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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月隐星稀,天地间唯有浓墨重彩的黑。西城东门在令人牙酸的轻微摩擦声中,悄然开启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没有火把,没有鼓声,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公子陈砥一身黑色劲装,外罩轻甲,脸上涂抹着锅底灰,唯有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如星的光芒。他亲自立于门侧,看着麾下精锐鱼贯而出。参与夜袭的,是他从山越营中百里挑一的八百死士,人人轻装简从,只携短兵、弓弩、火油及三日干粮。他们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动作迅捷而无声。
“记住,衔枚疾走,遇哨避行,直扑敌营中军!以火为号,乱其心志!”陈砥压低声音,做最后的叮嘱。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写满决绝的脸庞。
“愿随公子,死战到底!”众人以目光回应。
陈砥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不再犹豫,大手一挥:“出发!”
他率先踏出城门,八百死士紧随其后,如同一条沉默的黑色河流,迅速没入城外的黑暗之中。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所有的退路彻底斩断。
行军极其艰难。为了避开申仪大营可能的巡逻队,他们选择了一条更为崎岖难行的山路。荆棘刮破了衣甲,碎石崴伤了脚踝,但无人吭声,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脚踩枯枝败叶的细微声响。陈砥走在队伍最前,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那名熟悉地形的斥候引导,艰难地向着目标挺进。
两个时辰的强行军,仿佛比白日的守城战更加消耗心力。当远处房陵魏军营地的零星火光终于在视野尽头出现时,所有人都已汗透衣背,但精神却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陈砥伏在一处山嵴后,仔细观察着敌营。营地依着一条小溪搭建,布局还算规整,但哨卡明显稀疏,巡逻队的间隔也较长,营帐内传来隐约的鼾声和赌钱喧哗声,显然这支远道而来的军队警惕性并不高,或许还沉浸在“友军”正在攻城、自己只需策应的轻松心态中。
“果然松懈……”陈砥心中一定,但随即又是一紧。即便松懈,这也是一个驻扎着两千人的军营!八百对两千,又是正面强袭,胜负难料。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杂念,开始低声分配任务:“一队,解决外围哨卡,清除障碍;二队,随我直冲中军大帐,擒杀敌将;三队,分散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动作要快,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明白!”几名带队军侯低声领命。
行动开始!
一队的数十名山越营好手,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摸向营地外围的哨卡。利刃割喉的细微嗤响,人体倒地的沉闷声音,在夜风的掩护下微不可闻。外围的眼镜被迅速拔除。
陈砥见信号传来,眼中厉色一闪,长剑豁然出鞘,低吼一声:“杀!”
八百死士如同猛虎出柙,不再掩饰行踪,以最快的速度扑向沉睡中的魏营!震天的喊杀声骤然爆发,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敌袭!吴军袭营!”
凄厉的警报声终于响起,但为时已晚!吴军死士已经如同尖刀般插入了营地腹地。他们三人一组,互相掩护,见帐就冲,逢人便砍,同时将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掷向营帐和辎重车辆,引燃火折子丢了上去。
干燥的帐篷、草料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整个房陵军营地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之中。许多魏军士兵刚从睡梦中惊醒,衣甲不整,甚至来不及找到兵器,就被冲杀进来的吴军砍翻在地。军官的呵斥声、士兵的惊叫声、伤者的哀嚎声、兵刃的交击声、火焰的噼啪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陈砥目标明确,率领着最精锐的二队,不顾两侧的混乱,直扑那顶最为显眼的中军大帐!沿途有零星的魏兵试图阻拦,皆被他们以雷霆手段迅速清除。
“挡我者死!”陈砥浑身浴血,状若疯魔,手中长剑化作道道寒光,每一次挥出都必然带起一蓬血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或者擒住房陵军主将,这支军队必将崩溃!
然而,房陵军的主将,那名申耽麾下的校尉,也并非庸才。他虽然被突袭打得措手不及,但很快组织起了亲兵卫队,在中军帐前结成了一个小型的防御圆阵。
“结阵!长枪手在前!弓弩手……”那校尉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但陈砥根本不给他稳固阵型的机会!
“掷!”陈砥一声令下,身后数十名死士同时投出了手中的短矛和飞斧!密集的投掷武器如同雨点般砸向魏军圆阵,瞬间将前排的长枪手射倒一片!
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
“随我破阵!”陈砥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先士卒,如同一支利箭,悍然撞入了敌阵!长剑舞动,格开刺来的长枪,身形诡异一扭,已切入枪阵之内,剑光直取那名校尉咽喉!
那校尉大惊,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巨响,他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战刀几乎脱手!他这才惊觉,这看似年轻的敌将,武艺和力量竟如此可怕!
陈砥得势不饶人,剑招连绵不绝,将那校尉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周围的亲兵想要救援,却被其他的山越营死士死死缠住。
眼看那校尉就要毙于剑下,异变陡生!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奔陈砥后心而来!角度刁钻,时机狠毒!
“公子小心!”一名始终护卫在陈砥侧后的亲兵目眦欲裂,想也不想,合身扑上!
“噗嗤!”箭矢深深嵌入亲兵的后背,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倒下。
“阿良!”陈砥余光瞥见,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动作不由一滞。
那校尉抓住这救命的机会,勐地一个懒驴打滚,向后逃去,同时嘶声大喊:“放箭!快放箭!射死他!”
更多的箭矢从周围黑暗中射来,目标直指陈砥!
陈砥挥剑拨打箭矢,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但箭雨太过密集,一支狼牙箭终究未能完全格开,“嗖”地射中了他的左肩!箭头穿透甲叶,深入骨肉,剧痛瞬间传来,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再次一缓。
就在这危急关头,负责纵火制造混乱的三队起到了关键作用。大火已经蔓延至大半个营地,浓烟滚滚,许多魏军根本搞不清状况,只顾着四散奔逃,甚至发生了自相践踏。整个军营的指挥体系彻底瘫痪。
那校尉见大势已去,亲兵死伤殆尽,再也无心恋战,在几名残存的护卫下,仓皇向着营地外围逃去。
“穷寇莫追!”陈砥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厉声喝止了想要追击的部下。他们的目标已经达成——重创房陵军,使其失去战斗力。此刻恋战,若被溃兵缠住,或者引来申仪的主力,后果不堪设想。
“吹号!撤退!”陈砥咬牙下令。
代表撤退的号角声在火光冲天的营地上空响起。山越营死士们迅速脱离战斗,互相掩护,向着来时的方向撤退。
撤退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
肩头的箭伤不断渗血,带走他的体力和温度。每一次奔跑,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陈砥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下,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甚至拒绝了亲兵要背负他行军的请求。
“我……能走!”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目光依旧坚定地望向前方西城的方向。
身后的魏军营地已化作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渐渐远去,但危险并未解除。溃散的魏兵,闻讯可能前来探查的申仪部队,都可能成为归途上的索命无常。
队伍沉默地疾行,气氛压抑。虽然成功袭营,重创了敌军,但自身伤亡也不小,出发时的八百人,此刻能跟随撤退的已不足六百,而且几乎人人带伤。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统帅身负箭伤。
“公子,您的伤……”一名军侯担忧地看着陈砥不断渗血的肩膀。
“无妨……死不了。”陈砥喘息着摇头,“加快速度……必须在……天亮前……返回西城!”
他心中清楚,夜袭成功的消息瞒不了多久。一旦天亮,申仪发现房陵军营地惨状,必定暴怒,会发动更加疯狂的报复性攻城。他们必须抢在这个时间窗口之前回到城内!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就在队伍行进至距离西城不足五里的一处山谷时,前方斥候突然发来警报——发现一支规模不小的魏军部队,正沿着大路向这个方向开来!看旗号,是申仪的本部兵马!
“糟了!”所有人心头一沉。他们此刻人困马乏,伤员众多,统帅重伤,若是在这里被申仪的主力堵住,绝对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怎么办?公子!”众将看向陈砥。
陈砥靠在一块岩石上,剧烈地喘息着,失血和剧痛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硬拼是死路一条,绕路时间来不及,而且伤员无法快速移动……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地形,忽然定格在山谷一侧较为陡峭,但植被茂密的山坡上。
“上……上山!”陈砥猛地指向那片山坡,“利用……山林掩护……避开……敌军主力……绕道……回城!”
这是唯一生机!虽然山路难行,对伤员更是折磨,但总比正面撞上敌军主力要好。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六百残兵咬着牙,搀扶着伤员,奋力向山坡上爬去。他们必须在魏军通过山谷之前,隐匿于山林之中。
然而,陈砥的伤势终究影响了他的行动。在攀爬一处陡坡时,他脚下勐地一滑,牵动了肩头的箭伤,剧痛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仰去!
“公子!”
“快拉住公子!”
身旁的亲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死死抱住,才避免了他滚落山坡的命运。但这一下剧烈的动作,让箭伤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半边衣甲。陈砥闷哼一声,意识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彻底昏迷过去。
“公子!”
“医师!快看看公子!”
慌乱的低呼声在山林中响起。砥柱喋血,昏迷于归途。西城的命运,以及这六百将士的生死,瞬间悬于一线。
当陈砥在亲兵背负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从一条隐秘小路返回西城时,天色已经微亮。留守的将领看到昏迷不醒、血染征袍的陈砥,无不骇然失色。
“快!抬公子回府!找最好的军医!”
“紧闭四门!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西城刚刚因为夜袭成功而稍有提振的士气,因为统帅的重伤昏迷,再次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群龙无首,强敌环伺,危如累卵!
然而,也就在这个清晨,两支不同的信使,几乎同时抵达了西城。
第一支,来自东面。是房陵太守申耽派来的!信中语气惊惶,称其派往西城的援军遭遇吴军夜袭,几乎全军覆没,主将生死不明。他严厉质问西城守将(他还不知道陈砥昏迷),究竟是何方神圣,并要求立刻释放其弟申仪(他误以为申仪也被困或俘虏),否则将上报襄阳,发大军踏平西城!这封信,色厉内荏,充满了恐惧和不确定。
第二支,则是来自南面,江陵都督赵云的第二封密信!信中带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江东主力在江淮方向取得大胜,魏延都督连战连捷,已攻克蕲县,兵锋直指谯郡!吴公陈暮已决定,从江北抽调五千精锐,由老将黄忠率领,星夜西进,驰援荆州,不日即可抵达宜都!赵云命令西城守军,务必再坚守五日!只需五日!
两个消息,一忧一喜,如同冰火交加,冲击着西城守将们的心。
“公子昏迷,强敌即将报复,如何再守五日?”有人感到绝望。
“不!我们有希望了!”那名一直跟随陈砥的老军侯猛地站起,眼中燃烧着火焰,“申耽惧了!他只是虚张声势!黄老将军的援军五日内必到!我们还有城!还有几千敢战的兄弟!公子昏迷前能带我们夜袭成功,我们现在更不能丢了他的脸!”
他的话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斗志。
“对!守住!等公子醒来!等黄老将军到来!”
“妈的,跟魏狗拼了!”
关键时刻,陈砥平日建立的威信和夜袭的余威发挥了作用,将领们迅速统一了意见,推举那名老军侯暂代指挥,决心死守待援。
昏迷中的陈砥被小心安置在县府内室,最好的军医为他处理伤口。箭簇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敷上金疮药,包扎妥当。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脉搏尚存。
没有人知道他会昏迷多久,也没有人知道,西城能否在申仪疯狂的报复下,坚守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但无论如何,那一线曙光,已经穿透了浓重的血幕,照进了这座喋血的危城之中。砥柱虽折,其志未屈;危城虽险,其魂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