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空气浑浊得像是一潭死水。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几缕青烟还在倔强地向上升腾。
王小明把一叠厚厚的文件摔在桌子上。纸张散落,每一张上面都盖着刺眼的红色印章“退单”。
“三天。三个省的教育厅,全部撤回了意向订单。”王小明扯开衬衫领口,领带歪在一边,“理由都一样,支持国产自主可控系统。哪怕我们的星光oS免费,哪怕我们的机器便宜一千块,他们也不要。”
这就是“国家队”的威力。
不讲道理,不看性能,只看出身。
那行“based on UNIx”的版权声明,就像一道铁闸,把星火科技拦在了体制的高墙之外。
张汉玉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他没看那些退单函,视线落在那张还没关掉的视频通话截图上——那个模糊不清、满是噪点的黑白笑脸。
“让他们退。”张汉玉把钢笔拍在桌上。
王小明猛地转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那是三千万的单子!没了这些钱,我们拿什么发工资?拿什么搞研发?汉玉,我们被包围了!前有微软,后有长城,我们会被困死在这个小小的蛇口!”
“困不死。”
张汉玉站起来,走到那张贴在墙上的全国地图前。他拿起红笔,在几个大城市的位置上画了圈。
“他们占领了机关大院,占领了国企办公室。那我们就去他们看不上的地方。”
笔尖重重地戳在地图上,戳破了纸面。
“去网吧,去小公司,去个体户的柜台,去大学生的宿舍。”张汉玉转过身,“王小明,你再去一趟美国。”
王小明愣住了,怒气卡在喉咙里。“这时候去美国干什么?逃难?”
“去找人。找那些在硅谷混不下去的华人工程师,找那些搞编译器、搞图形算法的怪才。”张汉玉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全英文的技术文档,“还有,去接触一家叫ARm的公司。他们在大不列颠,现在穷得叮当响,想办法买下他们的架构授权。”
“钱呢?”王小明摊开双手,“账上只剩不到五百万流动资金。”
“把我的股份抵押给银行。”张汉玉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再把我们在鹏城的那两块地皮卖了。”
王小明张大了嘴,半天没合拢。那是星火最后的退路。
“你这是在赌命。”
“不赌,就是等死。”张汉玉把那份文档塞进王小明怀里,“长城那边是用UNIx改的,他们在这个框架里跳不出花来。我们要做的,是换一条赛道。”
他指了指那张黑白的视频截图。
“路不通,我们就飞过去。”
……
深夜,星火研发中心。
苏晓月趴在工位上,面前摆着三台拆开的显示器。她手里拿着电烙铁,正在一块电路板上飞快地焊接。
张汉玉走过去,把一杯热水放在桌角。
“别忙活硬件了。”
苏晓月头也没抬,焊锡丝融化,冒出一股白烟。“不行。现在的显卡处理视频流太慢了,必须加硬解芯片。那个‘千里眼’虽然能动,但每秒只有三帧,看人像看鬼片。”
“不是显卡的问题。”张汉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是路太窄。”
他指了指连接电脑的那根电话线。
“现在的拨号网络,理论带宽只有56K。实际跑起来,能有30K就烧高香了。你想在这根细管子里塞进一头大象,把显卡烧穿了也没用。”
苏晓月放下电烙铁,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那怎么办?铺光纤?那是国家干的事,我们没那个本事。”
“把大象切碎了再塞。”
张汉玉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正方形,然后把它分割成无数个小块。
“视频里的大部分画面是不动的。背景、墙壁、桌子,这些都不动。动的只有人的嘴和眼睛。”他在其中一个小块上涂黑,“我们只传输变化的部分。其他的,让对方的电脑自己去‘猜’,去补全。”
苏晓月盯着那个草图,眉头紧锁。“差分编码?这算法复杂度太高了,现在的cpU算不过来。”
“那就找个算得过来的办法。”张汉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推到苏晓月面前,“明天,去一趟京城邮电大学。找这个人。”
名片上写着:陈志远,通信工程系教授。
“他搞了一辈子信号处理,以前是给军方搞雷达波过滤的。这老头脾气古怪,但他手里有一套独门的压缩算法。”
苏晓月拿起名片,指腹摩挲着上面凸起的字迹。“如果他不愿意给呢?”
“告诉他,我们想让在边疆当兵的儿子,能看见老家母亲的脸。”
张汉玉站起身,拍了拍苏晓月的肩膀。“去吧。这一仗,我们不拼刺刀,我们拼谁看得远。”
……
三天后,京城邮电大学,一间堆满示波器和旧线圈的实验室。
陈志远教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而凌乱。他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正对着一台老式示波器发呆。
苏晓月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
“陈教授?”
老头没回头,咬了一口馒头。“推销仪器的?出去。没钱。”
“我是星火科技的苏晓月。”苏晓月走进实验室,把一叠打印好的代码放在桌上,“我们想请您看看这个。”
陈志远扫了一眼那叠纸,那是星光oS的视频传输底层协议。
“垃圾。”他把馒头咽下去,毫不客气地评价,“用tcp协议传实时视频?丢包重传的延迟能让你把上句忘了下句还没听到。外行。”
苏晓月脸上一红,但没退缩。“所以我们才来找您。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编码方式,能在电话线上跑视频。”
“电话线?”陈志远转过身,上下打量了这个年轻女孩一眼,“小姑娘,你知道电话线的信噪比是多少吗?你知道相位抖动有多严重吗?在那种破路上跑视频,就像在烂泥地里开法拉利。”
“张总说,您能把烂泥地变成高速路。”
“张总?”陈志远哼了一声,“就是那个搞出个冒牌windows的小子?口气倒是不小。”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一张废纸上飞快地写下了一串公式。
傅里叶变换,离散余弦变换。
“想在窄带上传视频,就得把画面当成信号波来处理。扔掉高频部分,保留低频轮廓。人眼对细节不敏感,对动作敏感。”
陈志远把那张写满公式的纸扔给苏晓月。
“拿回去试。如果能把压缩比做到一百比一,再来找我。”
苏晓月接过那张纸,如获至宝。她看了一眼公式,脑子里飞快地演算着。
“如果……如果我们把色度信号采样率降低一半呢?”她突然开口,“人眼对亮度的敏感度远高于色度。”
陈志远正准备咬馒头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有点意思。”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把那个馒头放下,那是我的午饭。柜子里有饼干,自己拿。”
……
一周后,星火总部。
所有的窗帘都被拉上了,会议室里一片漆黑。
正中央摆着两台电脑,中间连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模拟着跨省的长途连接。
张汉玉站在一端,对着那颗刚刚研发出来的、只有乒乓球大小的摄像头。
另一端,是王小明和李建国。
“开始。”
随着苏晓月敲下回车键,屏幕闪烁了一下。
一个窗口弹了出来。
画面依旧有些模糊,边缘带着锯齿。但是,当张汉玉抬起手挥动时,屏幕里的那个影子,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
没有卡顿。没有幻灯片般的停滞。
虽然画质只有160x120,虽然颜色有些失真,但那是流畅的动态影像。
“延迟多少?”张汉玉问。
“三百毫秒。”苏晓月盯着数据监控,“在可接受范围内。”
李建国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神了!这玩意儿要是能卖,那些异地恋的小年轻不得疯了?”
王小明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不仅是小年轻!那些大公司开会,那些需要在外地跑业务的……这市场太大了!”
这就是张汉玉要的突围。
长城科技可以垄断办公软件,可以垄断政府网络。但他们垄断不了人们想要“见面”的渴望。
“准备发布。”张汉玉看着屏幕里那个流畅的自己,下达了指令,“把这个功能集成进下一版星光oS。名字就叫‘星火通’。”
“还有,通知工厂,全力生产这种摄像头。成本压到五十块以内。”
“五十块?”李建国瞪大了眼睛,“光那个感光芯片就要三十多!”
“那就去谈!去跟日本人谈,跟韩国人谈!量大管饱,告诉他们我们要订一百万颗!”
张汉玉的声音里带着一股狠劲。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秘书拿着一个收音机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张总!快听!”
她把收音机放在桌上,调大了音量。
广播里,是一个激昂的男声。
“……今日上午十点,国家八六三计划重大专项成果展示会在京举行。长城科技联合中华系统项目组,正式发布了‘中华视窗2.0’。”
“该系统不仅全面兼容UNIx生态,更是在国内首次实现了局域网内的多媒体广播功能。据悉,邮电部已与长城科技签署战略合作协议,将在全国电信局推广该系统,作为下一代通信网络的标准终端……”
会议室里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王小明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电信局……他们直接切入了电信局。那我们的电话线传输……”
如果电信局只支持长城的标准,那星火的“星火通”,就算技术再好,也只是一座孤岛。
连路都被人挖断了。
张汉玉盯着那个还在发出沙沙声的收音机。屏幕上,那个流畅的视频窗口还在运行,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苏晓月咬着嘴唇,声音发颤。
张汉玉伸出手,关掉了收音机。
咔哒一声。世界安静了。
“未必。”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惊慌失措的脸。
“他们切入的是电信局的设备。但他们管不了用户家里插什么线。”
张汉玉走到那台电脑前,拔掉了那根电话线。
“如果电话线不让用,那我们就自己拉线。”
“拉什么线?”李建国懵了,“我们哪有钱去拉全国的光缆?”
“不拉全国。”张汉玉把电话线扔在地上,“我们只拉最后一百米。”
他看向李建国。
“去查查,现在各个小区的有线电视网,是谁在管?”
李建国愣了一下:“广电?那帮人正愁没饭吃呢,天天放录像带。”
张汉玉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备车。去广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