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又被板擦粗暴地抹去,留下一片灰白色的浑浊印记。空气里全是焦躁的味道,混合着劣质烟草和发烫的电路板气息。
顾维民把手里的粉笔折断,半截粉笔头弹在桌面上,滚了两圈。
“做不出来。”
这位从大学里被挖来的老教授,此刻头发乱得像个鸡窝,领口敞开,毫无风度可言。
“同轴电缆的设计初衷就是单向广播。它的屏蔽层是防干扰的,但那是针对高频电视信号。我们要传双向数据,回传通道必须走低频。你知道低频段有多少噪点吗?”
顾维民指着示波器上那条狂乱跳动的波形线。
“家里的冰箱启动,隔壁的电吹风,甚至楼下的摩托车打火,都会在这个频段产生脉冲。数据包发出去十个,能丢八个。这根本不是在修路,这是在沼泽地里盖楼。”
李建国坐在角落里,手里捏着一张采购清单,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对技术一知半解,但“做不出来”这四个字听得懂。
做不出来,星火就得死。
“如果用光纤呢?”李建国试探着问。
“光纤?”顾维民冷笑,“一米光纤多少钱?熔接机多少钱?把鹏城铺满光纤,把你卖了都不够零头。而且光电转换器件现在全是进口,巴统禁运名单上的东西,你有本事弄来?”
死局。
苏晓月趴在桌上,手里转着笔,指甲被咬得坑坑洼洼。软件组已经停工三天了,硬件层不通,协议栈写出来也是废纸。
门被推开。
张汉玉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腋下夹着那个灰扑扑的公文包。
“吵完了?”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那半截粉笔。
“没吵完。这是物理规律,吵也没用。”顾维民把身体摔进椅子里,“除非你能修改麦克斯韦方程组。”
“我不改方程。我改规则。”
张汉玉把图纸铺在桌上,那是鹏城有线电视网的频谱分布图。
“既然低频噪点多,那就避开它。”
他在白板上画了两条线。
“我们要做的不是对称传输。用户上网,大部分时间是在下载,看图片,看文章。上传的只有鼠标点击和网址请求。”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下行通道,占用50兆赫兹到850兆赫兹的高频段。这里干净,路宽,用64qAm调制,带宽能做到30兆。”
“上行通道,挤在5兆到42兆的低频段。这里确实脏,全是噪声。”
张汉玉转过身,看着顾维民。
“所以我们不追求速度。上行用qpSK调制,抗干扰能力强。再配合里德-所罗门纠错算法。丢包?那就重传。反正上传的数据量小,用户感觉不到那几毫秒的延迟。”
顾维民猛地坐直了身体。
不对称传输。
这个思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子里的混沌。所有的通信教材都教导要追求全双工对称,要完美信道。但在这个破烂的同轴电缆网络里,完全就是找死。
“qAm调制……”顾维民喃喃自语,抓过一张草稿纸飞快地演算,“把振幅和相位结合起来……这样确实能在一个赫兹里塞进更多比特。但是同步怎么做?几千个用户挂在一根线上,大家的信号会撞车。”
“时分多址。”
张汉玉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母:tdmA。
“给每个调制解调器分配一个时间片。只有轮到它说话的时候,它才能向局端发送数据。这需要一个极高精度的时钟同步机制,在mAc层实现。”
他画了一个方框,里面分成了无数个小格子。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标准。我叫它docSIS。”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苏晓月盯着那个方框,脑子里的逻辑电路开始疯狂运转。
“这需要……这需要极其复杂的固件控制。”她说话有些结巴,“现有的单片机跑不动这么复杂的协议。”
“用FpGA。”张汉玉回答,“现场可编程门阵列。我已经让王小明在硅谷下单了,赛灵思的芯片,三天后到货。”
顾维民站了起来。他走到白板前,脸几乎贴到了那些线条上。
这不仅仅是一个方案。这是一套完整的、逻辑自洽的、甚至可以说是天才的通信架构。它完美地利用了现有的破烂设施,榨干了每一一点物理性能。
“你……”顾维民转过头,看着张汉玉,喉咙发干,“这东西,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苏联的?还是美国的?”
国内绝对没有这种技术。甚至他在国外的期刊上也没见过。
“我昨晚做梦梦到的。”
张汉玉把粉笔扔进笔槽,拍了拍手上的灰。
“别管哪来的。现在的问题是,能不能做?”
顾维民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里燃起了一团火。那是技术人员看到绝世难题被解开时的狂热。
“能做。只要算法没问题,硬件就能搭出来。”
“好。”
张汉玉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一个月。我要看到样机。”
“李建国,你负责生产。放大器、滤波器、射频接头,全部要工业级的。别省钱。”
“苏晓月,你带人写mAc层协议。我要这个盒子插上就能用,不需要用户懂什么叫Ip地址。”
“顾教授,调制解调算法交给你。这是心脏,不能停。”
命令一条条下达,简洁,冷硬,不容置疑。
整个星火研发部,像一台生锈的机器被注入了高标号的燃油,轰鸣着运转起来。
……
深夜,星火科技仓库。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在货架间晃动。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影,悄悄地走到标着“加急采购”的区域。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微弱的光线记录着。
“高频滤波器……射频放大器……75欧姆同轴电缆……”
“还有……赛灵思FpGA芯片……”
那人记完,把本子塞回贴身口袋,关掉手电筒,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京城。
长城科技总部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项目负责人赵立冬坐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上,手里拿着听筒。
“你确定?”
“确定,赵总。”电话那头传来那个保安压低的声音,“他们买了大量的电视信号设备。甚至还有一批昂贵的FpGA芯片。仓库里堆得全是这些东西。”
赵立冬挂断电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转过身,对坐在沙发上的几个技术专家说道:“看来星火是真的急了。电信局断了他们的电话线,他们居然想去搞有线电视网。”
“有线电视?”一个专家笑出了声,推了推金丝眼镜,“那是模拟信号,怎么跑数据?除非他们能解决噪声干扰。那可是世界级难题,连贝尔实验室都没搞定。”
“垂死挣扎罢了。”
赵立冬点燃一根烟,惬意地吐出一口烟圈。
“他们大概是想搞个局域网,在小区里放放电影。成不了气候。”
“那我们……”
“不管他们。”赵立冬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我们的重点是拿下教育部的订单。只要把学校占领了,未来的用户就是我们的。至于星火……让他们在烂泥坑里折腾吧。等钱烧完了,自然就死了。”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京城的夜景。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规则的制定地。
而在遥远的南方,那个叫张汉玉的年轻人,正试图用一堆废铜烂铁,挑战这坚不可摧的壁垒。
赵立冬觉得这很可笑。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堆被他视作废铜烂铁的东西,是一把铲子。
一把即将挖断他们根基的铲子。
……
鹏城,红岗花园。
暴雨如注。
张汉玉披着雨衣,站在泥泞的巷子里。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打湿了睫毛。
李建国带着几个工人,正架着梯子,在电线杆上作业。
“小心点!那是主干线!”李建国扯着嗓子吼,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支离破碎,“接头一定要做防水!要是进水了,信号全完蛋!”
一个工人脚下一滑,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
张汉玉没动。他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黑色的接线盒。
那是第一个节点。
只要这个点通了,这张网就活了。
“张总。”苏晓月撑着伞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mAc层协议握手成功了!但是信噪比太低,丢包率还是很高。”
“降速。”
张汉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把qAm改成qpSK。先保证连上,再谈速度。”
“可是那样速度只有……”
“照做。”
苏晓月咬了咬牙,转身跑回临时的工棚。
几分钟后,李建国从梯子上滑下来,浑身是泥。
“接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工棚里那台亮着的电脑。
屏幕上,那个代表连接状态的红色图标闪烁了几下。
一下。
两下。
三下。
变成了绿色。
“通了!”工棚里爆发出一阵欢呼。
张汉玉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那根横跨夜空的黑色电缆。雨水在上面汇聚成珠,滴落下来。
在这漆黑的雨夜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电信局不知道,长城科技不知道,微软也不知道。
他们以为把门锁死了,就可以高枕无忧。
却不知道,有人已经撬开了地板。
“继续。”
张汉玉转身,踩着泥水走向下一个节点。
“今晚把一号楼全部接通。”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
但这把火,已经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