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的石洼村,藏在秦巴山脉的褶皱里。一条浑浊的小河绕村而过,河岸边的土坯房大多挂着“外出务工,房屋闲置”的木牌——年轻人都走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连唯一的杂货铺,也只在逢集时开门半天。
直到一辆印着“段氏木工坊”logo的货车开进村里,这沉寂才被打破。车停在村委会门口,段念远(段明杰的儿子,如今分管木工坊的县域业务)跳下车,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身后跟着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李书记,咱们上次说好的分厂选址,今天来实地看看。”他笑着握住村支书李建国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刨子的薄茧。
李建国搓着粗糙的手,语气里满是期待:“念远经理,可把你们盼来了!村里的年轻人都打电话问,啥时候能开工,说要是在家门口能挣钱,谁也不想背井离乡。”
两人沿着河边的小路往村西走,那里有一间废弃的小学校舍,是村里选定的分厂地址。校舍的窗户玻璃碎了大半,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却胜在宽敞,还挨着后山——后山有大片的松木和桦木,正是做木工的好材料。“这里改改就能用,屋顶补补瓦,窗户装上新玻璃,再隔出培训区和生产区。”念远蹲下身,摸了摸校舍的土墙,“月底前就能开工,绝不耽误大家春耕后上工。”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传遍了石洼村。傍晚时分,村委会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有在家带娃的留守妇女,有身体还算硬朗的老人,甚至有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特意请假回来看热闹。“段经理,俺们连锯子都没摸过,真能学会做木活?”人群里,一个穿着碎花袄的女人怯生生地问。她叫秀莲,丈夫在浙江打工,她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靠丈夫每月寄回的一千块钱过活,日子紧巴巴的。
念远看向身边的老周——老周是段明杰的徒弟,做了三十年木工,手上的老茧比铜钱还厚。“秀莲大姐,您放心,老周师傅会手把手教。咱们先从最简单的木梳、筷子学起,每天学两小时,一个月保证能上手。”老周接过话,从包里掏出一把刚做好的桃木梳,梳齿圆润光滑,梳背刻着淡淡的兰花纹:“您看,这木梳不难,只要用心,谁都能做出来。做好了,咱们按件算钱,一把木梳给五块,做得好的,还能涨工钱。”
“五块一把?”秀莲眼睛亮了。她算了笔账,要是一天能做五把,就能赚二十五块,一个月就是七百五,比丈夫寄回的钱还多一半,还能陪着孩子。她立刻举起手:“俺报名!俺肯定好好学!”
有了秀莲带头,村民们纷纷报名。短短一个小时,就有三十多人登记,其中一半是像秀莲这样的留守妇女,还有几个是想回来照顾老人的年轻人。“俺在外头工地搬砖,一天挣两百,可孩子连爹都认不清了。”二十多岁的张强挠着头说,“要是在家能做木工,哪怕少挣点,能看着孩子长大,值了!”
念远没让大家失望。一周后,施工队就开进了石洼村,修补校舍、搭建木工台、拉电线——所有材料,都是木工坊从省城运过来的,连刨子、凿子这些工具,也都是按人手一套配齐,免费发给学员。老周则带着两个徒弟,提前住进了村里,每天早上给村民们讲木艺的基础知识:“做木工,先学‘稳’——手要稳,心要静,刨子要贴紧木料,不能偏,不然刨出来的木茬就不平整……”
开工前的培训,是最磨人的。秀莲刚开始握刨子,手一抖,刨子就滑了,在木料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觉得自己不是做木工的料。老周却没批评她,而是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她调整姿势:“您看,手腕要靠在木工台上,借力往前推,不是用手硬拽……”
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第七遍,秀莲终于刨出了第一片平整的刨花。那片刨花薄得像蝉翼,带着松木的清香,落在她的蓝布裤上。“成了!俺成了!”秀莲激动得站起来,声音都在发颤。旁边的学员们都围过来,看着她手里的刨花,眼里满是羡慕——那不仅是一片刨花,更是他们对好日子的第一丝盼头。
培训过半时,村里的老木匠李大爷也来了。李大爷做了一辈子农家家具,却不懂“非遗木艺”的精细活,听说段家来教手艺,特意揣着自己做的小板凳来请教。“老周师傅,您看俺这凳子,腿总晃,咋回事?”老周接过小板凳,翻过来一看,笑着说:“大爷,您这榫卯没对齐,‘卯’的深度差了两毫米,所以不稳。”他拿出尺子,给李大爷比划:“您下次做,先在木料上画好线,按线凿卯,保证不差分毫。”
李大爷听得连连点头,当天就把家里的老工具都搬来了,跟着年轻人一起学。“俺活了七十岁,才知道木艺还有这么多门道!”他摸着刚做好的木梳,笑得满脸皱纹,“以后俺也能做精细活,给俺孙子做个刻花的小木车!”
一个月后,石洼村木工分厂正式开工。那天,村委会门口挂起了红绸,鞭炮响了足足十分钟。秀莲穿着新领的工装,坐在自己的木工台前,手里握着刨子,小心翼翼地给一块桃木刨光。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落在木料上,也落在她的脸上——这是她自从丈夫外出打工后,第一次不用为生活费发愁,第一次能每天看着孩子放学回家,眼里的光,比木料上的光泽还亮。
分厂的订单,大多是省城供销社订的木梳、筷子和小型置物架。老周每天都会把大家做好的活收上来,逐一检查,合格的打包发走,不合格的就耐心指导修改。“咱们段家的木活,不能出次品。”他常跟学员们说,“每一件都要对得起手里的木料,对得起买的人。”
秀莲学得最快,第一个月就做了两百把木梳,拿到了一千块工钱。她拿着崭新的钞票,先去杂货铺给两个孩子买了新书包,又给婆婆买了件新棉袄——这是她嫁过来五年,第一次不用跟丈夫要钱,就能给家里添东西。“妈,以后俺能在家挣钱了,您不用再省着吃了。”她给婆婆试棉袄时,婆婆的眼泪落在棉袄的布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分厂开工三个月后,石洼村悄悄变了。外出的年轻人回来了六个,都是听说家里能挣钱,特意辞了外地的工作回来的;村委会用木工分厂交的租金,修了村里的水泥路,还在路边装了路灯;就连逢集时的杂货铺,也改成了天天开门——老板说,现在村里有人挣钱了,生意比以前好做多了。
一天傍晚,念远从省城来视察。他刚走进分厂,就被一阵刨木声吸引。秀莲正带着两个新学员做木梳,手把手教她们怎么磨梳齿。“段经理,您来了!”秀莲看到他,笑着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刚做好的桂花纹木梳,“这是俺新学的花纹,您看看中不中?”
念远接过木梳,指尖划过圆润的梳齿,又闻了闻木料的清香——那是后山的松木,带着山的气息,也带着人的温度。“中,太中了!”他笑着说,“下个月,咱们要接一批出口的订单,做带中国花纹的木盒,到时候给大家涨工钱!”
人群里立刻响起欢呼声。老周走过来,递给念远一杯热茶:“念远,你爷爷当年跟我说,‘木艺不仅是手艺,更是给人盼头’,现在俺算懂了——你看村里这些人,眼里有光了,日子就有奔头了。”
念远点点头,望向窗外。夕阳正落在后山的松树林里,给树叶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想起爷爷明杰当年在清溪村做木工的样子,想起太爷爷段建国拿着鲁班尺教明杰的场景——段家的木艺,从清溪村的小作坊,到省城的连锁店,再到深山里的分厂,传的不仅是手艺,更是那份“给人盼头”的心意。
晚上,念远给家里打了个视频电话。屏幕里,筱棠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把石洼村寄来的木梳,慢慢梳理着头发。“念远,听说石洼村的乡亲们都能靠木艺过日子了?”筱棠的声音里满是欣慰。
“嗯,秀莲大姐现在能教新学员了,李大爷还做了套榫卯小家具,要去县里参加非遗展呢!”念远笑着说。
筱棠点点头,目光落在手里的木梳上,轻轻摩挲着梳背的花纹:“你爷爷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他总说,木头是活的,你对它用心,它就会给人带来好运气。现在看来,真是这样——手艺带着温度,就能给人带去盼头,这才是咱们段家木艺的根啊。”
挂了电话,念远走到分厂的院子里。月光下,木工台整齐地排列着,地上还散落着几片白天的刨花,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远处的村里,路灯亮着,偶尔传来孩子的笑声。他知道,这深山里的刨花,不仅是木艺的痕迹,更是无数个家庭的盼头——而段家的木艺,会带着这份盼头,在更多像石洼村这样的地方,生根、发芽,长出满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