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锡熔化的白烟在车间里弥漫,混合着松香和焦灼的塑料味。
苏晓月把手里那个刚刚组装好的黑色盒子扔进周转箱。盒子外壳粗糙,边缘甚至还有注塑留下的毛刺,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块砖头。
“第一批五百个。”她摘下防静电手套,手背在额头上蹭了一下,留下一道黑印,“全是手工焊的。为了赶工期,FpGA芯片是直接飞线连在主板上的。要是摔一下,大概率会散架。”
李建国从箱子里捞起一个,翻来覆去地看。
“这就两千块?”他屈指在塑料壳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看着跟地摊上五块钱的收音机似的。咱们就拿这玩意儿去跟电信局斗?”
“外表是收音机,里面是核武器。”张汉玉站在流水线尽头,正把一张写着“星火视讯通”的不干胶贴纸按在盒子上。
指腹用力刮过,贴纸下的气泡被挤出。
“只要插上电,它就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张汉玉把盒子递给李建国,“走,去红岗花园。让这把钥匙转起来。”
……
红岗花园的小广场上,几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歪歪扭扭地挂在两棵大榕树之间。
“星火科技惠民工程:免费安装,极速上网”。
“一根线,连通世界”。
横幅下面,摆着两张折叠桌,桌上堆满了那些黑盒子。李建国带着几个销售员,穿着印有“星火”字样的蓝马甲,手里塞满了传单。
没人接。
大爷大妈们提着菜篮子,绕着桌子走,像是在躲避某种瘟疫。偶尔有几个停下来的,也是一脸警惕。
“上网?上什么网?”一个穿着白背心的大爷把蒲扇摇得哗哗响,“我就看个新闻联播,要那玩意儿干啥?还要在电视线上接个盒子?万一给我电视弄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大爷,不影响看电视。”销售员赔着笑脸,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而且这能打视频电话。您能看见……看见美国!”
“我看美国干啥?美国欠我钱啊?”大爷翻了个白眼,蒲扇一挥,“走走走,别挡着我下棋。现在的骗子,花样真多。”
李建国站在旁边,脸黑得像锅底。
三天了。
除了第一天那几户图新鲜的年轻人,整个小区两千多户,装机量是个位数。
“这就是你说的刚需?”李建国把一叠传单摔在桌子上,纸张散落一地,“汉玉,咱们方向错了。这帮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互联网。跟他们讲带宽,讲速率,那是对牛弹琴。”
张汉玉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捏着一瓶温热的汽水。
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
买菜的,接孩子的,聚在一起打牌的。这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也充满了对新事物的抗拒。在这个年代,电脑还是昂贵的奢侈品,互联网更是遥不可及的概念。
广电局派来的那个监督员,正坐在树荫下抽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张总,要不撤吧。”监督员吐出一口烟圈,“刘局长说了,要是没人用,这设备就得拉回去。电费也是钱。”
张汉玉没理他。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
女人背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手里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哭闹着要买冰棍,女人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数出两张毛票。
动作小心翼翼,透着生活的窘迫。
“建国。”张汉玉突然开口,把汽水瓶放在脚边,“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李建国顺着视线看过去:“那是陈嫂。男人在京城当建筑工,一年才回来一次。怎么了?”
“一年回来一次。”张汉玉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去,把那台演示用的电视机搬出来。最大声。”
“放什么?宣传片?”
“不。”张汉玉整理了一下衣领,大步走向那个女人,“放现场直播。”
……
十分钟后。
一张桌子被搬到了广场正中央。桌上放着一台21寸的大彩电,旁边连着电脑和那个黑色的盒子。
张汉玉拦住了正要离开的陈嫂。
“大嫂,想不想见见大哥?”
陈嫂愣住了,下意识地把小女孩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你想干啥?俺男人在京城,离这儿两千多里地呢。”
“我知道。”张汉玉指了指桌上的电视,“我有办法让你现在就看见他。不要钱。”
“骗人。”陈嫂转身要走,“电话费一分钟都要一块钱,还能看见人?你是变戏法的吧?”
周围的人群聚了过来。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不管是吵架还是变戏法。
“是不是骗人,试一下就知道。”张汉玉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那是他在京城的办事处留下的紧急联络方式,“把你男人的呼机号给我。如果看不见,我给你一百块钱。”
一百块。
陈嫂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家人半个月的伙食费。
她犹豫着报出了一串数字。
张汉玉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京城办事处,简单交代了几句。
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李建国手心全是汗。这套系统的稳定性怎么样,他心里最清楚。京城那边的网络环境更差,要是连不上,这人就丢大了。
突然,电脑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屏幕闪烁了一下。
原本蓝色的背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了噪点的画面。
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像是在船上。紧接着,一张布满灰尘、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脸挤进了屏幕。
背景是嘈杂的工地,钢筋撞击的声音刺耳地传了出来。
“喂?喂?是小张吗?你说俺媳妇找俺?”
声音有些失真,带着金属的质感,但在陈嫂听来,却如同惊雷。
她手里的编织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大……大强?”
陈嫂颤抖着往前走了一步,手伸向那个冰冷的玻璃屏幕,却又不敢触碰,仿佛怕一碰这梦境就碎了。
屏幕里的男人愣住了。他显然也在那边的电脑上看到了陈嫂。
“秀芬?!”
男人的大脸猛地贴近镜头,占据了整个画面。他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胡茬子上还挂着水泥灰。
“你怎么……怎么在电视里?”
“真的是你……”陈嫂的眼泪瞬间决堤,捂着嘴,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你瘦了。黑了。在那边吃得饱吗?”
“饱!饱着呢!”男人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工地上顿顿有肉。你呢?妞妞呢?”
“妞妞!快叫爸!”陈嫂把躲在身后的小女孩拽出来。
小女孩看着屏幕里那个陌生的男人,怯生生地喊了一句:“爸。”
“哎!哎!”
屏幕里的男人用脏兮兮的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眼泪把脸上的灰冲出两道沟。
围观的人群炸了。
“真能看见啊!”
“那是老陈家的大强!我认得那颗牙!”
“我的天,这是什么神仙法术?两千多里地,就在眼前?”
那个摇蒲扇的大爷也不扇了,瞪着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李建国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鼻头突然有点发酸。
他搞技术搞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技术是冰冷的参数,是0和1的代码。但此刻,他看到了技术的温度。
那是跨越两千公里的思念,被这根不起眼的电视线,实实在在地连在了一起。
张汉玉站在喧嚣之外,看着那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和屏幕里那个傻笑的男人。
他知道,成了。
他不需要解释什么是带宽,什么是qAm调制,什么是互联网。
他只需要告诉这些人:这根线,能让你看见你想见的人。
通话持续了五分钟。直到京城那边的信号因为网络波动而中断,画面定格在男人挥手的那一瞬间。
陈嫂还站在电视机前,久久不愿离去。
“大嫂。”张汉玉走过去,“这就是我们要装的东西。装了这个,只要他在那边找个网吧,你们天天都能见。”
陈嫂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张汉玉的袖子。
“装!给我装!”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层层包裹的手绢,把里面所有的钱都倒在桌子上,“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回家拿存折!”
“不要钱。”张汉玉把钱推回去,“这个月免费。”
“我要装!”
“我也要装!我儿子在广州!”
“我有亲戚在上海!能连上海吗?”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那两张小小的折叠桌。
“别挤!排队!一个个来!”李建国被人推得东倒西歪,嗓子都喊哑了,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原本冷清的报名表,眨眼间就被填满了一页,两页,三页。
那个广电局的监督员烟头烫到了手,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刘长春的号码。
“局长!疯了!全疯了!”
“什么疯了?”电话那头,刘长春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红岗花园!老百姓排队要装那个盒子!队伍都排到大马路上了!您快派人来支援吧,设备不够了!”
……
深夜,鹏城广播电视局机房。
这里原本是全大楼最冷清的地方,只有几台老式的磁带录像机在嗡嗡转动。但今晚,这里热得像个蒸笼。
那台被临时征用作为头端服务器的pc机,风扇发出凄厉的尖啸。
“cpU占用率百分之百!”苏晓月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并发连接数突破五百了!这台机器扛不住了!”
“加风扇!拿冰块来!”李建国满头大汗,把衬衫袖子撸到肩膀上,“绝对不能崩!这会儿正是用户试用的高峰期!”
张汉玉站在机柜旁,看着那台快要冒烟的电脑。
五百户。
这仅仅是一个晚上的战果。
红岗花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周围的几个社区。那种“能看见活人”的震撼,比任何广告都管用。
“扩容。”张汉玉冷静地下令,“把备用的两台服务器全部并联上去。做负载均衡。”
“可是那是给财务部做报表的机器……”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火顶住。”
就在这时,机房的门被推开了。
刘长春披着一件大衣,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睡眼惺忪的技术员。
“怎么回事?”刘长春看着满屋子忙碌的人,还有那台惨叫的服务器,“你们搞什么名堂?我接到好几个电话,说有人为了抢那个黑盒子,差点打起来。”
张汉玉转过身,指了指屏幕上那条近乎垂直的流量曲线。
“刘局长,这就是名堂。”
“今晚,有五百个家庭通过您的网络,看见了他们的亲人。有两千个人,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宽带。”
刘长春盯着那个数字,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作为广电局长,他太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了。这意味着用户粘性,意味着现金流,意味着广电系统手里那根原本只能放电视剧的线,变成了流淌着黄金的管道。
“五五分成。”刘长春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合同里写得很清楚。”
“好。”刘长春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着身后的技术员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局里所有的电脑都搬过来!把空调开到最大!今晚要是断了网,我唯你们是问!”
这就是利益捆绑。
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时,所有的官僚主义和推诿扯皮都会烟消云散。
……
第二天,鹏城晚报。
一篇题为《推倒围墙的黑盒子:一根电视线连通亲情》的报道,出现在了头版副刊的位置。
记者用煽情的笔触,描写了陈嫂见到丈夫的那一幕。没有枯燥的技术参数,只有滚烫的人心。
报纸被送到了京城。
长城科技总部,总裁办公室。
赵立冬把那份报纸扔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
“情感营销?”他摇了摇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气,“张汉玉这是黔驴技穷了。搞技术的不去搞核心算法,跑去搞这种煽情的故事会。”
坐在对面的技术总监推了推眼镜:“赵总,可是听说他们那个小区的装机率很高。而且他们用的那个docSIS协议,似乎真的解决了同轴电缆的回传问题。”
“那又怎么样?”赵立冬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长安街。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
“几百个老百姓,几千个用户。那是小打小闹,是游击队。”他指了指窗外那些巍峨的部委大楼,“我们的战场在这里。只要教育部的文件一下来,全国几万所学校,几百万台电脑,全是我们的。”
“让星火去折腾吧。等他们把市场教育好了,我们再以国家标准的名义收割。到时候,他们铺的线,就是我们的嫁衣。”
赵立冬自信满满。
在他眼里,规则制定者永远比草莽英雄高一等。
但他不知道的是,星星之火,一旦落入了干柴堆里,就再也无法扑灭。
而在鹏城,那个狭小的星火车间里。
张汉玉正拿着电话,听着那头传来的急促声音。
“张总!我是王小明!我在硅谷找到赛灵思的副总裁了!他们同意供货,但是要求现金结算!而且……”
王小明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狂喜。
“而且,我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刚从斯坦福出来的华人留学生。他看了我们的docSIS方案,说这是天才的设计。他想见你。”
“谁?”
“他叫黄仁勋。他说他正在搞一个做图形芯片的公司,叫NVIdIA。”
张汉玉握着电话的手指猛地收紧。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咬合声。
“让他来。”张汉玉对着话筒,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穿透时空的力量,“告诉他,我这里有比显卡更刺激的游戏。”
窗外,红岗花园的方向,一束烟花突然升空,在漆黑的夜幕上炸开一朵绚烂的花。
那是庆祝第一千个用户接入的信号。
张汉玉挂断电话,看着那朵转瞬即逝的烟花,嘴角终于不再紧绷。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