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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砥的昏迷,如同抽走了西城的嵴梁,让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城市陷入了短暂的恐慌与迷茫。然而,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那名被推举暂代指挥的老军侯,名唤周卓,追随赵云多年,性格沉稳坚毅,颇有胆识。他深知此刻人心惶惶,首要之务便是稳定军心,凝聚斗志。
他立刻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第一,严密封锁陈砥重伤昏迷的消息,对外只宣称公子力战疲乏,需要静养数日。同时,将陈砥安置在防守最严密的县府后院,由最可靠的亲兵守卫,军医日夜看护。
第二,以陈砥的名义(由周卓代笔)发布安民和励军告示,宣称夜袭大获全胜,房陵援军已溃,江东援军不日即至,要求全军上下同心,固守待援,必有重赏!
第三,重新调整城防部署,将伤亡较大的部队轮换休整,将状态尚可的降卒补充进防守序列(但打散编制,由山越营老兵带领)。集中所有能动的力量,加固城防,尤其是预计申仪会主攻的北门和东门。
第四,派出死士,趁夜缒城而下,将申耽那封色厉内荏的信件抄本,故意“遗失”在申仪大营附近,进一步扰乱其判断。
周卓站在北门城头,望着城外重新开始集结、杀气腾腾的申仪本部兵马,对身边神情紧张的将领们沉声道:“诸位!公子以性命搏出一线生机,黄老将军援军指日可待!此刻,正是我等报效公子、报效大吴之时!西城可以死周卓,绝不能丢西城!传令下去,我与诸君,与西城共存亡!”
“与西城共存亡!”众将受其感染,齐声低吼,涣散的军心被强行凝聚起来。一股悲壮而坚定的意志,在这座危城中弥漫开来。
城外的申仪,此刻已是怒火攻心,羞愤交加。
房陵援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的消息,如同狠狠一记耳光扇在他脸上。那封“意外”获得的、来自其兄申耽的惊慌信件,更是让他又气又急。气的是兄长懦弱,急的是若不能迅速拿下西城,自己在夏侯尚和郭淮面前将彻底无法交代,甚至可能被追究损兵折将、贻误战机的重罪!
“攻城!给我不计代价地攻城!今日之内,必须踏平西城!”申仪彻底失去了理智,挥舞着战刀,嘶声怒吼。他不再保留,将最后的预备队也全部押上。
新一轮的攻城战,比第一天更加惨烈和疯狂。魏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涌向城墙,弓箭手进行覆盖式射击,完全不吝惜箭矢。冲车、云梯、井阑……所有能用的攻城器械全部投入使用。申仪亲自在后面督战,斩杀了两名稍有退缩的士卒,逼得魏军只能拼死向前。
西城守军面临着空前的压力。箭雨倾泻,滚木礌石很快消耗殆尽,金汁也所剩无几。伤亡急剧增加,连负责运输物资的青壮也出现了大量死伤。城头多处地段爆发了惨烈的白刃战,双方士兵绞杀在一起,用牙齿、用拳头、用一切能用上的东西搏命。
周卓身先士卒,手持环首刀,在北门最危险的地段来回冲杀,身上添了数道伤口,却兀自死战不退。他的悍勇感染着每一个守军。没有退路,唯有死战!
然而,实力的差距终究难以完全依靠意志弥补。在魏军不顾伤亡的持续猛攻下,东门一段城墙因为前日被冲车反复撞击,加上守军兵力不足,终于被魏军打开了一个缺口!
数十名魏军悍卒嚎叫着从缺口涌入!
“东门破了!”
“堵住缺口!快!”
恐慌瞬间蔓延。一旦让魏军在内城站稳脚跟,后果不堪设想!
周卓闻讯,目眦欲裂,正要分兵去救,却发现自己这边也被魏军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县府后院,卧榻之上。
陈砥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他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战场,火光、鲜血、呐喊、冷箭、亲兵阿良倒下的身影……各种画面碎片般冲击着他的脑海。
“……公子……”
“……守住……”
“……援军……”
细微而焦灼的呼唤,如同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穿透了层层迷雾。是周卓的声音?是其他将领?还是……师父赵云?
一股强烈的执念猛地从心底升起——西城!不能丢!他答应过师父,要拿下西城,要守住西城!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间溢出,陈砥猛地睁开了眼睛!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尤其是左肩,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攒刺。他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视线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有些模糊。
“公子!您醒了!”守在榻边的亲兵和军医又惊又喜。
“外面……情况如何?”陈砥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
“公子,东……东门被突破了!周军侯正死战,但……”亲兵哽咽着,不敢再说下去。
东门破了?!
陈砥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夹杂着怒火直冲顶门。他试图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厥。
“公子!您不能动!伤口会崩裂的!”军医慌忙按住他。
“扶……扶我起来!”陈砥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命令,眼神锐利如刀,“拿我的甲胄来!快!”
“公子!”
“这是军令!”陈砥低吼,尽管虚弱,但那不容置疑的威严却让亲兵和军医不敢违逆。
他们含着泪,小心翼翼地为他披上染血的甲胄(避开了左肩伤口),将他搀扶起来。每动一下,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但陈砥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剑,以剑拄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去东门!”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令人心悸的火焰。
当陈砥在亲兵的搀扶下,如同一个血色的幽灵,出现在东门内混乱的战场上时,所有看到他的守军都惊呆了!
“公子!”
“是公子!公子醒了!”
惊呼声此起彼伏,原本因城门被破而濒临崩溃的士气,如同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瞬间重新凝聚起来!
陈砥看着涌入缺口的魏军,看着正在浴血苦战、死伤惨重的守军,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滔天的战意。他猛地举起长剑,指向那些疯狂的魏兵,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沙哑却震撼人心的怒吼:
“大吴儿郎!我在,城在!随我——杀敌!”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公子在!杀啊!”
“跟魏狗拼了!”
原本节节败退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呐喊着,如同逆流的潮水,向着涌入的魏军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陈砥没有躲在后面,他拄着剑,一步步向前,尽管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一名正在砍杀守军的魏军屯长。那屯长也发现了这个看起来重伤垂危、却散发着可怕气势的年轻敌将,狞笑着扑了过来。
“保护公子!”亲兵们想要上前。
“让开!”陈砥厉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住剧痛,在那屯长刀锋临体的瞬间,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却有效的姿势侧滑半步,手中长剑如同毒蛇出洞,后发先至,精准地刺入了那屯长的咽喉!
“噗!”鲜血飙射。
那屯长难以置信地瞪着陈砥,轰然倒地。
这一剑,耗尽了陈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他身体一晃,险些栽倒,被亲兵及时扶住。但他依旧强撑着站直,染血的长剑指向缺口,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堵住缺口!一个魏狗也不准放进来!”
“堵住缺口!”守军们狂吼着,用身体,用生命,硬生生将涌入的魏军又推了回去!缺口处的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拉锯战,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透。
陈砥的出现,他那不顾生死的姿态,他那一声“我在,城在”,成为了支撑西城守军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砥柱!狂澜之中,擎天之志,苏醒!
东门的惨烈拉锯战仍在继续,陈砥的存在虽然极大鼓舞了士气,但无法立刻扭转兵力的绝对劣势。守军的人数在持续减少,缺口处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眼看就要再次被魏军突破。
周卓在北门也是岌岌可危,无法分身。
申仪在城外,看着摇摇欲坠的东门,脸上露出了狰狞而残忍的笑容。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就在这西城防线即将全面崩溃的最后一刻——
大地,突然传来了隐隐的震动!
起初很轻微,混杂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难以察觉。但很快,那震动变得越来越明显,如同沉闷的雷声从南方滚滚而来!
“什么声音?”城头城下,激战中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缓了一下。
申仪勐地回头,望向南方,只见远处尘土扬起,如同黄龙翻滚,遮天蔽日!在那漫天尘土之前,一杆火红色的“黄”字大旗,迎风猎猎,如同燃烧的火焰,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西城方向席卷而来!
骑兵!大量的骑兵!还有紧随其后的,是无边无际的步兵队列!
那旗帜……是江东的黄忠?!他不是应该在江淮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
申仪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黄老将军来了!”城头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喜呐喊!
“援军到了!”
“黄老将军!是黄老将军!”
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西城守军中爆发出来!原本濒临枯竭的力量,仿佛一下子又涌了出来,守军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反击得更加猛烈!
而攻城的魏军,则瞬间士气崩溃。背后出现敌军主力,城主将苏醒死战,这仗还怎么打?
“撤退!快撤退!”申仪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踏平西城,什么军法处置,声嘶力竭地下令撤退,自己率先拨转马头,向着北方仓皇逃窜。
主将一逃,魏军彻底崩溃,丢盔弃甲,如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
东门缺口处,陈砥拄着剑,靠在亲兵身上,望着南方那杆越来越近的“黄”字大旗,望着如同潮水般溃退的魏军,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极度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前一黑,再次失去了知觉。
但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心的笑意。
砥柱未折,擎天有功!惊雷乍现,危城已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