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光渐明
凌晨两点十七分，黎明盯着天花板，数着第六百八十二只虚拟绵羊。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像有人在那里安装了一个微型打桩机。医生开的安眠药在床头柜抽屉里积了灰——他讨厌那种失去控制的感觉。
厨房传来玻璃碰撞的轻响。
黎明皱眉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推开半掩的门，他看到冥岚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月光透过落地窗勾勒出他单薄的轮廓。那人只穿了件松垮的白色背心，肩胛骨像两片即将破茧的蝶翼。
你在干什么？
冥岚明显抖了一下，手里的量杯差点滑落。他转身，胸口剧烈起伏，人吓人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黎明没理会他的抱怨，目光落在台面上排列的瓶瓶罐罐上——薰衣草、洋甘菊、蜂蜜，还有几支他不认识的棕色小瓶。
偷东西？
投毒。冥岚翻了个白眼，继续捣碎碗里的花瓣，专门毒死半夜不睡觉的老板。
黎明走近，闻到一股舒缓的草本香气。冥岚的手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动作却异常精准，每种原料的用量都分毫不差。
这是什么？
安神茶。冥岚头也不抬，我妈的配方。以前她...声音突然卡住，他用力碾碎了一颗干花苞。
黎明注意到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自从搬进来，冥岚几乎每晚都会在客厅游荡到凌晨。两人保持着一种诡异的默契——黎明不过问他的夜游，冥岚也不提雇主的失眠。
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冥岚将混合好的原料倒入杯中，注入热水。液体在月光下呈现出琥珀色，表面漂浮着几片花瓣，像微型船只。
喝了。他推到黎明面前，语气强硬得不像个雇员。
黎明挑眉：我付你五万月薪不是让你当保姆的。
那就当我在自救。冥岚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你半夜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让我头疼。
杯中的热气氤氲上升，薰衣草的香气钻入鼻腔。黎明犹豫片刻，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蜂蜜的甜和某种矿物质的微涩。出乎意料，味道并不讨厌。
怎么样？冥岚歪头看他，像个等待评分的学生。
太甜。黎明嘴上这么说，却又喝了一大口。
冥岚轻笑，从冰箱拿出牛奶倒入小锅。等着，改良版。
黎明靠在岛台边，看着冥岚娴熟地加热牛奶。这个角度能看到他后颈凸出的脊椎骨，和背心边缘若隐若现的疤痕。他忽然好奇那些伤是怎么来的——家暴？酒吧斗殴？还是自残？
你经常睡不着？话一出口黎明就后悔了。这太私人，打破了他们之间无形的界限。
冥岚搅动牛奶的手停顿了一秒。习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酒精比安眠药有效，就是副作用大了点。
他将热牛奶倒入茶中，又撒了一小撮肉桂粉。再试。
这次的味道更加醇厚，温暖的香料味平衡了甜度。黎明感到一股热流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紧绷的神经像被温柔的手抚平。
还行。他放下杯子，却发现冥岚正盯着他的肩膀。
你这里。冥岚突然伸手碰了碰他的右肩，绷得像块钢板。指尖的温度透过真丝睡衣传来，压力都储存在斜方肌，难怪头疼。
黎明本该躲开，却鬼使神差地没动。冥岚的手指很有力，精准地找到那些打结的肌肉。专业调酒师的手，既能优雅地摇酒，也能施展令人惊讶的按摩技巧。
你从哪学的这个？
酒吧里什么人都能碰到。冥岚的声音很近，有个老按摩师常来喝酒，教了我几招抵酒钱。
月光下的厨房像被施了魔法，时间变得粘稠。黎明发现自己竟然在放松，这太危险了。他后退一步，打破这个过于亲密的时刻。
明天有个酒类博览会。他转回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跟我去。
冥岚正在擦手，闻言抬头：以什么身份？私人调酒师？
顾问。黎明转身走向卧室，别迟到。
关门时，他听到冥岚轻轻的笑声，像一片羽毛落在地毯上。
——
国际酒类博览会在市中心会展中心举办。冥岚穿着黎明准备的西装，浑身不自在。剪裁精良的布料包裹着他，像一层不属于他的皮肤。
别扯领带。黎明头也不回地说，你看起来很好。
冥岚放下手，心想什么叫？是说他终于像个人样了？他们走过一个个展台，黎明不时停下来与业内人士交谈。冥岚惊讶地发现，这位平时惜字如金的老板在谈生意时竟能如此游刃有余。
冥岚？真的是你！一个惊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转身看到一位花白胡子的外国老人，冥岚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霍华德先生！
老人热情地拥抱他：自从你退出比赛后就没见过你了！评委们都很想念你的月光交响曲
黎明挑眉看向冥岚，后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位是？霍华德看向黎明。
黎氏集团，黎明。他伸出手。
啊！那个收购了圣鹿酒庄的东方财团！霍华德眼睛一亮，随即又看向冥岚，所以你终于决定回来了？有你在，复兴古典调酒术就有希望了。
冥岚的笑容变得勉强：我只是临时顾问。
霍华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拍拍他的肩：无论如何，很高兴看到你振作起来。你母亲会为你骄傲的。
老人离开后，气氛突然变得尴尬。黎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冥岚：月光交响曲
一个参赛作品。冥岚避开他的目光，用音乐频率震荡酒液，让味道分层呈现。老把戏了。
黎明正想追问，一个油腻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不是冥岚吗？
转头看见一个满脸通红的胖子，名牌上写着醇享集团采购总监赵天。冥岚的身体明显绷紧了。
听说你终于找到金主了？胖子不怀好意地打量黎明，这次要价多少？上次可是听说你——
赵总监。黎明突然上前一步，挡在冥岚前面，听说醇享去年进口的那批苏格兰威士忌被海关查出甲醇超标？问题解决了吗？
赵天脸色一变：那、那是误会...
是吗？黎明微笑，眼里却结着冰，我正好认识几家媒体，不如帮你澄清一下？
胖子的额头渗出冷汗，支吾几句就匆匆离开。冥岚盯着黎明的侧脸，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像护食的猛兽。
谢谢。他低声说，不过没必要。这种闲话我听惯了。
黎明整了整袖口：我不习惯自己的员工被侮辱。
员工？冥岚轻笑，我还以为我是你的呢。
黎明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两者不冲突。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展台，展示的是各种稀有基酒。冥岚像孩子进了糖果店，眼睛亮得惊人。他拿起一瓶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摇晃。
看这挂杯度！他兴奋地指给黎明看，至少陈酿了三十年。这种酒现在几乎绝迹了，我妈的秘方里...
他突然停住，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太多。但黎明已经捕捉到了那一刻的冥岚——真实的、热情的，与平时那个颓废酒鬼判若两人。
试试？黎明示意工作人员倒样品。
冥岚的专业素养在品尝时展露无遗。他抿了一小口，闭眼让酒液在口腔中滚动，然后说出了一连串精确到令人惊讶的评价：雪莉桶陈酿，但混了少量波本桶...有太妃糖和干果的香气，尾调带一丝烟熏...至少35年，但装瓶时间不超过五年...
工作人员目瞪口呆：完全正确！您一定是专业品酒师！
冥岚不好意思地笑笑：以前学过一点。
黎明注视着他泛红的脸颊，突然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我们要一百箱。
冥岚猛地转头：什么？
既然你喜欢。黎明淡定地签支票，就当是员工福利。
回程的车上，冥岚一直沉默。直到进入电梯，他才突然开口：为什么带我去那里？
商业需要。
bullshit.冥岚难得爆粗口，那里有一半的人认识我。你是故意的。
电梯停在顶层。黎明走出去，头也不回地说：我想看看天才调酒师是什么样子。
冥岚愣在原地。电梯门缓缓关闭，他急忙按住开门键：那...看到了？
黎明转身，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冥岚脸上：看到了点影子。
那一晚，冥岚没有在客厅游荡。黎明也罕见地一觉睡到天亮，没有数一只羊。
——
周末晚上，冥岚说要去以前工作的酒吧拿东西。黎明本可以派司机去，却鬼使神差地决定亲自前往。
酒吧位于城东破旧的街区，霓虹灯管坏了一半，门口堆着垃圾袋。黎明的高级轿车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在车里等就行。冥岚明显不想让他进去。
黎明已经推开车门：我也想看看着名调酒师工作过的地方。
酒吧内部比外观更糟。浑浊的空气中混合着酒精、汗臭和劣质香水味。几个醉汉趴在吧台上，舞池里挤满扭动的身体。
冥岚熟门熟路地走向后方员工区，黎明跟在后面，收获无数好奇的目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酒保吹了声口哨：岚哥，换口味了？
冥岚头也不回地比了个中指。
储物柜里只有几本旧书和一张全家福。冥岚小心地把照片塞进口袋，转身差点撞上黎明。
拿完了？黎明问。
冥岚突然不想让黎明看到那张照片——上面有他酗酒的父亲。
回程经过吧台时，一个满臂纹身的男人拦住冥岚：哟，听说你被包养了？他斜眼打量黎明，这位就是你那个有钱的——
冥岚猛地攥紧拳头，但黎明动作更快。他一把将冥岚拉到身后，冷冷地注视那个混混：有问题？
男人被他的气势震住，悻悻地退开。吧台边响起几声口哨和窃笑。
走出酒吧，冥岚甩开黎明的手：我不需要你每次都救我！
那你为什么发抖？黎明反问。
冥岚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确实在轻微颤抖。是愤怒？还是恐惧？亦或是别的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突然走向街角的便利店。
五分钟后，他拎着一打啤酒回到车上。介意吗？他已经开了一罐。
黎明皱眉，但没阻止。车子启动，冥岚一口气喝了半罐，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
那是我以前的常客。他突然说，每次我调酒，他都会多给小费。直到有天他...冥岚灌了口酒，算了，没意思。
黎明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说下去。
他想买我一晚上。冥岚轻笑，我说我只卖酒不卖身。结果第二天，有人举报酒吧卖假酒，我被查了身份证，正好那天刚满十八岁，老板怕事，直接把我开了。
街灯的光影在车内流转，照亮冥岚半边脸。他又开了一罐酒：后来我才知道，那混蛋是禁毒大队长的弟弟。在这片儿，没人敢得罪他。
黎明突然打转向灯，车子拐进一条暗巷停下。
干嘛？冥岚疑惑地问。
黎明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冥岚瞬间僵住，呼吸间全是酒精味。但黎明只是伸手抽走了他怀里的啤酒箱，扔到后座。
别喝了。
凭什么？冥岚挑衅地又开一罐，你又不是我——
黎明突然捏住他的下巴。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冥岚的瞳孔放大，嘴唇因酒精而湿润。
就凭我不喜欢。黎明的拇指擦过他的下唇，带走一滴酒液，这个理由够吗？
冥岚的心脏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腔。他应该推开，应该嘲讽，应该做任何事除了现在这样——像只被驯服的小兽般屏住呼吸。
黎明先松开了手，重新发动车子。剩下的路程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冥岚越来越重的心跳声在胸腔回荡。
回到公寓，冥岚已经喝得半醉。黎明把他扔在沙发上，去厨房倒水。回来时，冥岚正对着墙上抽象画傻笑。
你知道...你长得真好看...他大着舌头说，特别是生气的时候...眼睛像...像黑钻石...
黎明把水杯塞到他手里：你喝多了。
才没有！冥岚挣扎着坐直，我还能...还能调一杯完美的马天尼...他试图站起来，却栽进黎明怀里。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混合着酒精和冥岚特有的气息。黎明本该推开，却莫名贪恋这一刻的温暖。怀中的身体比他想象中更结实，腰线流畅得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黎明...冥岚突然仰头，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时间仿佛凝固。黎明低头看着那张泛红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俯身靠近——
下一秒，冥岚瘫软在他臂弯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黎明轻轻将他放在沙发上，盖上毯子。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冥岚安静的睡颜上。他伸手拨开那人额前的碎发，指尖在触到皮肤时微微颤抖。
晚安，调酒师。他低声说，转身走向卧室。
第二天清晨，冥岚在沙发上醒来，头疼欲裂。厨房传来咖啡机的声音。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去，看到黎明正在读报纸，面前摆着两份早餐。
冥岚干巴巴地说，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黎明抬眼看他：睡得好吗？
还行。冥岚揉着太阳穴，我昨晚...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黎明的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你说我的眼睛像黑钻石。
冥岚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还说喜欢我。黎明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咖啡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冥岚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我...那是...酒后的胡话...
我知道。黎明优雅地擦了擦嘴，今天有个视频会议，别迟到。
他起身离开，留下冥岚一个人蹲在地上捡碎片。如果冥岚抬头，就会看到黎明转身时那个罕见的、真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