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烈那句“你,究竟是谁”,每一个字都砸在戚清辞的耳中,震得他脑中一片空白,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五年的安稳在他选择回都城的时候,就已经化作一场美梦。
“萧统领,你这是何意?!”
戚清越向前一步,整个身体都挡在了戚清辞身前,手掌已经压上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他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杀伐之气扩散开来,院中的空气里都带上了铁锈的味道。
“我这堂弟戚安之,自小在济州乡下长大,就是一个普通百姓。你带着玄影卫擅闯将军府,就是为了审问他?”
“阵仗未免太大了点。”
他的声音里压着怒意,院中那些玄影卫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萧烈没有理他。
他的视线越过戚清越的肩膀,落在了后面那个人的身上。
那张脸,样貌普通,甚至带着几分未见过世面的局促。
可那双眼睛……
萧烈只要一回想,陛下在画师呈上的画像前那长久的沉默,以及之后整整一夜,近乎要将整个宫殿都拆了的动静,他就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被那位帝王盯上了。
戚清辞用力回神,他推开护着自己的兄长,自己走了出来。
现在的情况早在他选择回京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
不能慌,一慌就完了。
他对着萧烈深深地弯下腰,姿态放得极低,声音也因为“害怕”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抖动。
“草民……戚安之,见过萧统领。”
老天!这活阎王手底下最得力的走狗,这气场真不是盖的!这眼神是探照灯吗,要把我从里到外都扫一遍,看看有没有藏东西!
戚清辞心里在疯狂地骂,表面上却是一副马上就要被吓昏过去的守法良民的样子。
查户口是吧?来啊!随便查!我戚安之,祖籍济州府石头村,往上数三代都是地里刨食的,身家清白,背景干净!不信你就派人去查!查出任何问题算我输!
这些早就被戚清越提前安排好了,更何况五年过去了,足够抹去很多东西。
戚清辞抬起头,对上萧烈审视的目光,用最老实本分的语调开口:“统领大人,草民……不知是犯了何事?草民只是个从乡下来的粗人,见识短浅,若有什么地方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与我计较。”
他刻意弓着背,缩着肩膀,十足一个被官府威严吓破了胆的乡下人。
萧烈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看着那张普通的脸,和那双此刻写满了惊慌和畏缩的杏眼。从外表上看,这个人同五年前肆意洒脱,在边疆打退哈丹,在朝堂上与诸位大臣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戚小将军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可是直觉,还有陛下那几近失控的反应,都在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有问题。
“陛下问你话。”
萧烈向前迈出一步,高大的身形将戚清辞完全笼罩。
他身上那股长年累月浸泡在刑讯与杀戮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戚清辞的胃里一阵翻滚,他强忍住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萧烈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
“够了!”戚清越一声低喝,横跨一步,再次将戚清辞护在身后,怒视萧烈,“萧烈!这里是镇国将军府,不是你的玄影卫诏狱!我堂弟不过一介平民,你凭什么在此私设公堂!陛下便是要问话,也该下旨召我入宫,而不是派你来恐吓我的家人!”
“戚将军。”萧烈终于把目光分了一点给戚清越,他扯了扯嘴角,却没有半分笑意,“我只是奉命行事。陛下心绪不宁,为臣者,理应为君分忧。”
他的视线再次越过戚清越,重新锁定在戚清辞的身上。
“戚安之,是么?抬起头来,让本统领好好看看。”
“你敢!”戚清越的手握紧了剑柄,剑刃与剑鞘摩擦发出声响。
“陛下已经夺取我一个弟弟的性命了,还不够用吗?”他怒吼出声。
院子里的气氛紧绷到极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小太监跑了进来,他脸色发白,手里高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东西,尖着嗓子喊:“圣旨到——”
顷刻间,院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眼下接旨更重要。
所有人,包括萧烈,都立刻整理衣冠,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小太监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念道。
“兹闻镇国将军戚清越之堂弟戚安之,远道而来,品性纯良。朕心甚慰。朕于御花园新得几株江南奇花,特邀戚安之入宫共赏。望即刻随御驾入宫,切莫耽搁。钦此——”
圣旨念完。
整个院子,寂静的只听得见风吹过屋檐的声音。
戚清越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太监手里的圣旨。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戚清越刚说要晏北玄下旨,后脚旨意就到了。
不是抓捕,不是审问。
是邀请赏花?
这比直接派兵冲进来抓人,更加阴险,更加叫人无法反抗!
戚清辞跪在冰凉的石板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冷水里,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
当“御花园”三个字传进耳朵里时,他眼前有些发花,鼻尖又闻到了那片花海浓得化不开的香气,耳边是秋千架摇晃的声响,和那个人贴在他耳边,说着“补偿”的低语……
狗皇帝!你个王八蛋!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赏花?赏你奶奶个腿!你是想把我骗进宫里,直接关起来,再也不让我出来!这招杀人不见血,你玩得可真好啊!
我怎么就忘了,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玩这种钝刀子磨人的把戏!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犯人,他要的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走回去!
“戚安之,接旨吧。”小太监捏着嗓子,将那卷明黄递到他面前。
戚清辞的身体动不了。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萧烈的审视,兄长的担忧,还有府中下人藏不住的好奇。
他无处可逃。
“草民……接旨。”他伸出止不住发抖的双手,接过了那卷圣旨。那东西明明很轻,他却觉得重得要压垮他。
这可能就是天威的重量吧。
“戚公子,请吧。”萧烈站起身,对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情绪,“陛下,还等着您呢。”
戚清辞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是踏回那个他拼了命才逃出来的牢笼。
他慢慢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被身边的戚清越一把扶住。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兄长。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冷静,只剩下焦急和痛心。
戚清辞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戚清越的心口一紧,痛得他喘不过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弟弟扶着他的手臂,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行。绝不能让他就这么被带走!
戚清辞这一走,绝没有可能再回来了,哪怕再“死”一次。
戚清越吸了一口气,迎上萧烈的目光,出声道:“萧统领,我堂弟自小在乡下长大,体弱胆小,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吓得不轻。还请容他回房换件衣服,定一定神。一个时辰后,我亲自送他入宫面圣。”
“况且,”戚清越加重了语气,“陛下是邀我堂弟赏花,不是提审犯人。若是将他吓出个好歹,在御前失仪,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这话,点明了圣旨的内容,也给了萧烈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萧烈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这是戚清越的拖延。但他确实不能公然违抗圣旨里“邀请”的善意,把人强行绑走。
“好。”萧烈最终点头,“一个时辰。戚将军,希望你不要让陛下等太久。”
说完,他一挥手,带着玄影卫退到了院门口,将整个院落围了起来。
戚清越立刻扶着几乎站不稳的戚清辞,快步走回厢房。
房门“砰”地关上,戚清辞腿一软,人就往地上滑。
“来不及了,辞儿,你必须马上走!”戚清越抓住戚清辞的手臂,即使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泄露一丝颤抖,“他起疑了!!”
戚清越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府里的密道还能用,我送你出去!”
“小宝!还有念赐!”戚清辞回头,看到沐念赐正抱着刚被吵醒、一脸茫然的戚小宝站在角落里,眼中全是惊慌。
“一起走!”戚清越立刻做了决定。
“哥!”戚清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死死塞进戚清越手里,“这是‘固本培元丹’,你找机会让娘服下。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活着,让她一定要等我回来!”
他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戚清越。“这是我这五年攒下的所有产业和银票,都在念赐商行名下,你拿着。如果……如果我回不来,用这些钱,护着戚家,护着小宝。”
他交代后事的语气,让戚清越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胡说什么!”戚清越低吼,“你一定会回来!”
戚清辞没再说话,他快步走过去,从沐念赐怀里抱过还在揉眼睛的戚小宝。小家伙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小声哼唧了一下,不安地往他怀里钻:“爹爹……”
戚清辞的心里又酸又痛,他用披风将儿子紧紧裹住,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小宝乖,我们玩个捉迷藏的游戏,现在不能出声,好不好?”
戚小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小脸埋进他怀里,小手紧紧地揪住他的衣襟。
“走!”
戚清越推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露出后面的暗门。
三人立刻钻了进去。密道里很黑,充满了灰尘和泥土的气味。
戚清辞抱着儿子,跟着兄长在不平的地面上快步走着,他的心跳得很快,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一个时辰。他们只有一个时辰。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了一点光。那是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连着将军府最偏僻的后院马厩。一辆最普通的青布马车,在了那里时刻准备着。
赶车的是府里的老人,嘴很严。
这是戚家最后的退路。
“快上车!”戚清越将他们推上马车。
“哥!”戚清辞在车上,最后看了他一眼,眼里的情绪复杂。
“走!”戚清越没有多说,只是重重拍了拍车厢,压低声音,“往南边走,别回头!一路都不要停!”
“就算找不到你,他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毕竟我们可是逝去“戚清辞”的家人。”戚清越看出戚清辞的担忧解释道。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驶出将军府后门,汇入了街道。
戚清辞掀开车帘一角,回头望去。
将军府那熟悉的屋檐,在晨光中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不见。
他知道,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马车穿过街道,从南城门顺利驶出。守城的士兵见到将军府的马车标记,连例行的盘问都省略了,态度恭敬地挥手放行。
当高大的城墙彻底消失在身后,官道在眼前延伸开来时,戚清辞才感到身体有些脱力。
仔细回想一路。
太顺利了。
一切都……太顺利了。
从得到一个时辰,到密道无人发现,再到出城一路畅通,这顺利得让他心里发慌,每一步都走得不踏实。
他紧紧抱着怀里小小的身体,用力呼吸着车窗外自由的空气。
就在这时。
啪嗒。
一滴水,打在了车窗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聚集,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很快就织成了一片雨幕,将前方的道路笼罩在一片模糊之中。
戚清辞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