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桑塔纳撕开雨幕,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车厢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幽暗的绿光。李建国坐在副驾驶位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而晃动。他手里抓着安全带,指节用力到有些发青。
“去广电?汉玉,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李建国终于忍不住,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那帮人现在穷得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他们守着那几根破电缆,除了放录像带还能干什么?找他们救命,还不如去求电信局那个处长。”
张汉玉坐在后排,视线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雨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扭曲的痕迹,将外面的霓虹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电信局不会给我们路。”张汉玉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长城科技拿走了他们的入场券。我们在电信局眼里,是抢食的野狗。但在广电局眼里,我们可能是送炭的薪火。”
“什么薪火?那就是一堆废铜烂铁!”李建国转过身,椅背发出吱呀的抗议声,“同轴电缆,那是传模拟信号的。你要在上面跑数字数据?干扰怎么解决?回传通道怎么做?这在技术上就是自讨苦吃!”
“路难走,总比没路走强。”
张汉玉收回视线,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电信局的电话线是双绞线,那是一条羊肠小道,跑56K就是极限。广电的同轴电缆,那是一条八车道的高速公路。虽然现在上面跑的只是几辆破自行车,但路基在那里。”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帮骑自行车的赶下去,换上我们的重卡。”
车子猛地刹住。
面前是一栋灰扑扑的苏式建筑,外墙的涂料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大门口连个保安都没有,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鹏城广播电视局。
这地方透着一股子陈旧腐朽的味道,与几公里外灯火通明的电信大楼形成了鲜明的讽刺。
李建国看着那扇斑驳的铁门,心里凉了半截。
“走吧。”张汉玉推门下车,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
并没有人出来迎接。他们沿着昏暗的楼道走上三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陈旧纸张的酸气。走廊两边的办公室大门紧闭,只有尽头的一间还亮着灯。
敲门。
“进。”
声音慵懒,带着几分不耐烦。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捧着个搪瓷茶缸,桌上摊着一张当天的报纸。
广电局局长,刘长春。
刘长春抬起头,视线透过老花镜的上方,审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星火科技?”他把茶缸放下,发出磕碰的声响,“听过。卖路由器的。跑我这儿来干什么?我们不买设备,没钱。”
拒绝得干脆利落。
李建国刚想说话,被张汉玉抬手拦住。
“刘局长,我不卖设备。”张汉玉走到桌前,也不客气,直接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我来给您送钱。”
刘长春嗤笑一声,重新拿起报纸。
“送钱?你们这些个体户,无利不起早。是不是看上我局里那几块地皮了?死了这条心吧,那是国有资产。”
“我看上的不是地,是线。”
张汉玉指了指墙角露出的那一截黑色的同轴电缆。
“那根线,通到鹏城二十万户居民的客厅里。但现在,它每天只工作几个小时,放完新闻联播和电视剧就闲着。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那是国家的喉舌,不是拿来做生意的。”刘长春板起脸,语气里带上了官腔,“年轻人,别动歪脑筋。那根线是传电视信号的,你想拿来干什么?”
“传数据。传互联网。”
张汉玉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推到刘长春面前。
“现在的电话拨号上网,一小时要四块钱,速度只有几K。我们可以利用有线电视网的频段,把速度提高到10兆。那是电话线的两百倍。”
刘长春连看都没看那份文件一眼。
“技术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他挥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改线路?还要加设备?钱谁出?出了事谁负责?万一影响了电视播出,我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这就是国企干部的逻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李建国在旁边听得火起,拳头捏得咔咔响。
张汉玉却笑了。
“刘局长,您知道去年电信局的年终奖发了多少吗?”
刘长春翻报纸的手停住了。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同在一个体制内,电信局富得流油,广电局却连修缮楼房的钱都要打报告批条子。
“听说,普通员工都有两万。”张汉玉淡淡地补了一刀,“而贵局,上个月好像还在为发不出供暖费发愁。”
刘长春猛地合上报纸,脸色铁青。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电信局之所以有钱,是因为他们收过路费。电话初装费三千,月租费二十。老百姓想说话,就得交钱。”
张汉玉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
“现在,他们要搞互联网,又要收一笔过路费。但这笔钱,本来可以是您的。”
“我们有一套技术,叫cablemodem。不需要重新布线,只要在用户家里加个盒子,就能把电视线变成网线。”
“所有的设备,星火出。所有的线路改造,星火做。所有的技术维护,星火包。”
张汉玉伸出一根手指。
“您只需要点个头,允许我们接入。未来收上来的网费,我们五五分成。”
刘长春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男人,心里那潭死水开始泛起波澜。
不需要投入一分钱。
坐地分赃。
这对一个财政捉襟见肘的部门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五五分成?”刘长春拿起茶缸喝了一口,掩饰着内心的波动,“你有多少把握能收到钱?老百姓看电视只要几块钱一个月,上网?谁愿意花那个冤枉钱?”
“因为他们想看外面的世界。”张汉玉回答得斩钉截铁,“而且,我们不仅仅是上网。我们还能提供视频通话,能提供股市行情,能提供那些电信局给不了的服务。”
“更重要的是,这是广电系统唯一一次,能在业务上压倒电信的机会。”
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刘长春的软肋。
压倒电信。
这是多少广电人做梦都在想的事。
刘长春放下茶缸,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点了一根。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升腾。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狠劲。
“红岗花园。”
李建国愣了一下:“什么?”
“那是七十年代建的老小区,线路老化最严重,住的都是下岗工人,最没钱。”刘长春吐出一口烟圈,“就在那里搞试点。”
这是在刁难。
选最烂的线路,最穷的用户。如果这都能成,那其他地方自然不在话下。如果失败了,广电局也没什么损失。
“一个月。”刘长春竖起一根手指,“一个月内,我要看到那个小区的一百户人家连上网。而且,不能有一户投诉电视信号受影响。”
“如果做不到,你们投进去的所有设备,全部充公。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这是一个必输的赌局。
红岗花园的线路状况李建国是知道的,那里的电缆屏蔽层估计都烂光了,干扰大得能把数据包吞得渣都不剩。
“刘局,这……”李建国急了。
“好。”
张汉玉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打断了李建国。
“一个月后,我会让您在这个办公室里,跟红岗花园的住户视频通话。”
……
走出广电局大楼,雨下得更大了。
李建国一把拽住张汉玉的胳膊,把他拖到屋檐下。
“你疯了?!红岗花园?那地方的线比我都老!别说跑数据了,下雨天连电视都有雪花!你怎么敢答应?”
张汉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答应,我们就得死。”
“可是怎么搞?那些线根本不达标!要换线就要挖沟,一个月时间光挖沟都不够!”李建国急得在原地转圈。
“不挖沟。”张汉玉看着漆黑的夜空,“走明线。把原来的线全剪了,换新的。”
“钱呢?!”李建国吼道,“那是一个两千户的小区!光线缆就要几十万!还有设备!我们账上没钱了!”
“卖地。”
张汉玉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把蛇口那两块原本打算建宿舍的地,明天就挂牌卖了。”
李建国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那是星火最后的资产,是大家伙儿的安身立命之本。
“汉玉,那是兄弟们的房子……”
“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张汉玉转过头,看着李建国,“但如果这次输了,星火就没了。到时候,我们要房子有什么用?”
“去联系厂家。我要最好的同轴电缆,最好的放大器。告诉他们,现款结账。”
“可是……”
“没有可是。”
张汉玉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开车。回公司。今晚谁也别想睡。”
……
凌晨三点,星火科技会议室。
苏晓月看着白板上那个疯狂的计划,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cablemodem?利用频分复用技术,把数据信号加载到电视信号的空白频段?”她喃喃自语,“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国外的标准docSIS还没定稿,我们这是在自己造标准?”
“对。我们就是标准。”张汉玉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那个从美国带回来的技术文档,“陈志远教授那边怎么样了?”
“他把视频压缩算法搞定了。”苏晓月回过神来,“但是对带宽要求还是很高。如果用同轴电缆,上行通道是个大问题。电视网是单向广播的,我们要把它改成双向。”
“用回传技术。”张汉玉在白板上画了个圈,“在低频段开辟一个上行通道。虽然只有几百K,但传个鼠标点击和语音够用了。”
“这需要定制芯片。”苏晓月皱眉,“现有的芯片不支持这种频率分割。”
“用FpGA。”
张汉玉抛出了杀手锏。
“现场可编程门阵列。虽然贵,虽然功耗大,但它能让我们在三天内把逻辑电路烧录进去。不用等流片。”
这完全是不计成本的打法。用昂贵的FpGA代替ASIc量产芯片,每一台modem的成本都会飙升到两千块以上。
而他们要免费送给用户。
“这是在烧钱。”财务总监的声音都在发抖,“张总,就算把地卖了,也只够烧两个月的。如果两个月后没有现金流进来……”
“两个月后,我们要么成为鹏城的地下电信局,要么破产清算。”
张汉玉环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诸位,长城科技把门关上了。我们在窗户外面搭梯子。这架梯子是用黄金搭的,所以我们必须爬得够快。”
“李建国,你带工程队,明天进驻红岗花园。不管那里的居委会大妈怎么骂,不管那里的线有多乱,给我把主干网架起来。”
“苏晓月,你带软件组,把星光oS的网络协议栈重写。我要它能自动识别cablemodem,插上就能用,不用拨号,不用输密码。”
“这是我们最后的突围。”
……
第二天,红岗花园。
这个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旧小区,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了宁静。
几十个穿着“星火科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扛着梯子,背着线圈,像一群行军蚁一样涌入了小区。
“干什么的!谁让你们爬电线杆的!”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妈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鸡毛掸子。
李建国赔着笑脸迎上去,递上一根烟。
“大妈,我们是广电局派来修电视信号的。免费给大伙儿换新线,以后看电视再也没雪花,还能看香港台!”
“真的免费?”大妈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不仅免费,还送这个!”李建国从兜里掏出一张传单,“只要装了我们的盒子,以后家里能打视频电话,能看股票,还能让孙子学电脑!”
“视频电话?”大妈眼睛亮了,“能看见我在广州打工的儿子?”
“能!看得清清楚楚!”
谎言?不,这是承诺。
而在小区的另一头,张汉玉站在满是泥泞的巷子里,看着工人们把那一根根粗大的黑色电缆架上墙头。
雨还在下。
那些黑色的线条,在灰暗的天空下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这是一张捕鱼的网。
电信局是大海里的鲨鱼,而星火,要在鲨鱼看不见的浅滩里,把所有的鱼都捞走。
就在这时,他的传呼机响了。
张汉玉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地皮已售出。款项到账。——王小明。”
他关掉传呼机,抬起头。
一辆印着“中国电信”字样的黄色工程车,正缓缓驶过小区的门口。车里的司机探出头,看了一眼这边忙碌的景象,露出了不屑的笑容,然后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他们根本不在乎。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群在修破电视线的民工。
张汉玉看着那辆远去的工程车,嘴角扯动了一下。
傲慢是最好的掩护。
“加快速度。”他对身边的工头说道,“天黑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栋楼亮灯。”
工头抹了一把汗水,大吼一声:“兄弟们!加把劲!张总请吃宵夜!”
电钻的声音,在老旧的墙壁上刺耳地响起。
那是向旧时代宣战的号角。
三天后。
红岗花园3栋201室。
这是一家普通的下岗工人家庭。男主人老王正坐在沙发上抽闷烟,旁边那台显像管老化的电视机里,正放着满是雪花的电视剧。
门被敲响了。
“谁啊?”
“星火科技,来给您装‘视讯通’的。”
老王打开门,看到两个年轻人搬着一台崭新的电脑,还有一个黑色的盒子走了进来。
“我没钱买这玩意儿!”老王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不要钱,大叔。这是广电局搞的试点,免费试用一个月。”年轻人手脚麻利地把东西搬进屋,把那根白色的同轴电缆接到了黑色盒子上。
几分钟后。
电脑屏幕亮了起来。没有复杂的doS命令,直接进入了星光oS的蓝色桌面。
“大叔,您儿子在哪?”
“在……在东莞。”
“有电话号码吗?”
老王报出了一串数字。
年轻人输入号码,点击了那个绿色的“呼叫”按钮。
嘟——嘟——
几秒钟后,屏幕闪烁了一下。
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虽然背景有些模糊,但那张脸清晰可辨。
“爸?”音箱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怎么……你怎么在电视里?”
老王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烫了个洞也浑然不觉。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向那个冰冷的屏幕。
“儿啊……是你吗?”
屏幕里,儿子红了眼眶。
“是我,爸。我看见你了。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老王转过头,看着那个站在旁边的年轻人,眼泪夺眶而出。
“这……这以后真的能用?”
“能用。”年轻人笑着说,“只要交个有线电视费,天天都能用。”
这一天,红岗花园沸腾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每一栋楼,每一个单元。
不用电话线,不用交几千块的初装费,就能上网,就能看见远方的亲人。
星火的点,终于连成了线。
而在星火总部的监控室里,张汉玉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在线用户数,从1,变成了10,变成了100。
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代表着一个家庭被接入了这张新的网。
“成了。”苏晓月靠在椅背上,虚脱般地长出了一口气。
张汉玉没有说话。他死死盯着那个流量监控图。
那条代表数据流量的曲线,正在以一个惊人的角度,向上攀升。
那是一把利剑,即将刺破头顶那片被垄断的阴霾。
突然,监控室的电话响了。
是刘长春打来的。
“小张啊。”电话那头,刘长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刚才……刚才市里的大领导来视察了。他看到了那个视频通话。”
“领导说什么?”
“领导问,这种技术,能不能推广到全市?不仅仅是居民,还有……市政府的办公大楼?”
张汉玉握着话筒的手指猛地收紧。
反攻的号角,吹响了。
“告诉领导。”张汉玉对着话筒,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要给我们路,星火能让整个鹏城,都连在一起。”
窗外,雨停了。
一道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照在了星火科技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