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转急。
顷刻间,车窗外只剩下一片水幕。
雨点砸在车顶,发出连绵不绝的密集响声,整个车厢都在这击打下微微震动。
官道很快积水,车轮碾过,溅起高高的泥浆。
每一次转动,车轮都陷进湿滑的泥土里,前进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
车厢也随之颠簸不止。
“驾!驾!”
车夫的吆喝声在风雨里显得微弱。
戚清辞的心跳随着车厢的晃动而起伏,他掀开了身侧的车帘。
入目所及,天地皆是一片灰白。
雨水隔断了视线,前路与远方都变得模糊不清。
不能停下。
一刻都不能停。
只要能再往前走一个时辰,只要能拐进那条岔路,进入山道,他们才足够安全。
“安之。”
沐念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指骨凸起,“雨这么大,他们的马也走不快。”
戚清辞没有答话。
他只是将怀里睡着的戚小宝又抱紧了一些,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孩子能睡得更安稳。
小宝温热的身体和均匀的呼吸,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可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却在他的胸口盘踞,越收越紧。
从恐慌中脱离出来,冷静下来的戚清辞很快就想到不对劲的地方。
他了解晏北玄。
那个男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绝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可以逃脱的余地。
一个时辰的空档。
这种漏洞,怎么可能骗得过萧烈?
又怎么可能骗得过晏北玄?
这不是疏漏。
恐怕......这是一个计算好的局。
对方故意放开一个口子,让他以为自己寻到了生路,让他朝这个方向奔逃。
然后再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成功的时候,收网。
越跑就是越心虚。
戚清辞重重闭上眼,这一步,走错了。
突然。
一种异样的声音,穿过了雨声,从马车后方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声音起初很细微,接着越来越清晰。
嗒、嗒嗒、嗒嗒嗒……
沉重,整齐,而且急促。
是马蹄声。
不是一匹或两匹马能发出的声音,而是成百上千的骑兵在地面上奔跑,才能产生的轰鸣。
隐约间马车随着地面传来的动静微微震动。
戚清辞意识到这是什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快!再快一点!”他对着车外喊。
“公子!路太滑了!马跑不动啊!”车夫的声音里焦急回答。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大到盖过了雨声,每一下都重重敲击在人的心口。
沐念赐也听到了,唰的一下,拔出了手边的长剑。
他虽然没有正式和戚清越拜见戚父戚母,但是沐念赐已经把自己摆在了大嫂的位置上。
“是追兵……”
轰隆!
一道电光划过天空。
瞬间的白光照亮了后方的地平线,只见一片黑色的洪流,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涌来。
是玄色的盔甲,是黑色的战马,是制式的长刀。
玄影卫!
还有禁军!
他们来了!
“吁——”
一声凄厉的马嘶穿透了雨幕。
拉车的马匹前蹄被什么东西绊住,重重摔倒在泥水里。
车厢因巨大的惯性猛地向前倾倒。
戚清辞和沐念赐被这股力量甩向车厢前壁。
戚清辞在失控的瞬间蜷缩起身体,用自己的后背,死死护住了怀里的戚小宝。
“咚”的一声闷响。
他的背骨撞在坚硬的木板上,痛感让他眼前发黑。
马车,停了。
彻底停了。
还不等他们从撞击中缓过来,那片黑色的骑兵已经抵达,将这辆小小的马车围得密不透风。
无数刀锋在雨中举起,指向车厢。
车厢里的空气停滞住。
戚小宝被这剧烈的动静惊醒,他揉着眼睛,在父亲怀里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问。
“爹爹,怎么了?我们到了吗?”
戚清辞的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用冰冷的手,轻轻捂住儿子的眼睛,声音干涩。
“没事,小宝乖,继续睡,捉迷藏还没结束,乖乖不说话。”
车帘,被人从外面用力掀开。
萧烈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出现在门口,他全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淌。
他的眼神,和这秋雨一样,没有温度。
“戚公子,五年不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车厢里。
戚清辞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那片黑压压的骑兵阵列。
在骑兵队伍的最前方,一匹通体漆黑骏马,马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龙袍。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隔着重重雨幕,那股熟悉的,让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依旧穿透了一切,牢牢攫住了戚清辞。
晏北玄。
他亲自来了。
那个男人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催动马匹,向前走来。
雨水打湿了他袍角的金龙纹样,也浸透了他束起的长发。
几缕湿发贴在他过分苍白的脸颊上,那双看向戚清辞的凤眼里,没有怒火,也没有往日的威严。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要满溢出来的疲惫和激动。
他眼下的青黑色很重,原本只是鬓角有几根白发,现在却蔓延开来,在湿透的黑发间,分外刺眼。
这五年,他过得并不好。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戚清辞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了下去。
他有什么资格过得不好?
他高高在上,拥有整个天下,他凭什么?
真正被毁掉一切的人,是我。
晏北玄在距离马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的视线里,从头到尾,只有戚清辞一个人。
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很快就消失在雨声里。
他翻身下马。
那个动作有些迟缓,落地的时候,身体甚至晃动了一下。
萧烈立刻上前一步,想去扶他。
却被他挥手推开。
他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的泥泞,走向那辆破旧的马车。
那双曾永远干净的龙靴,却沾满了泥水。
“戚清辞。”
晏北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直接叫了他的真名。
这五年来的所有伪装,死亡的谎言,在这一刻全部被揭开。
戚清辞抱着儿子,身体的每一处都紧绷着,写满了抗拒。
“跟我回去。”
晏北玄站在车前,仰头看着他,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哀求的神态。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一下戚清辞的衣角,可手在半空中却控制不住地颤抖,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
戚清辞的唇角扯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回去?
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囚笼里,继续做他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物件吗?
“阿辞。”
见他不回应,晏北玄又向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五年前,是我错了。”
“这五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我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就是你在我怀里咽气的模样。”
“我不相信你真的离开了。”
“我找遍了大晏和草原,派出了我所有的人手,可我找不到你。”
“我以为你真的……不在了。”
他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眶通红,属于帝王的骄傲和自尊,在这一刻被他自己踩在脚下。
踩得粉碎。
“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没关系,你回来,你想怎么报复都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行。只要你回来,留在我身边。”
他把自己仅剩的所有真心和尊严,都摊开在了戚清辞面前。
戚清辞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
只觉得荒谬。
还有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在他被逼到绝路,万念俱灰的那一刻,晏北玄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说完了吗?”戚清辞终于出声,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说完了,就请陛下让开路。我们还要赶路。”
“我是来自济州的戚安之,不是清辞表哥。”
“陛下认错人了。”
听到戚清辞不留情的拒绝,晏北玄的身体震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五年。
他等了五年。
等来的,还是这样一句话。
“不……”他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我不让。阿辞,你不能再走了。”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被戚清辞死死护在怀里的戚小宝身上。
孩子的脸,大半被披风遮住,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那双眼睛……
晏北玄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再用力刺穿。
他呼吸停滞,声音都在发抖。
“他……他是……”
“为了他,你也该跟我回去。”晏北玄像是抓住了什么,声音急切起来,“还有你娘,她病得很重,她需要你!孩子……孩子也不能没有父亲,对不对?”
父亲?
这两个字,在戚清辞的脑海里炸开。
晏北玄曾经那双冰冷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戏弄玩味,带着恶意的审视评估……所有被他强行掩埋的记忆,此刻化作尖刀,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备。
愤怒,屈辱,怨恨,在这刻冲垮了理智。
他推开车门,冲下马车,泥水溅湿了他的袍摆,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淋透。
他感觉不到冷。
稳稳地站在了晏北玄面前。
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父亲?”
戚清辞一字一顿,声音因极度的情绪而变得尖锐。
“晏北玄,你有什么资格,提这两个字?”
他转身,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将小小的车门挡得严严实实。
“他有父亲!”
“我,戚清辞,就是他唯一的爹!”
“至于你……”
他面带讥讽抬起手,指着那个九五之尊的男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你不配!”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一片死寂,连雨声都小了下去。
车厢里,被惊到的小脑袋悄悄探了出来,戚小宝抓着门框,看着那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黑衣男人,小声地,困惑地问自己的爹爹。
“哥哥,那个叔叔……为什么哭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