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腊月二十,四更天,北平城像被塞进一只冰窖,连狗都懒得叫。我顶着刀子风,蹲在老永顺牛筋铺后门,手里捏着两块大洋,冻得叮当脆。门一开,热气扑面,掌柜赵麻子见我就咧嘴:三爷,又要上等牛筋?这天气,您不怕手裂?怕裂也得干活。我把大洋拍他掌心,三斤干牛筋,要最韧的,能吊牛犊子。赵麻子眯眼笑,转身挑货。我缩脖跺脚,心里盘算:三斤牛筋,三夜搓成一根三丈六的龙须索,承重三百斤,专吊那口两百斤的铁匣。珠子再沉,也逃不出燕子掌心。

天亮,我换上行头——破棉袄、毡帽、草绳腰,肩扛草把子,把山楂串得红艳艳,直奔广和楼。戏园子门口最热闹,学生、堂倌、拉车的、卖香烟的,人挤人。我把草把子往台阶旁一插,高声吆喝:糖葫芦——两文一串,甜掉牙!声音拖得比小梨花的鼓点还长。小梨花是园子里唯一的女先生,二十出头,一张瓜子脸,两把梨花板,能说《杨家将》也能唱《马前泼水》。她每天晌午进场子,先在我摊前停一脚,买两串山楂,却不给钱,只冲我眨眨眼:记账,燕子先生。我乐意,因为那一眨眼,比铜钱还暖。

广和楼三层,天井结构,说书台子在正中央,头顶天窗漏光,像一口井。我卖糖葫芦,却能眼观六路:一楼看客兜里几块大洋,二楼包厢哪位带枪,三楼栏杆哪块木板松动,全记心里。三天下来,我画出一张人声地形图——谁爱起哄,谁爱瞌睡,谁上厕所最频繁,都成了我的掩护层。小梨花更妙,她一张嘴,全场几百号人跟着她呼吸。她拍鼓板,我就能借声音掩盖铁丝开锁;她拔高音,我就能在房梁上挪半步。我们像两根弦,一根说书,一根做贼,却意外地合辙。

夜里收摊,我回鸽子窝——屋顶漏雨、墙缝跑风,却藏着全城最隐秘的。我把牛筋泡在温水里,加盐、加醋、加蛋清,让纤维更韧,然后两手对搓,一寸一寸,像给黑夜上弦。灯芯晃,墙上映出我扭曲的影子,像只正结网的蜘蛛。每搓一尺,我就在心里默念:再近一尺,珠子就离我近一尺。搓到四更,十指麻木,掌心裂口,血珠渗进牛筋,绳色发暗,我却笑:血是引子,让绳子记住路,也记住我。

第四夜,雪下得密。我收摊晚,小梨花等在后台门口,手里提一壶温黄酒,袖口沾着雪花。喂,卖糖的,陪我喝两口。她声音低,却像鼓点敲我心坎。我们蹲在戏园子后门石阶,就着雪光,你一口我一口。酒过喉,她忽然问:听说你要偷那串珠子?我呛得直咳,她拍我背,笑出梨涡:别怕,我不会报官。我只是想提醒你——韩复之的铁琵琶,专断锁骨。我望着她,雪落在她睫毛上,化成水珠,像泪。那一刻,我胸口某个地方被轻轻点了一下,不疼,却烫。

自此,她每天多买我两串山楂,却只吃一颗,把另一颗藏在袖口。我收摊时,她借擦身机会,把山楂塞进我手心,山楂上用竹签刻字:

……

我把山楂切片,拼成图,竟是大华饭店东侧消防门的钥匙齿痕。原来她白天逛百货,趁日本柜员不注意,拿蜡片偷拓了钥匙模。我惊出一身冷汗:你疯了?被逮到会没命!她抬下巴,眼里带火:我爹死在喜峰口,我恨不得扒他们皮。你若能成,我助你一臂之力。我望着她,第一次觉得:这姑娘不是弱柳,是暗夜里的一株罂粟,美,却带毒。

第七根牛筋合股那夜,风像狼嚎。我把三丈六的龙须索挂梁上,末端吊两块青砖,试力——绳身绷紧,砖裂而绳不断。我咧嘴笑,却听屋顶瓦片轻响。我吹灯,抽匕首,缩窗侧。一条黑影顺檐而下,猫似的落地。我猛地开窗,绳镖出手,地缠住对方脚踝。黑影跌个狗啃泥,我扑上去,却闻到一阵淡淡梨花香。月光下,小梨花龇牙咧嘴:轻点,是我!我忙松绳,她爬起来,揉脚踝,却笑得得意:我偷了样东西给你。她摊开手,是一只小小铁盒,盒里一排细若发丝的钢片——万能钥匙胚。我喉头滚动:你闯韩复之卧房了?她耸肩:他睡得像死猪,我借了他腰带上的钥匙模。我骂她胡闹,却忍不住把铁盒攥得死紧。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欠她的,不止一条命。

分别时,雪更大。我送她回寓所,她忽然转身,踮脚,在我嘴角轻轻一啄,像山楂的酸,也像黄酒的甜。李三,她第一次直呼我名,等你功成,带我离开北平,好不好?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她笑,眼角飞光: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转身跑进风雪。我摸嘴角,残留一点湿,不知是雪,还是她的泪。回到鸽子窝,我把龙须索盘成圈,挂在床头,却怎么也睡不着。灯影晃,绳圈像一副锁,锁里嵌着一张脸——小梨花。

天快亮,我起身搓绳尾,把最后一节编成活扣,能一抽即散。编着编着,手却慢下来。脑子里全是她的话:

带我离开北平。

我猛地放下绳,搓脸,低声骂:李三,你是贼,不是菩萨!可骂完,还是把贴身藏着的银簪掏出来——那是娘留给我娶媳妇的。我把银簪插进活扣,一抽,绳散,簪落地,一声脆响,像敲更。我望着簪子,心里发苦:原来再快的燕子,也逃不过一根线——情线。

第八夜,我背着龙须索去踩点,路过广和楼,发现园子门口贴着封条——停业整顿。路人窃窃私语:说书的小梨花,被怀疑通敌,让特高科带走了。我脑袋一声,像被雷劈。封条白纸黑字,像一口棺材,把我之前所有的算盘、所有的退路,全钉死。我攥紧手里的活扣,指节发白。

风雪中,我仿佛听见韩复之的低笑:

燕子,你终于有窝了。

我咬牙,血从嘴角渗出,却感觉不到疼。

原来,感情线不是软肋,是骨刺——一碰,连呼吸都带血。

下一场,不是偷珠,是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