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殿内烛火跳动,光影在梁柱与书架上拉长、扭曲。
一室死寂。
晏北玄端坐龙椅,指间捏着一卷奏折,指腹的温度已经浸透了书卷。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足足一个时辰,纹丝未动。玄色龙袍上用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在烛光下没有光泽。
他的视线没有落点,停在御案一角。那里放着一枚白玉镇纸,已经没有了温度。
五年前,戚清辞总用这枚镇纸。
戚清辞曾说,这玉握在手里很暖,冬天写字指尖不冷。
现在,它只是一块冰凉的玉石,就和他的心一样。
“陛下。”
萧烈垂首侍立,声音放得很轻。
“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晏北玄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他干涩的唇间挤出两个字。
“无碍。”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阴郁。
“萧烈。”
“臣在。”
“查个人。”
晏北玄的声音沉了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
“济州,戚安之。”
他停顿了片刻,补充道:“查他这五年,不,从他出生开始,所有的一切,一根头发丝,一粒尘埃,都不能漏!”
萧烈心头一跳。
戚安之?今日在将军府,那个只凭一双眼睛就让陛下一瞬间失态的青年?
他斟酌着字句,小心地问:“陛下,此人……有何不妥?”
晏北玄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掌心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从见到“戚安之”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没停止过疼痛。不是利刃划开的痛,是一种钝重的、从骨髓里蔓延开的酸疼。一根埋了五年的毒刺,今天被人狠狠一撞,腐烂的刺尖彻底断在了血肉里。他每一次呼吸,肺腑都灼痛。
“他的眼睛……”
晏北玄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声音低到听不真切。
“和清辞,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
戚清辞!
萧烈全身僵住,头埋得更低,不敢呼吸。
戚清辞,那是帝王心上的一块逆鳞,是整个皇城无人敢提的名字,是晏北玄疯了整整五年的根源。
可他.....早在五年前就死啊,萧烈亲眼看见,尸体都在那六天,如果不是正值冬天,怕是早就臭了。
“陛下,您是说……”
“去查!”
晏北玄骤然抬眼。
萧烈对上那双眼睛,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晏北玄的命令回荡在殿内,声音里带着急切的喘息。
“给朕查清楚,他到底是谁!朕不相信巧合!”
“是!”
萧烈领命,躬身快步退下,背影仓惶。
御书房内,重归死寂。
晏北玄闭上眼。
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最终定格在那双眼睛上。
清澈的杏眼,眼尾天然上挑,看人时总有几分怯意,可眼底深处,又藏着宁折不弯的倔强。当年,他将那人逼到绝境,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却不肯落下,就那么看着他,带着倔强和恨意。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
明明,戚清辞已经死了。
五年前,死于一场焚尽所有的大火,尸骨无存。他亲眼戚清越将那人的衣冠,葬入了戚家祖坟。
他亲眼看着那座新坟,一锹一锹的黄土,将他所有的光与念想,连同他自己的一部分,也彻底掩埋。
可他的心不信。
五年了,他的心一日都没有信过。那场火,烧掉的不是戚清辞,来着他也一起被烧成灰。
“戚清辞……”
晏北玄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胸口那个空洞一绞,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砰!哐啷!
他挥动手臂,将御案上的奏折、笔墨、砚台全部扫落在地。白玉镇纸也滚了下去。
名贵的墨砚与镇纸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尖锐的碎裂声。碎片四溅,其中一块划破了他的龙袍下摆。
“陛下!”
殿外的小德子吓得跪了进来。
“陛下息怒!”
“滚!”
晏北玄的声音里淬着冰,眼中的杀意化为实质,“全都给朕滚出去!”
小德子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殿门被死死关上。
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晏北玄一人。
他脱力地靠在龙椅上,双肘撑着桌面,修长的手指插入发间,用力到指尖发疼。整个人被疲惫与无望笼罩。
五年了。
他翻遍了九州,寻了五年。
那个人,好像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阿辞……”
他低低念着那个曾被他无数次含在唇齿间的昵称,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痛苦。
“你到底……在哪里……你回来好不好……”
将军府。
戚清辞躺在床上,没有睡意。
他睁着眼,盯着头顶的青色帷幔,脑中一片混乱。
晏北玄的出现,将他五年来辛苦筑起的高墙砸得粉碎。
他起疑了。那眼神,分明是认出他了。
不,就算没认出,那也是一种猎人盯上猎物的眼神,太熟悉了,晏北玄不咬下一块肉来,不会罢休。
“爹爹,你睡不着吗?”
黑暗中,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戚小宝在他身边拱了拱,小小的身体贴了过来,驱散了一丝寒意,却让戚清辞的心更冷。
“嗯。” 戚清辞喉咙发紧,伸手,轻轻抚摸儿子柔软的发顶,“爹爹在想事情。”
“想什么呀?”
“想……”戚清辞停住,声音干得厉害,“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济州。”
“我也想回去!”戚小宝嘟起嘴,“这里好大,但是好无聊,爹爹都不陪我玩了,脸上也总是没有笑。我还是喜欢济州的家。”
一句话,像一根针,扎进戚清辞的心口。
他此来都城,是为了见重病的母亲最后一面。
可如今,他躲在这方寸之地,连母亲的房门都不敢靠近。
“小宝。”
戚清辞忽然开口,看着黑暗中儿子与晏北玄相似的下颌轮廓,心脏一阵抽紧。
“如果……有一天,爹爹带你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你愿意吗?”
“愿意呀!” 戚小宝没有犹豫,“只要跟爹爹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
戚清辞的喉咙哽住,眼眶发热。
不愧是他亲自选的家人。
“傻孩子……”
他低喃着。
“爹爹……也许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为什么?”像是察觉到戚清辞的难过,戚小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爹爹是不要小宝了吗?是不是小宝不乖?”
“不是!”
戚清辞立刻否认,将他小小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些,用尽全力去汲取这世上唯一的温暖。
“爹爹永远不会不要你。”
“只是……”
他该怎么说?
他要怎么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你的另一个父亲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是最可怕的疯子。他正在满世界地找我们,一旦被他抓到,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只是爹爹……可能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戚清辞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自己的肉,“会离开很久。”
“那我等你。”
戚小宝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坚定。
“爹爹去做事,小宝就乖乖在家里等你回来。小宝会听舅舅的话。”
戚清辞再也忍不住,眼眶通红,视线被湿意模糊,一滴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儿子的发间。
“好。”
他哑声承诺,像一个注定要食言的骗子。
“爹爹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除非晏北玄察觉到小宝身份,戚清辞绝对不会抛下他的小宝一个人。
戚小宝满意地嗯了一声,在他怀里蹭了蹭,很快就带着均匀的呼吸声睡着了。
戚清辞却心如刀绞。
这孩子,从出生起,就跟着他东躲西藏,连一声爹爹都要背着人喊。
“对不起……”
他俯下身,在儿子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凉的、满是愧疚的吻。
“是爹爹,连累了你。”
说完,戚清辞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在无边的黑暗里,等待着那把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屠刀。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戚清辞几乎一夜未眠,刚起身,院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整齐,沉重。
军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金属摩擦的回响,一下,一下,都踩在他的心跳上。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凝滞了,连鸟雀都噤声。
他脸色难看起来,推门而出。
戚清越已经站在院中,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面色铁青地看着眼前不请自来的众人。
十几名身着玄黑禁军铠甲,腰佩刀的玄影卫,肃立在院中,一动不动。他们身上散发着常年浸淫在刑讯与杀戮中的血腥气,那股压迫感,让整个院落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度。
为首之人,正是晏北玄的心腹,玄影卫指挥使,萧烈。
“萧统领,你这是何意?”戚清越挡在前面,声音冰冷警告,“擅闯将军府,莫非是想造反吗?”
萧烈没有理会他,甚至没看他。他的目光越过戚清越,定在刚走出门的戚清辞身上。
他打量着戚清辞,从头到脚,不放过任何一处。
那目光冰冷、审视、探究,要穿透他这层伪装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真正的灵魂。
戚清辞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
来了。
他终究还是来了。
“你究竟要什么?”戚清越的怒火在眼底燃烧,“我戚家满门忠烈,岂容你如此践踏!”
萧烈终于有了反应。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视线却依旧钉在戚清辞身上。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响彻整个院落。
“奉陛下口谕。”
“陛下昨夜……心绪不宁,特命我等前来,查验府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他的视线,锁定着戚清辞。
“尤其……是这位,远道而来,来自济州的,戚安之公子。”
戚清辞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挡在身前的戚清越,上前一步,对着萧烈深深躬身行礼,态度谦卑。
“草民戚安之,见过萧统领。”
他抬起头,迎上那审视的目光,用平静的语调开口。
“不知统领大人,想查草民什么?”
萧烈冷冷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平凡无奇、却偏偏生了一双杏眼的脸。那双眼睛里的平静,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他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戚清辞,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句地砸下来。
“陛下问你。”
萧烈死死盯着戚清辞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