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上,对话的接力棒仿佛在无声中传递。继暗波、科恩等人之后,剩余的九人也开始在这片被黑暗与轰鸣包裹的孤岛上,小心翼翼地展露各自内心的一角。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一锅在低温下缓缓熬煮的浓汤,各种滋味悄然融合。
首先打破这短暂沉默的是里奥,这位年轻的侦察兵,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语气却努力模仿着卡尔那样的沉稳。“我……我是里奥。来自新维加斯卫星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那里……挺乱的,帮派,走私,什么都看。我爸妈开着一家小修理铺,整天担心我被哪条街的混混拉下水。”他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所以当他们听说我想参军时,差点放鞭炮庆祝,觉得我终于走上‘正道’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现在……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正道。但至少,我现在用的侦察技巧,不是用来给走私船望风,而是为了……活下去,带大家活下去。未来?如果能回去,我想用军队里学的,帮爸妈把铺子升级一下,弄点正经的安保系统,别再让人欺负了。”他的愿望朴实而微小,却透着对平凡生活的深切渴望。
他的话音刚落,角落里,一直将自己封闭起来的马克,终于抬起了头。他脸上干涸的血迹在微光视觉下呈现出暗沉的斑块,声音嘶哑,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我……和保罗,是一个技术学院的。不同专业,他搞能源,我弄结构。”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明显的颤抖,“我们一起报名参军,说好了要互相照应……回去还要合伙开个工作室,专门设计行星殖民地的模块化建筑……”他的话语哽住了,双手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现在……就剩我了。工作室……没了。”他没有谈未来,因为他的未来在保罗倒下那一刻,已经碎裂了一大块。他只是陈述着一个残酷的现在,和一个被摧毁的梦想。
“马克……”芬恩的声音响起,他正和巴顿一起整理着剩余的索降设备和爆破索,闻言动作慢了下来。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冷静,但此刻也染上了一丝柔和,“保罗不会希望你这样。他拼了命,是想让你,让我们,有机会把那个工作室……或者别的什么,建起来。”芬恩推了推自己那副即使在黑暗中也没摘下的护目镜,“我来自一个工程师家族,祖辈三代都在跟图纸和应力计算打交道。家里书房堆满了各种建筑结构蓝图,比军事地图还复杂。”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转移马克的注意力,“现在,我的‘蓝图’就是怎么用有限的炸药,在需要的地方开出路来。未来?等和平了,我想去参与重建那些被战争摧毁的城市,用我的方式。”
伊桑,另一位先遣队成员,此刻正小心地保养着他的冲锋枪,闻言接口道:“重建城市?算我一个。我老家在边境星域,小时候见过海盗袭击后的废墟……那景象,一辈子忘不了。”他的语气变得低沉,“所以我参军,就是想有能力保护点什么,不让那种事再发生。现在,保护的对象变成了身边的兄弟。未来?能活着看到重建的那天就好。”他的愿望简单而直接。
诺拉,那位沉默寡言的女技术员,通常只与数据打交道,此刻也轻声加入了对话。她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能量棒的包装纸,将其反复折叠、展开。“我……不太会说话。”她的声音很轻,需要仔细听才能分辨,“我在数据海里比在人群里更自在。过去……就是在不同的服务器机房之间调动,维护数据库。”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起勇气,“这次任务,是我第一次……离‘删除’和‘错误’这么近。不是数据层面的,是……生命。”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数字工作者面对现实残酷时的困惑与冲击,“现在,我只希望能尽快帮森工破解权限,找到核心主机室的位置。未来……也许我会申请调回后方,继续维护历史数据库。但……也许不会。有些数据,需要亲历者才能准确录入。”她的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瑞恩,那位肩膀和手臂缠着厚厚绷带的轻伤员,靠坐在金属壁上,苦笑着开口:“亲历者……我这算不算‘深度亲历’了?”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臂,立刻因疼痛而倒吸一口冷气,“嘶……我过去是个矿工,在克坦图斯小行星带。那活儿又脏又累,但至少……不会被怪物咬。”他看了看自己包扎好的伤口,“现在倒好,换了个地方‘挖矿’,只不过挖的是生路,代价是血肉。未来?等伤好了,要是还能拿起矿镐,我就回去挖矿。要是不能……”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黯然,“就找个安静的地方,开个小店,卖点能源矿石标本什么的。”他的未来规划带着伤残老兵常见的务实与一丝不确定性。
莉亚一直紧盯着老森终端上跳动的能量读数,此刻也暂时将目光移开,她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技术员特有的清晰条理:“我主修高能物理和异种能量分析。过去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里,对着传感器反馈的数据建立模型。”她的语气平静,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到一丝兴奋与恐惧交织的颤音,“现在……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异常能量场。每一个读数都超出教科书范畴。如果能活着带回去哪怕十分之一的数据,都足以颠覆现有认知。”她的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当然,前提是能活着带回去。未来……我希望我的研究,能真正用来理解这些威胁,而不仅仅是记录它们。”她的理想带着科学家的纯粹与责任。
巴顿,如同沉默的巨兽,几乎从不参与闲聊。此刻,他刚刚将最后一圈爆破索仔细盘好,抬起头,厚重的防护面罩下,声音沉闷如雷:“过去,拆东西。现在,装东西,或者拆东西。”他言简意赅地概括了自己的工兵生涯,“未来,继续。”三个词,勾勒出一个纯粹技术兵种的一生,没有波澜壮阔,只有无尽的实用主义。但正是这种纯粹,在某些时刻显得无比可靠。
最后,所有的目光,或者说,所有能感知到的注意力,都下意识地投向了医疗区域,投向了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重伤员——李斯。
他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乌尔刚刚为他更换了输液袋,正在监测他的生命体征数据。频道里一片寂静,仿佛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回应。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中,李斯的手指,那唯一露在毯子外面的、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一直握着他另一只手的凯文立刻察觉到了,他俯下身,轻声呼唤:“李斯?李斯?能听到我吗?”
李斯的嘴唇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管道轰鸣淹没的气音。紧接着,连接在他身上的便携生命监测仪,代表神经反应的微弱指示灯,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亮度比平时高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乌尔立刻凑近观察,他的动作很轻,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瞬间的专注。
“……他在听。”乌尔抬起头,看向凯尔中尉,又环顾四周,声音带着一种医学判断的冷静,却也隐含着一丝动容,“潜意识层面……他可能能感知到周围。他的生命体征……刚才有极其微弱的正向波动。”
这句话像一股微弱的电流,穿过频道,掠过每个人的心头。一个昏迷的重伤员,在用他仅存的生命力,参与这场深渊边缘的对话。他没有言语,但他的“存在”,他那顽强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发言——关于过去身为战士的坚韧,关于现在对死亡的抗争,关于对未来,哪怕只有一丝渺茫希望的无声渴求。
马克猛地抬起头,看向李斯的方向,眼中的死寂似乎被这微弱的生命迹象撬开了一道缝隙。芬恩默默地将一枚多余的爆破索引信小心收好,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纪念品。诺拉停止了折叠包装纸的动作,静静地看着生命监测仪上那微弱跳动的光点。瑞恩忍着痛,努力坐直了一些。莉亚推了推眼镜,将目光重新投回终端屏幕,但敲击键盘的手指似乎更用力了几分。
平台上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压抑,不再绝望,而是充满了一种肃穆的、仿佛仪式般的静默。二十七个人,包括昏迷的李斯和痛苦中的托姆,他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这黑暗的深渊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织。
凯尔中尉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打破了这片充满力量的寂静。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在幽暗光线下模糊的脸庞,也扫过医疗区域那两个沉重的担架。
“休息时间结束。”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决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频道,“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必须有人先行一步,摸清下面的情况,为后续队伍,尤其是伤员,寻找相对安全的路径和可能的落脚点。”
他停顿了一下,让命令沉淀。
“我需要一支先遣侦察队。任务:下潜至下一个可确认的安全点,评估管道分支情况,侦测能量源和敌情,建立初步防御。自愿原则。”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去。”卡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算我一个。”暗波的身影从平台边缘的阴影中显现出来,语气冰冷但坚定。
“这种活,少不了我们。”莱恩说道,看了一眼旁边的杰斯,杰斯默默点头,将最后一个弹匣插入胸前的弹挂。
“爆破手就位,需要开路随时叫我。”芬恩推了推护目镜。
“侦察兵里奥,请求归队。”里奥站直了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可靠。
凯尔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迅速评估着状态。“卡尔,你负责指挥先遣队。暗波、莱恩、杰斯、芬恩、里奥,你们五个跟随。携带标准侦察装备,额外配发两套索降锚点和爆破索。以建立安全点和情报优先,避免接战。”
“明白。”卡尔简洁回应,开始快速检查自己的装备。暗波如同鬼魅般开始整理他那些用于潜行和侦察的特殊工具。莱恩和杰斯默契地互相检查对方的装备携带情况。芬恩从巴顿那里接过额外的爆破索,仔细挂在战术腰带上。里奥深吸一口气,调整着自己头盔上的微光视觉仪。
平台上其他人默默地看着他们做准备。沃伦将自己备用的一把大口径手枪和几个弹匣塞给莱恩。昆特将自己盾牌上卸下的一块相对完好的复合装甲碎片递向卡尔,被他摇头婉拒,但昆特还是固执地塞进了他的装备袋。乌尔和凯文快速检查了一下五名队员的生命体征和基础伤势,确认他们状态尚可。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行动的细碎声响和眼神的交汇。这是一种在无数次生死与共中形成的默契。
准备就绪后,卡尔率先走到竖井边缘,将新的索降绳固定扣环扣在腰间的速降装置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凯尔,点了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下跃入黑暗,索降绳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擦声。暗波紧随其后,他的动作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瞬间便被下方的黑暗吞没。接着是莱恩和杰斯,两人保持着战术间距,依次滑下。芬恩拍了拍里奥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自己则负责断后。
五道身影,连同断后的芬恩,迅速消失在平台下方那片轰鸣不止的黑暗深渊中。索降绳的微弱摩擦声很快被管道固有的低沉轰鸣所淹没。
平台上,剩下的二十二人(包括先遣队的伊桑,他此次未被选中)再次陷入了等待。但这一次,等待中多了一份主动出击带来的微渺希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战友安危的更深切的担忧。
凯尔中尉站在平台边缘,久久凝视着下方,仿佛能穿透那浓稠的黑暗,看到先遣队模糊的身影。老森和琪娜等人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对古老终端的破解工作中,莉亚紧盯着能量读数,试图为先遣队提供哪怕一丝微弱的数据支持。医疗组继续看护着伤员。马克依旧坐在角落,但目光不再完全空洞,偶尔会望向竖井方向。
深渊依旧,前路未卜。但“逆流”的意志,已经化作了第一次主动的探索,向着未知的危险,迈出了坚定而又沉重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