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的奏对比秦良玉更加明显。
朱由榔又如何听不出,根据奏报,何腾蛟明日便会抵达桂林。
接下来对于何腾蛟的处置是朝廷不得不面对的一个大麻烦。
朱由榔的目光扫过殿内一众臣子,这些日子,内阁诸臣有意无意的不少次提及何腾蛟。
言语之中多有为其开脱之意。
朱由榔心中明白,他们这是不愿朝廷或者说自己在如今这个湖广前线危局的情况下诛杀何腾蛟。
所担忧的是何腾蛟作为朝廷“长城”式人物,杀之将严重打击抗清士气,向天下显示朝廷“自毁长城”。
自甲申国变以来,何腾蛟于湖广苦撑危局,屡败屡战,在湖广乃至天下许多抗清士民心中,早已非一普通督师,而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是南明在湖广的‘长城’象征!士民或怨其败,然更多者,仍念其昔日坚守之苦,抗清之志。
若是此刻因败便急诛杀何腾蛟,在天下人,尤其是在湖广旧部及诸多仍在苦战的忠义之士看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朝廷刻薄寡恩,败则弃之!有过立诛,毫无容人之量!
前线将士如堵胤锡、焦琏、李定国等,闻之岂不心寒?势必人人自危,用兵畏首畏尾!
各地义军豪杰,亦将怀疑朝廷能否共患难!杀一何腾蛟,却动摇整个抗清士气人心!
刚刚接到岳州、长沙被清军攻陷的时候,尤其是何腾蛟分兵导致长沙兵力薄弱,葬送了一万五千兵马。
那个时候朱由榔的确想直接处死何腾蛟,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但这段日子朱由榔也想通了,此事绝对不能杀何腾蛟,故而心中已经想好,等何腾蛟抵达桂林,便褫夺其爵位官职,留下这面抗清旗帜。
朝廷一众臣子的态度也很是明确。
想到此处,朱由榔当即开口道:“众卿,朕意何腾蛟押到后,即交三法司、兵部严加勘问,详录其罪状口供,亦问清湖广敌情地理。
其最终处置,必以凝聚人心、激励士气为第一要义,待勘问明白,前线局势稍安,再行公断。”
殿内一众臣子听到皇帝最终的决定,心中纷纷松了口气。
“陛下圣明!”这一次的附和声,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真诚。
朱由榔微微抬手,示意众臣安静。
处置何腾蛟只是内部事务的一环,当前压倒一切的重心,仍在前线血战。
他必须将朝廷的意志和资源,迅速、有力地投向湘桂边境。
“何腾蛟之事,暂且如此。”
朱由榔语气转为郑重急切,“然朝廷眼下第一要务,仍在湖广前线!堵胤锡之策已定,忠贞营援兵已发,龙骧军亦当协同。朝廷不可仅止于口头赞同,须有实措!”
他目光转向户部尚书:
“朕闻近日广西各地士民,感念国难,踊跃捐输钱粮,数目颇为可观。这些钱粮,可能即刻调拨,优先送往全州、永州方向?”
户部尚书严起恒连忙出列奏道:
“回陛下,自陛下颁布《劝捐诏》以来,桂林及各地士绅商民确乎踊跃,已筹集粮米约三万石,银钱八万余两,另有布匹药材等物若干。
臣已督饬有司登记造册,部分钱粮已集中于桂林官仓。”
“好!”
朱由榔斩钉截铁。
“不必全数入库周转,徒耗时日。
即刻从中拨出两万石粮,五万两银,并所有合用布匹药材,组成第一批紧急军输!
户部会同兵部选派干员,征调可靠民夫车船,由得力兵马护送,以最快速度运抵全州,交于堵胤锡调度分配!
告诉堵胤锡和前线将士,这是广西父老的血汗心意,朝廷与百姓,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臣遵旨!”
朱由榔点点头,随后又问道:“严卿,此前张卿所提筹集钱粮三策如今施行的如何?”
听到皇帝发问,严起恒眉头紧皱。
“陛下,”严起恒拱手,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关于前线钱粮接济,除却此次紧急调拨,张侍郎此前所献‘开源’三策,臣部一直在着力推行,如今已有些许进展,然亦遇梗阻,需向陛下及诸公禀明。”
朱由榔点头:“严卿且详细奏来。”
严起恒整理了一下思绪,奏道:
“派往福建联系朱成功之使已传回密奏,奏报中言,国姓爷已知悉湖广战事吃紧。
国姓爷深感国事维艰,虽隔重山远海,亦决心全力支持朝廷。
目下,他已命人在闽南、粤东沿海及其控制岛屿,利用海上贸易网络与积蓄,大力筹集粮米、布匹、火药乃至硫磺等物。
据其估算,首批可筹措粮米不下两万石,银五万两,以及其他军资若干。”
听到这个消息,朱由榔和殿内一众臣子心中一振。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
朱成功的支持不仅意味着实实在在的物资,更是一种政治上的强心剂,表明大明在东南的旗帜依然鲜明,并能与西南朝廷遥相呼应。
但瞿式耜随即话锋一转,指出了现实的困难:
“然则,陛下,诸公,福建至桂林,陆路阻隔千山万水,皆为清军控制区域,绝难通行。
物资转运,唯有依靠海路,先运至粤西沿海钦、廉、雷、琼等地,再设法经西江水系或陆路转运入桂。
此路途遥远,海况莫测,更需躲避清军水师巡哨与沿海封锁,转运极其艰难,耗时必久。”
他根据地理和往常经验估算道:
“朱成功筹齐物资、装船启运,抵达粤西沿海,再经曲折转运至桂林或全州前线……即便一切顺利,恐怕也需一月以上的时日。
且途中损耗、意外,皆未可知。”
朱由榔听罢,心中了然。
朱成功的支持是真诚且宝贵的,但远水难解近渴。
永州前线的生死搏杀,可能就在旬日之间。
这批来自东南的援助,是重要的战略后备和持久战的支撑,但不能指望其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
“朱成功忠义可嘉,朕心甚慰!”
朱由榔朗声道,声音传遍大殿。
“其筹集的粮秣军资,乃持久抗战之基石。着兵部、户部即刻与福建来人接洽,详细拟定接收转运路线、接头方式与护卫事宜,务求将此批物资安全、尽速运抵。告诉朱成功,朝廷铭记其功,东南与西南,当互为犄角,共御国仇!”
严起恒继续道:
“‘盘活残存,以物易粮’一策,同样推行顺利。
工部已会同几位与朝廷关系密切的粤西、桂北商贾,在桂林、柳州、庆远等地设点,收购木材、药材、桐油、葛布等物。
已凑得数批货物,并遴选了熟悉黔、湘边情的干员与商家子侄,组成数支小型商队。
正陆续携货前往贵州东部、湘西乃至川南土司地界,尝试以物易粮,或换取牲口、硝石等军需。
首批队伍已出发旬日,尚无消息传回,然此策方向无误,只要谨慎行事,当有所获。”
众臣微微颔首,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开辟了一条非常规的补给渠道。
严起恒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
“然则,张侍郎所提‘发钞、借债’之策……推行起来,阻力极大,收效甚微。”
他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斟酌着词句:
“陛下自移跸桂林以来,励精图治,锐意革新,其中便有清丈全桂田亩、整顿税赋之举。此乃富国强兵之本,臣等深知。
然……此举也不可避免地触动了许多地方豪绅、隐匿田产之大户的利益。彼等虽不敢明面抗拒陛下天威,然心中积怨已生。”
他叹了口气:
“如今朝廷欲行‘劝捐’、‘预借’,甚至以未来税赋盐引为抵发行‘粮饷券’,向这些大户筹粮筹银……响应者寥寥。
臣与同僚多方奔走劝谕,往往遭遇软钉子。
或哭穷称家中无余粮,或称产业凋敝、现银短缺,更有甚者,阳奉阴违,只捐些杯水车薪,敷衍了事。
至于那‘抗清宝钞’……民间顾虑重重,恐其成为废纸,信誉难以建立,印制出来也难流通。”
严起恒最后总结道:
“简而言之,因清丈田亩之事,朝廷与地方士绅商贾派之间,已有嫌隙。
彼等此刻宁愿囤积居奇,或观望风色,也不愿大力资助朝廷军需。
‘发钞募捐’之策,若无强力手段或足够利益交换,恐难见大效。
目前所募钱粮,多半还是来自真正心向朝廷的寒门士子、中小商户及普通百姓的零星捐献,虽可感可佩,然于大军消耗,实属车水杯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