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震怒如同悬在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兆府头顶的利剑。三天期限,如同一道催命符,驱使着整个帝国的司法与情报系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洛阳城内,缇骑四出,暗探密布,牢狱为满,但凡与猎场护卫、器械管理、人员往来稍有牵连者,无不受到严厉的盘查甚至拷问。
然而,结果却令人沮丧,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那些刺客,如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没有任何户籍记录,没有任何过往踪迹可查。他们使用的弩箭是军中制式,但编号早已被刻意磨去,来源成谜。衣物是普通的粗布,兵刃也是市面上常见的款式,毫无特色可言。最关键的是,所有参与行动的刺客,在行动失败、无法脱身之际,全部服下了剧毒,顷刻毙命,无一生还。现场清理得异常干净,除了打斗的痕迹和尸体,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向其身份和幕后主使的线索。
这种干净利落、决绝狠辣的手法,本身就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专业与冷酷,也预示着调查将面临巨大的困难。
三天期限一到,几位主官硬着头皮,带着厚厚的卷宗和寥寥无几、且大多模棱两可的线索,战战兢兢地入宫禀报。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皇帝端坐龙椅,面沉似水,听着臣下吞吞吐吐、漏洞百出的汇报。当听到“线索中断”、“死无对证”、“疑似江湖亡命之徒受雇行事”等推诿之词时,皇帝脸上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耗尽。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皇帝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惊心,“朕给你们三天时间,调动一切资源,就给朕查出这么个结果?!江湖亡命之徒?哪个江湖亡命之徒有本事潜入皇家猎场?有本事用上军弩?有本事如此整齐划一地服毒自尽?!你们当朕是三岁孩童吗?!”
皇帝的咆哮声震得殿瓦似乎都在颤抖。他指着跪伏在地、冷汗浸透官袍的几位大臣,怒不可遏:“玩忽职守!查案不力!致使逆凶逍遥法外,皇室威严扫地!要你们何用?!”
最终,盛怒之下的皇帝做出了严厉的惩处:负责京师卫戍及猎场外围安保的禁军副统领、负责猎场内围警戒的羽林卫中郎将、以及协理治安的京兆府尹,皆以“护卫不力、稽查无方”之罪,革去官职,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虽未直接革职,但也因“办案迟缓、未能洞悉奸谋”而被罚俸一年,停职反省半月,戴罪留任,以观后效。
这一连串的重罚,如同又一记重锤,敲打在满朝文武的心上,让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天威难测与此次事件的严重性。然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却依然隐藏在重重的迷雾之后,安然无恙。
就在朝堂之上因皇帝的怒火而风声鹤唳之时,东宫深处,一场更为隐秘、也更为关键的会议,正在悄然进行。
这是“露会”自成立以来,第一次针对重大危机召开的正式会议。尽管核心成员中,如镇守北疆的英国公张辅、以及部分在外任职的成员无法到场,但留在京城的几位核心人物——太孙赵宸、陈彦、刘畅、柳云卿——均已齐聚于太孙书房内的密室之中。
密室之内,烛火通明,却气氛凝重。太孙赵宸坐于主位,脸色虽然已经恢复平静,但眉宇间仍带着一丝难以消弭的阴霾。陈彦手臂上还缠着绷带,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刘畅依旧是那副洒脱不羁的模样,但此刻也收起了玩笑之色,眼神中透着精明与思索。柳云卿则一如既往的沉稳,静坐一旁,默默观察着众人。
“今日召集诸位,所为何事,想必大家都清楚了。” 太孙赵宸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猎场之事,虽未得逞,但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朝廷虽大力稽查,然敌暗我明,线索寥寥,最终也只能处置几个失职之臣以儆效尤。真正的元凶巨恶,仍潜藏于暗处,虎视眈眈。我等绝不能因朝廷结案便掉以轻心,必须自行探查,厘清敌我,早做防备。”
众人皆点头称是。刘畅性子最急,直接看向陈彦,问道:“维岳,你平日为人谦和,专心王事,按理说树敌不多。你仔细想想,近来可曾与何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竟要置你于死地?而且,还是以刺杀太孙殿下为幌子,此等手段,非同小可。”
陈彦闻言,沉吟片刻,缓缓摇头:“畅之兄所言甚是。彦自问入京以来,恪尽职守,与同僚交往,即便政见有所不同,也多是据理力争,并未与何人结下需以性命相搏的私怨。若说仇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或许,唯有昔日在京都时,与那位黄天道有过一场赌约。彼时他断言我科场必败,我则与之对赌,最终侥幸连中六元,使其颜面扫地。但当时有太孙做主他应该还呆在老家才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肯定:“那黄天道虽有些的本事,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唯一的依靠就是他那舅舅而已。要说他能有如此能量,将数十名精锐死士悄无声息地送入戒备森严的皇家猎场,并能动用军弩,行动如此周密专业……绝无可能。此等手笔,非掌握巨大权柄和资源者不可为。”
柳云卿微微颔首,接口道:“维岳分析得有理。排除了这等人,那么有能力、且有动机策划如此行动的,其范围便大大缩小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太孙脸上,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能有如此能量,调动死士,渗透禁苑,并且……有理由同时针对太孙殿下与维岳的,放眼朝野,恐怕……屈指可数。”
他没有明说,但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刘畅更是快人快语,直接点破:“云卿兄说得委婉,要我说,能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除了那几位就藩在外的王爷,我想不到其他人!尤其是……”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太孙,见其脸色虽然微微一沉,但并未阻止,便继续道:“尤其是与东宫素有……渊源的那几位。”
此言一出,密室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藩王,尤其是皇帝的亲儿子、太孙的亲叔叔,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敏感且危险的话题。但眼前的局势,却又让人不得不往这个方向去想。
太孙赵宸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陈彦,问道:“维岳,近日……你可曾与孤的那几位王叔,有过什么接触?”
陈彦坦然回答:“回殿下,臣近日只见过来自并州的晋王殿下。就在遇刺前两日,晋王殿下曾亲临臣的府邸。”
“哦?” 刘畅和柳云卿都露出了关注的神色。太孙也坐直了身体:“二叔?他去找你所为何事?”
“晋王殿下言辞恳切,对臣颇多赞誉,言及并州幕府缺乏长史之才,欲招揽臣前往太原,许以高位重权,参赞军务。” 陈彦如实禀告,并补充道,“不过,臣已婉言谢绝,表明愿留在京城,为殿下效力。”
刘畅闻言,猛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定是如此!晋王早年便与先太子争夺储位,如今见殿下您地位日益稳固,又有维岳这等奇才辅佐,定然心生忌惮,甚至嫉恨!他招揽维岳,无非是想削弱殿下臂助。见招揽不成,便恼羞成怒,索性狠下毒手,欲将维岳除去!既能剪除殿下羽翼,又能震慑他人,甚至可能想借此机会,将刺杀太孙的罪名嫁祸给其他势力,一石二鸟!其心可诛!”
刘畅的分析,听起来合情合理,逻辑清晰,将动机、手段、时机都串联了起来。柳云卿也面露沉思之色,显然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然而,陈彦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沉吟道:“畅之兄的分析,确有道理。晋王殿下有动机,也有能力。但是……”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丝疑虑,“臣与晋王虽只有一面之缘,但观其言谈举止,深沉内敛,绝非冲动鲁莽之辈。若真是他主使,以他的城府和手段,策划如此重要的行动,理应更加周详。然而此次刺杀,看似凶险,实则……漏洞颇多。”
他顿了顿,整理着思绪:“首先,时机选择在围猎期间,虽看似混乱易于下手,但猎场守卫终究比平日森严,风险本就极大。其次,行动虽开始针对殿下,但后续对我穷追不舍,意图过于明显,反而暴露了其真实目标可能在我,这与伪装成刺杀储君以制造混乱的初衷相悖,显得有些……急躁和矛盾。最后,所有刺客无一活口,虽断绝了线索,但也使得行动彻底失败,未能达成任何实质性目标,更像是……一次代价高昂的试探或者泄愤,而非志在必得的绝杀。”
陈彦看向太孙,语气肯定:“殿下,臣以为,若真是晋王所为,以其心机之深,布局当更为老辣,不应如此……破绽百出。”
太孙赵宸听完陈彦的分析,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与凝重:“维岳所言,与孤所想不谋而合。孤这位二叔,心机深沉,谋定而后动,是出了名的。若他真要对付维岳,绝不会用如此直接、粗暴且容易引火烧身的方式。这背后,或许另有隐情,或者……是有人想嫁祸于二叔,搅乱视线。”
柳云卿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嫌疑并未完全锁定在晋王一人身上。汉王、蜀王,乃至其他可能对储位有所觊觎的势力,都有可能。汉王看似庸碌,但或许是大智若愚;蜀王虽显贤明,却也未必没有想法。只是他们行事更为隐秘,或者……此次行动并非他们主导,而是另有其人。”
刘畅也冷静下来,摸着下巴道:“这么一说,倒也是。看来,是我们想得简单了。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太孙赵宸总结道:“无论如何,今日之议,至少让我们明确了几个关键点:第一,幕后黑手能量巨大,且极有可能就隐藏在几位藩王之中,或与之有密切关联;第二,其目标明确,既针对孤之储位,也针对维岳这等辅佐孤的栋梁之材;第三,敌暗我明,其手段狠辣果决,我们必须提高万分警惕。”
他目光扫过在场三人,语气斩钉截铁:“即日起,露会需将戒备几位藩王,尤其是其在京势力及与朝臣的往来,作为重中之重。维岳,你的安全由孤亲自加派人手负责。畅之,云卿,你们在朝中及士林中人脉广泛,需多加留意各方动向,收集信息。我们要在暗中织就一张网,绝不能任由他人宰割!”
“臣等遵命!” 陈彦、刘畅、柳云卿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这次短暂的会议,虽然没有最终锁定真凶,但却统一了核心圈子的认识,明确了未来的防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