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市老城区百福巷深处,“令狐理发铺”的红蓝白旋转灯柱在晨雾里晕出模糊的彩圈。青石板路缝里嵌着昨夜雨后残留的水洼,倒映着铺子木质招牌上褪色的“令狐”二字,门檐下挂着的铜铃被穿堂风撞得叮当响,混着巷口早点摊飘来的豆浆香,在微凉的空气里酿出市井独有的暖意。
铺子门是两扇对开的旧木门,门板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刀痕——那是令狐黻年轻时与人争执留下的印记。此刻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暖黄的灯光,照亮了靠墙摆着的三排理发椅,最里面那张黑色皮革椅磨损得厉害,扶手上还留着半道牙印,是陈奶奶患痴呆时咬的。
令狐黻正给一位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老人推头,推子嗡嗡的声响里,他忽然抬头看向门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晨光从门缝隙里斜射进来,照在刚进门的年轻男人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来人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是件黑色印花t恤,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两个洞,露出的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他头发乱得像刚被狂风卷过,额前碎发遮住半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亮得惊人,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紧抿,下巴上留着浅浅的胡茬。最惹眼的是他左耳戴着的银色耳钉,在暖光下泛着冷光——这是镜海市地下拳场最新崛起的拳手,人送外号“疯狗”不知乘月。
“剪头。”不知乘月开口,声音带着刚抽过烟的沙哑,随手把肩上的黑色背包甩在等候的长椅上,背包重重砸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柜台上的老式座钟“当”地响了一声。
令狐黻放下推子,用围布擦了擦手,指节因为常年握剪刀有些变形。他今年五十八岁,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梳成整齐的背头,露出饱满的额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像鹰隼般盯着不知乘月:“要剪什么样的?”
“随便,能看清路就行。”不知乘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旧照片——那是令狐黻年轻时穿着消防服的合影,照片里的男人眼神明亮,胸前别着三等功奖章。
就在这时,铺子门被再次推开,陈奶奶由护工搀扶着走了进来。老人穿着一件藕粉色的薄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银簪固定着,脸上布满皱纹,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她手里攥着一块蓝布帕子,一进门就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黑色理发椅,嘴里念叨着:“阿明,给我剪剪头发,要齐耳的,当年你说我留齐耳发好看。”
护工连忙解释:“令狐师傅,老太太又记混了,她儿子叫陈明,十年前就……”
“没事。”令狐黻打断护工的话,扶着陈奶奶坐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陈婶,您坐好,我给您剪齐耳发,保证比当年还好看。”
不知乘月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一幕,嗤笑一声:“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讲究这些虚的。”
这话像一根针,扎得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护工气得脸通红,刚要开口反驳,令狐黻却摆了摆手,拿起剪刀的手稳如泰山:“年轻人,说话积点德。”
“积德?”不知乘月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令狐黻,“我听说你当年是消防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长送死,还好意思在这里装好人?”
令狐黻握着剪刀的手顿了顿,剪尖悬在陈奶奶的头发上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不知乘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报纸,拍在理发台上,报纸头条赫然印着“消防员违规救人牺牲,队友冷眼旁观”,配图正是令狐黻和队长的合影,只是队长的脸被红漆涂得面目全非,“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陈奶奶突然抓住令狐黻的手,眼神清明了一瞬:“阿明,别跟他吵,当年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说完,她又陷入了混沌,嘴里重复着:“齐耳发,要齐耳发。”
令狐黻深吸一口气,继续给陈奶奶剪发,剪刀开合间,碎发落在围布上,像一片片雪花。他没再理会不知乘月,可不知乘月却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扯陈奶奶的围布:“老东西,别在这装疯卖傻,你儿子当年就是被这种伪君子害死的!”
“住手!”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亓官黻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废品袋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工装外套,裤子上沾着不少油污,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可眼神却锐利如刀,“光天化日之下欺负老人,你算什么本事?”
不知乘月回头,上下打量着亓官黻,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哪来的野丫头,也敢管老子的事?”
“我是亓官黻,这一片的废品回收员。”亓官黻把废品袋往地上一放,发出哗啦的声响,里面的金属瓶罐碰撞着,“你要是再敢动陈奶奶一下,我不介意让你知道,废品回收员也不是好惹的。”
不知乘月嗤笑一声,刚要说话,铺子门又被推开,段干?抱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实验服,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头发梳成低马尾,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冷静的光:“令狐师傅,我来拿上次委托你修的怀表。”
看到段干?,不知乘月的眼神变了变,他认得这个女人——荧光材料研究员,手里掌握着不少化工厂的秘密,正是他背后的人想要拉拢的对象。
段干?也注意到了不知乘月,眉头微蹙,将金属箱抱得更紧了些:“这位是?”
“一个来捣乱的。”令狐黻简洁地回答,手里的剪刀终于停下,陈奶奶的齐耳发剪得整整齐齐,衬得她脸色好了不少。
不知乘月收敛了几分气焰,却依旧不肯罢休:“令狐师傅,我今天来,除了剪头,还有一件事——我老板想请你出山,去地下拳场当教练,薪水是你现在的十倍。”
令狐黻擦了擦剪刀,放回工具箱里:“我早就不碰那些了。”
“不碰?”不知乘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令狐黻面前,照片上是令狐阳在学校被同学欺负的场景,“你孙子在学校被人嘲笑‘杀人犯的孙子’,你就不心疼?只要你肯出山,我保证没人再敢欺负他。”
令狐黻的手指紧紧攥住照片,指节泛白,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亓官黻见状,上前一步,挡在令狐黻面前:“你威胁人也要看看对象,令狐师傅当年救过多少人,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救过多少人?”不知乘月冷笑,“他要是真那么伟大,当年为什么不救自己的队长?”
就在这时,段干?突然开口:“当年的事,我知道真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段干?身上,她推了推眼镜,缓缓说道:“我丈夫当年是化工厂的安全员,他留下的日记里记载,当年的火灾是队长自己违规冲进火场,令狐师傅为了保护其他队员,才没追上去。而且,队长的母亲早就原谅令狐师傅了,她每年都会去墓地送花。”
不知乘月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亓官黻突然出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报纸,撕得粉碎:“现在知道真相了?还不快给令狐师傅道歉!”
不知乘月脸色涨得通红,却依旧不肯低头:“我凭什么道歉?我只是听我老板说的。”
“你老板是谁?”段干?追问,眼神里带着警惕。
不知乘月刚要开口,铺子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冲了进来,为首的男人留着寸头,脸上有一道刀疤,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棍:“不知乘月,你怎么还在这?老板让你立刻回去!”
不知乘月看到刀疤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转身就要跑,却被亓官黻一把抓住胳膊:“想跑?没那么容易!”
刀疤男见状,挥起棒球棍就朝亓官黻打去,亓官黻侧身躲开,顺手拿起旁边的理发剪,抵在刀疤男的脖子上:“别动!”
刀疤男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女人竟然这么能打,顿时不敢动弹。其他几个西装男也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令狐黻看着眼前的混乱,深吸一口气,走到刀疤男面前:“你们老板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刀疤男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不知道?”令狐黻的眼神变得锐利,“你们是不是和当年的化工厂事故有关?”
刀疤男脸色一变,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警笛声,越来越近。刀疤男脸色惨白,挣扎着想要逃跑,却被亓官黻死死按住。
没过多久,警察冲进铺子,将刀疤男和他的手下全部带走。不知乘月也被带走调查,临走前,他回头看了令狐黻一眼,眼神复杂。
铺子终于恢复了平静,陈奶奶靠在理发椅上睡着了,嘴角带着微笑。令狐黻看着陈奶奶,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毛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嘴角。
段干?打开金属箱,取出里面的怀表,递给令狐黻:“令狐师傅,怀表修好了,你看看。”
令狐黻接过怀表,打开表盖,里面是队长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容灿烂。他轻轻抚摸着照片,眼眶有些湿润:“谢谢你,段小姐。”
亓官黻看着眼前的一切,笑着说:“好了,事情都解决了,我们也该走了。”
令狐黻点了点头,送亓官黻和段干?到门口。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洒满整条小巷,铜铃再次被风吹响,清脆的声响里,透着劫后余生的安宁。
就在这时,令狐黻突然注意到不知乘月落在长椅上的黑色背包,他走过去,拉开拉链,里面赫然放着一把改装过的手枪,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不知乘月和一个女人的合影,女人的眉眼和当年牺牲的队长竟然有几分相似。
令狐黻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拿起照片,手指微微颤抖。阳光照在照片上,女人的笑容清晰可见,而不知乘月的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悲伤。
他突然明白,不知乘月接近自己,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老板的命令,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和当年的火灾,和队长的家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令狐黻握紧照片,抬头看向巷口,阳光刺眼,他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冲进火场的背影,和如今不知乘月离去的方向,渐渐重叠在一起。
令狐黻捏着照片的手指微微发颤,照片边缘被指腹摩挲得发皱。他回头看了眼熟睡的陈奶奶,轻手轻脚地将背包拉链拉好,把照片揣进贴身的口袋里——那位置正好对着心脏,能感受到布料下温热的触感,像握着一团未熄的余火。
亓官黻刚走到巷口,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攥着半根没吃完的油条:“令狐师傅,刚忘了说,你孙子令狐阳昨天还问我,你啥时候教他修自行车呢。”她瞥见令狐黻手里的背包,眉头一挑,“这疯狗的包还没拿走?里面没藏啥危险品吧?”
“没什么。”令狐黻把背包往柜台底下塞了塞,声音有些沙哑,“等警察那边有消息,再让他们处理。”他没提手枪,也没说照片的事——那眉眼间的相似太刺眼,他得先理清楚这团乱麻,不能再把亓官黻和段干?卷进来。
段干?还没走远,听到动静回头望了一眼,见令狐黻脸色不对,便走了回来:“令狐师傅,是不是有什么事?”她目光落在柜台下露出的背包带子上,镜片后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刚才不知乘月看到我时,神色很紧张,他背后的人找你,或许不止是为了拳场教练的事。”
令狐黻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合影,递了过去。段干?接过照片,指尖在女人的眉眼处停顿:“这眉眼……和队长的妹妹陈曦很像。当年火灾后,陈曦就搬离了镜海市,听说去了南方。”
“陈曦?”亓官黻凑过来看了一眼,突然拍了下手,“我上周去郊区收废品时,见过一个女人,眉眼和她一模一样,在一家小超市打工,身边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
令狐黻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不知乘月下巴上的胡茬,想起他眼底藏不住的悲伤——原来不是为了老板的命令,是为了寻亲,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他攥紧怀表,表盖里队长的笑容晃得他眼睛发酸:“当年队长冲进火场,是为了救困在里面的陈曦,可等我们进去时,只找到他的遗体……原来陈曦还活着。”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令狐阳背着书包跑了过来,校服上还沾着粉笔灰:“爷爷!我放学了,亓官姐姐说你昨天答应教我修自行车的!”他看到段干?手里的照片,好奇地凑过去,“这是谁呀?长得好像……好像我课本里烈士纪念馆里的照片。”
令狐黻蹲下身,摸了摸孙子的头,声音温柔却坚定:“是爷爷的老朋友。阳阳,爷爷今天可能教不了你修自行车了,爷爷要去一个地方,弄清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站起身,拿起柜台下的背包,对亓官黻和段干?说:“你们说的那家小超市,在哪里?我得去找陈曦。”
亓官黻立刻点头:“我带你去!那地方我熟,就在城郊的惠民超市。”段干?也收起照片,抱着金属箱跟上:“我也去,当年我丈夫的日记里,还有关于陈曦的记载,或许能帮上忙。”
令狐阳拉着爷爷的衣角,仰着小脸:“爷爷,我也想去!我能帮你拿东西!”
令狐黻看着孙子明亮的眼睛,想起不知乘月照片里的悲伤,又看了眼熟睡的陈奶奶,轻轻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一行人走出理发铺,阳光正好,巷口的豆浆香依旧浓郁,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令狐黻回头望了一眼“令狐理发铺”的招牌,木质门板上的刀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那是岁月的印记,也是真相的伏笔。
他握紧怀里的照片和怀表,脚步坚定地朝着城郊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这一去,不仅能查清当年火灾的真相,还能解开不知乘月心底的结,更能让孙子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和坚守。
而此刻,在警局的审讯室里,不知乘月看着窗外的阳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藏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他和陈曦的合影。他想起小时候,姑姑陈曦给他讲起大伯陈明的故事,讲起那个冲进火场救人的英雄,也讲起那个“冷眼旁观”的队友令狐黻。他以为自己是来复仇的,却没想到真相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门被推开,警察拿着一张照片走了进来:“不知乘月,你认识陈曦吗?有人来警局说,她是你的姑姑。”
不知乘月猛地抬头,看到照片上陈曦的笑容,眼眶瞬间红了。他终于明白,令狐黻当时看他的眼神,为何带着复杂——原来他们都在寻找真相,都在为当年的事执着。
而此刻的城郊惠民超市里,陈曦正整理着货架,手边放着一杯刚泡好的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不知道,一场跨越十年的真相探寻,正朝着她而来,而那个她以为早已逝去的哥哥的故事,即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展现在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