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碎的他
雨水拍打着落地窗，城市在模糊的玻璃后化作一片流动的光影。黎明站在书房的暗处，手里捏着一份刚送到的加密文件。这是关于冥岚父亲的详细调查报告，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文件中的照片显示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眼神浑浊，鼻子因长期酗酒而红肿。冥海，56岁，曾拥有三家酒吧，后因赌博和酗酒破产。警方记录显示五次家庭暴力报警，三次因醉酒闹事被拘留，还有涉嫌参与酒类走私的调查记录。
最让黎明胃部绞紧的是附在后面的医院报告——冥岚十五岁时因意外跌落楼梯住院，肋骨骨折，脾脏破裂。报告角落有一行医生手写备注：患者身上发现多处陈旧性伤痕，疑似长期虐待，但家属拒绝配合调查。
黎明放下文件，看向客厅。冥岚正蜷缩在沙发上看一本旧书，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他穿着黎明的一件旧毛衣，袖子长了半截，只露出指尖。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出奇地年轻脆弱，与报告中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判若两人。
手机震动打断了黎明的思绪。林默发来消息：黎总，印尼那边的合作出了问题，对方突然要求重新谈判分成比例，否则就终止合同。明早九点紧急会议。
黎明皱眉。这个项目关系到黎氏集团未来五年的东南亚市场布局，前期投入已超两亿。他快步走向书房电脑，开始查阅最新邮件。
三小时后，黎明揉了揉酸痛的颈椎。问题比他想象的复杂——印尼方声称收到竞争对手的更好报价，而那个竞争对手恰好是黎氏的老对头醇享集团，也就是酒会上遇到的赵天所在公司。
该死。黎明低声咒骂。他需要更多当地酒类市场的细节数据，但团队里没人真正懂行。
咖啡的香气飘来。冥岚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你的咖啡。他轻轻放在桌上，加了一点点肉桂，有助于缓解焦虑。
黎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谢谢。他接过杯子，两人的指尖短暂相触。冥岚的手很凉。
遇到麻烦了？冥岚犹豫地问，目光扫过满桌文件。
黎明通常不会与任何人讨论商业危机，但此刻他莫名地想听听冥岚的意见。印尼项目要黄了。他简短解释了情况。
冥岚安静地听完，突然问：他们主要代理什么酒？
当地的一种棕榈烈酒，混合了香料...
Arrack。冥岚眼睛一亮，特别是巴厘岛产的，会用特殊木桶发酵，带有独特的香草味。他走到黎明身边，指着屏幕上一张产品图片，看这个标签，这是最传统的配方，现在很少见了。
黎明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我妈...曾经收集世界各地的酒。冥岚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家有个储藏室，摆满了她旅行带回来的瓶子。我小时候经常偷偷品尝。他指着图片上的几个细节，这种酒最大的卖点其实是文化价值，但外国经销商总想把它包装成廉价烈酒。
黎明突然坐直身体：如果我们要强调其文化独特性...
应该找当地小型酿酒坊合作，而不是大经销商。冥岚接上他的思路，那些老人守着祖传配方，酒的味道更纯正。我在巴厘岛见过一个老师傅，他的酒窖里...
他忽然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但黎明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你去过印尼？
冥岚不自在地扯了扯毛衣袖子：十八岁那年，我妈...走后，我到处流浪了一段时间。
黎明想起调查报告中的空白期——母亲去世后，冥岚有将近一年行踪不明。他本想追问，但冥岚突然弯腰凑近屏幕，身上飘来淡淡的柑橘香气。
看这个，他指着文件上一行小字，他们声称醇享集团能提供更好的分销渠道，但这根本不可能。印尼的清真酒类分销需要特殊许可，醇享去年才因为许可证问题被罚过。
黎明挑眉：这你都知道？
冥岚直起身，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酒吧里什么消息都能听到。赵天的手下喝多了就爱吹牛。
黎明突然意识到，冥岚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有价值。这个看似颓废的调酒师，其实拥有一个庞大而隐秘的信息网络。
明天跟我一起去开会。黎明决定道。
冥岚瞪大眼睛：
九点，别迟到。黎明关上电脑，现在去睡吧。
冥岚站在原地没动，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他只是点点头，转身离开。黎明注视着他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时左腿有几乎不可察觉的轻微跛行——另一处童年伤痕吗？
——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印尼方面的代表态度强硬，团队里的市场总监已经急得额头冒汗。黎明坐在首位，面色平静，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的节奏暴露了他的不耐。
冥岚安静地坐在角落，穿着黎明给他准备的西装，像个隐形人。当讨论陷入僵局时，黎明突然看向他：冥顾问，你有什么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生面孔。冥岚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呼吸，站了起来。
作为专业人士，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沉稳，我认为贵方可能误解了Arrack的市场定位。他走到投影前，调出一组数据——这是黎明让团队连夜准备的。
根据印尼酒类协会的数据，传统工艺Arrack在高端市场的价格三年内上涨了120%，而工业化生产的廉价版本销量下降了35%。冥岚流畅地分析着，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懒散的酒鬼，黎氏提出的合作模式正是要放大这种文化溢价，而醇享的方案...他轻蔑地笑了笑，不过是把珍珠当鱼目卖。
印尼代表皱起眉头：你是谁？
冥岚，前金摇酒壶国际调酒大赛最年轻得主。黎明接话，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我们特聘的酒类文化顾问。
会议室一阵骚动。显然有人认出了这个头衔。冥岚趁机从公文包拿出一个小瓶子——这是黎明今早给他的样品，来自冥岚提到的那种传统工艺。
请品尝。他为每位代表倒了一小杯，注意尾调的花香，这是现代工艺无法复制的。
代表们将信将疑地尝了尝，表情逐渐变化。冥岚继续解说，从原料采集到发酵工艺，如数家珍。他甚至用印尼语说了几个专业术语，引得当地代表惊讶地挑眉。
你去过我们国家？一位年长的代表问。
冥岚点头，突然用流利的印尼语回答了什么，老人脸上露出笑容，两人交谈了几句。黎明虽然听不懂，但能看到会议室的气氛明显缓和了。
一小时后，代表们笑容满面地离开，合同危机顺利解决。团队成员围着冥岚问东问西，他像个突然被聚光灯照到的人，手足无措地应付着。
好了，回去工作。黎明解救了他，冥顾问还有别的会议。
人群散去后，冥岚长舒一口气，松了松领带。怎么样，我还行吧？他试图用玩笑掩饰紧张，但手指仍在微微发抖。
黎明走近他，突然伸手整理他歪掉的领带。这个亲密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了一下。不只是还行。黎明低声说，你救了这单生意。
冥岚的耳尖泛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其实...我只会那几句印尼语。是我妈教的，她...很喜欢那里。
黎明想起文件里那张全家福——美丽的女人搂着少年冥岚，背景似乎是某个热带海滩。他突然很想问更多关于冥岚母亲的事，但办公室门被敲响了。
黎总，林默探头进来，林先生来了，说是有预约？
黎明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我没有约他。
是我唐突了。一个温润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走进来的人身材修长，穿着米色高领毛衣，面容精致得像杂志模特。刚好路过，想请你吃午饭。
林杰，黎明的前男友，国内着名钢琴家。两人分手已有一年，但林杰始终没有真正放手。
冥岚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后退一步：我先回去了。
等等。黎明叫住他，一起吃饭。
林杰这才注意到冥岚，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这位是？
冥岚，我的伴侣。黎明平静地说。
这个词像炸弹般在房间里爆开。冥岚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杰的笑容僵在脸上，但很快恢复如常。
原来如此。他优雅地伸出手，久仰大名。黎明以前从不会把情人带到公司来，你一定是特别的。
冥岚机械地握了握手，感到对方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林杰转向黎明：那我不打扰了。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冥岚一眼，小心点，最近圈子里有些有趣的传闻。
说完，他翩然离去，留下一室尴尬的沉默。
别在意他的话。黎明收起文件，林杰一直不擅长接受失败。
冥岚想问是什么意思，又怕听到这只是应付前男友的借口。他低头看着自己廉价的皮鞋与黎明锃亮的牛津鞋之间的差距，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我不饿。他低声说，先回去了。
黎明想拦住他，但电话响了。等他处理完公务，冥岚已经不见了。
——
接下来的三天，冥岚刻意避开与黎明独处。他要么躲在客房，要么去新开的酒吧帮忙——这是黎明作为奖励给他的惊喜，一个完全按冥岚设计装修的专业酒吧。
第四天晚上，黎明终于在他常去的爵士酒吧堵到了冥岚。后者正和一群调酒师朋友喝酒，已经有些微醺。
借一步说话。黎明直接抓住他的手腕。
冥岚的朋友们识相地散开。角落里，黎明沉声问：你在躲我？
没有。冥岚盯着酒杯，只是忙酒吧的事。
因为那天我叫你？
冥岚的手指收紧，酒杯里的冰块叮当作响。那只是...应付前男友的说辞吧。
不是。黎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冥岚猛地抬头，正对上黎明专注的目光。那双眼如深邃的夜空，此刻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那你是什么意思？冥岚的声音有些发抖。
黎明刚要回答，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黎大总裁包养的小白脸吗？
转头看见一个满脸通红的胖子，正是醇享集团的赵天。他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听说你一晚上要价五万？比高级妓女还贵啊！
冥岚的脸色瞬间惨白。黎明的手在桌下攥成拳头，但表面依然冷静：赵总监，上次甲醇超标的罚款交完了？需要我介绍几个税务稽查的朋友给你吗？
赵天脸色一变，但酒精给了他勇气：黎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上这种货色。他轻蔑地指着冥岚，他爸是个酒鬼加赌徒，欠了一屁股债。这小子从小就在酒吧卖，技术好着呢！
冥岚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的拳头已经举起，却被黎明拦住。
不值得。黎明冷静地说，然后转向赵天，你被解雇了。
赵天大笑：你凭什么？
就凭醇享集团30%的股份在我手里。黎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张律师，启动对醇享集团的全面审计，特别是采购部门的账目。另外，通知媒体朋友，他们一直想要的甲醇超标事件内幕可以公布了。
赵天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你...你不能...
黎明只说了一个字。
等赵天灰溜溜地逃走，冥岚还僵在原地，像一尊风化中的石像。黎明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走吧。
回程的车上，冥岚紧贴车窗而坐，仿佛要融入阴影。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无数透明的蛇。
那些话...他最终打破沉默，不是完全错的。我爸确实...而我确实...
我知道。黎明打断他。
冥岚猛地转头：你知道？
我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也知道你十五岁住院的事。黎明直视前方道路，我还知道你在母亲去世后流浪了一年，睡过公园和地铁站。
冥岚的呼吸变得急促：你调查我？
当然。黎明平静地说，你以为我会让一个陌生人住进我家？
车子停在红灯前。雨水模糊了整个世界，车内像一个孤立的宇宙。冥岚突然笑了，那笑声比哭声还难听：所以呢？知道我的光辉历史后，黎总还觉得我有资格当？
绿灯亮起。黎明没有立即踩油门，而是转向冥岚：我只看到一个人，在经历所有那些事后，依然能调出让人感动的酒。
冥岚的嘲讽凝固在脸上。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黎明继续开车，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回到公寓，冥岚径直走向酒柜，拿出一瓶威士忌。黎明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灌下一大口，然后被呛得咳嗽。
为什么？冥岚终于问，声音嘶哑，为什么是我？你明明可以有任何人。
黎明走近他，拿走酒瓶，轻轻擦去他嘴角的酒液。因为只有你的酒里有血。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却让冥岚眼眶发热。他想起那杯掺了自己血的，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真正的调酒师要把灵魂放进杯子里。
我不懂怎么当别人的伴侣。他低声说，我会搞砸的。
黎明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掌心温暖干燥。那就搞砸看看。
冥岚抬头，看到黎明眼中从未有过的柔软。他慢慢靠近，试探性地碰了碰对方的嘴唇。当黎明回应这个吻时，冥岚感到某种坚固的东西在胸口碎裂了，像是冰封多年的河流终于迎来春天。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月光穿透云层，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