压住缺口,水流继续往西坡冲。水深到小腿,泥浆表面浮着灰烬和断绳。
张定远踩进水里,走到中央。水流方向未偏,速度稳定。
“加两个沙袋。”他对民夫说,“左边再压紧。”
民夫立刻动手。
他原路返回,一路查看各岗位情况。弓手位置、箭壶存量、火油罐分布,每处停留片刻,只说必须改的地方。
到了一处避风角落,七八名士兵围坐在一起。有人靠着墙闭眼,有人搓手取暖。一个年轻士兵手里握着半块干粮,没吃。
张定远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
“想家吗?”
那人摇头。
另一个低声说:“怕回不去了。”
张定远看着他。“我也怕。”
周围人抬起头。
“但我更怕一件事。”他说,“将来我儿子问我,爹,你当年有没有逃?我说不出口。”
没人说话。
一个老兵慢慢把干粮塞进嘴里,用力嚼着。
张定远站起身,环视一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不怕死?”
没人回答。
“因为我见过比死更可怕的事。”他的声音不高,“村子烧光,母亲抱着孩子跳井,父亲跪在地上求一口饭,最后被人一刀砍倒。那是倭寇给我们的活路。”
他停顿一下。
“但我们不一样。”
众人抬头。
“我们有城墙,有兄弟,有刀枪。”他说,“更重要的是,我们站着,就是为了不让那种事再发生。”
“明天不是求生之战。”
“是夺回安宁之战。”
火光映在他脸上,眼神很亮。
一个断指的老兵抬起手,看了看残缺的指节,然后慢慢握紧拳头。
张定远走过去,从亲兵手中接过绷带,蹲下为他重新包扎。
“你们每一个人都在守。”他说,“守的不只是城,是以后的日子。”
“要是明天他们真冲进来……”一个年轻士兵开口。
“那就杀出去。”张定远打断他,“我们不是孤军。你们身后有三百多人,每一寸地都有人守。”
“戚帅在等消息。”
“朝廷在等捷报。”
“百姓在等太平。”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站着。”
“只要还站着,就没人能把我们打倒。”
四周安静。
然后,有人轻轻顿了一下刀柄。
接着是第二下。
第三下。
火铳拍肩的声音响起,一声接一声,由零星到连片。
张定远没再说话。他站起身,走向前线最高处。
刘虎已经在那儿等着。
“你三天没合眼了。”刘虎说。
“主将闭眼的时候,军心就开始动摇。”张定远望着远处。
倭寇营地依旧无光,但人影频动,不断有新的身影出现。有些人在抬东西,像是云梯部件。有些人围着一堆黑影,看不清是什么。
“他们选夜里动手。”张定远说,“以为黑暗是他们的盟友。”
“可他们不懂。”
“我们早就习惯在黑暗里睁着眼。”
他抽出长剑,轻轻敲击盾牌三下。
清脆的声音传出去。
左侧防线,一名士兵顿刀回应。
右侧高墙,弓手拍了一下弓身。
后方街口,火铳手拍肩三下。
声音由零星汇聚成片,最终形成低沉而坚定的共鸣。
张定远收回剑,低声说:“听到了吗?”
“这不是恐惧。”
“是心跳。”
“三千颗心,准备好了。”
刘虎站直身体,手按刀柄。
张定远望向敌营深处。那里依旧没有火光,但动静越来越大。人影来回穿梭,搬运器械的声音隐约传来。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柄。
剑还在。
手还能握紧。
水底又有了波动。
一道黑影从斜坡下方浮现,贴着水底快速移动,直奔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