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烙在柳惊鸿的耳膜上。
“今日宫里的戏,想必会很精彩。王妃,可要站个好位置,仔细看。”
话音落下,轮椅转动的声音远去,庭院里只剩下柳惊鸿和早已面无人色的绿萼。那碗清粥的温度,已经彻底凉了。
“看戏?”柳惊鸿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里,有洞悉一切的了然,有稳坐钓鱼台的自信,也有一丝……置身事外的冷漠。他看懂了她的战书,也准备接招。但他想看的,是一场怎样的戏?是看着太子党羽在宫门前血流成河,还是看着萧景辰的阴谋被精准瓦解?
这其中的差别,谬以千里。
萧夜澜是屠龙的勇士,可谁能保证,他不会变成另一条恶龙?他的底线是“不淹死几万个无辜百姓”,可一场仓促应对的兵变,禁军与叛军在京城内的厮杀,同样会殃及无数池鱼。
她的“虎入羊圈”,只是一个警报。警报只能让人戒备,却无法让人做出最周全的部署。萧夜澜的情报网再厉害,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内,洞悉太子全盘的、疯狂的计划。
尤其是,龙王口。
那个足以让京城下游变成一片泽国的死穴。
柳惊鸿闭上眼。她不能赌。特工的信条里,没有“赌运气”这一条。所有可控的变量,都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她送出了一柄刀,现在,她必须亲自为这柄刀,指出最致命的要害。
她的决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坚定。阻止这场兵变,不仅仅是完成一次“修正”的任务,更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一条荆棘遍地,却能让她在夜里安然入睡的路。
“绿萼。”她睁开眼,声音恢复了平静。
“奴婢在!”绿萼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更衣,入宫。”
“是!”
惊鸿院内,气氛陡然一变。绿萼取来了早已备好的宫装。那是一件极为繁复的朱红色翟衣,裙摆上用金银双色丝线绣着百鸟朝凤图,每一只飞鸟的姿态都栩栩如生,华贵至极。
柳惊鸿任由绿萼为她一层层穿上繁复的衣衫,目光却落在书房的方向。那张京畿水利图,是她不能带走的罪证。
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描眉的螺子黛,在一张极薄的、半透明的云母纸上飞快地书写。她没有写长篇大论,只写了几个字,和一个简单的方位图。
“东宫甲士三千,出崇仁门。龙王口,子时,破堤。”
字迹依旧模仿着武夫的粗犷,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杀伐之气,却无法掩饰。写完,她将云母纸折叠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方块。
她拿起一个平日里用来装香料的空心东珠耳坠,那东珠大如鸽卵,内里早已被掏空,是她用来藏匿微型工具的。她将纸卷小心翼翼地塞入其中,重新合上。从外面看,这只是一枚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过于硕大的珍珠耳坠。
“王妃,该戴首饰了。”绿萼捧着一个首饰盒过来。
柳惊鸿从里面挑出了一对流苏步摇,又拿起那枚东珠耳坠,在耳垂上比了比,随手又把它扔回了盒子里,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挑剔:“蠢笨之物,戴着做什么。”
绿萼不敢多言,连忙为她戴上步摇。
柳惊鸿起身,走到一个多宝阁前,拿起一个针线笸箩。她从里面取出一个半成品香囊,香囊的布料是普通的靛青色,上面只绣了几杆疏疏落落的竹叶,针脚也略显粗糙,像是初学者的手笔。
她将那枚“蠢笨”的东珠耳坠,连同几粒提神的药丸,一同塞进了香囊里,然后随意地打了个结,挂在了腰间的玉佩旁。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一旁的绿萼只当她是随手拿了个东西把玩。
一切准备就绪,她走出惊鸿院。
王府的马车早已等在门外,玄色的车身,四角挂着银铃,车帘上绣着七皇子府的徽记。秦风站在车旁,看见柳惊鸿出来,眼神复杂地躬身行礼。
萧夜澜已经在了车里。
柳惊鸿没有半分犹豫,踩着脚凳,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厢内很宽敞,铺着厚厚的软垫。萧夜澜依旧坐在轮椅上,轮椅被牢牢固定在车厢一侧。他闭着眼,像是在养神,那张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座冰雕。
车轮“咕噜”转动起来,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颠簸感,和车角银铃被风吹动的清脆声响,证明着他们正在移动。
柳惊鸿靠在车壁上,也闭上了眼睛。她在脑中模拟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要如何,才能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情况下,将这个香囊交到他手上?
直接递过去?他会问为什么。
“不小心”掉在他脚边?太过刻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皇宫的轮廓在车窗外越来越清晰。
就在马车行至一处拐角,车身猛地一晃时,柳惊鸿的身子顺势朝前一倾。
她像是被这颠簸惊醒,皱着眉睁开眼,扶着车壁坐稳。就在这个过程中,她腰间的那个靛青色香囊,仿佛被衣袖不经意地一带,“吧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正好滚到了萧夜澜的轮椅边。
她的动作幅度极小,一切都发生得无比自然。
萧夜澜的眼睛,也在那一刻睁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滚到他脚边的那个香囊。
香囊的做工很粗糙,与她这一身华服格格不入。
柳惊鸿没有立刻去捡,反而像是有些恼怒地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破东西。”
她俯身,作势要去捡。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香囊时,一只手比她更快。
萧夜澜伸出手,捡起了那个香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与那靛青色的粗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王妃的东西,掉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没有立刻还给她,而是将香囊放在掌心,指腹轻轻地在上面摩挲了一下。隔着布料,他轻易地便能感觉到,里面除了几粒滚圆的药丸,还有一个坚硬的、球状的物体。
柳惊鸿抬起眼,直视着他。
四目相对,在这狭小而封闭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冷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会打开吗?他会怀疑吗?
萧夜澜也看着她,他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要将她整个人都笼罩、看透。他看到了她眼神里的挑衅,也看到了那挑衅之下,一闪而过的紧张。
他忽然笑了。
他将香囊递还给她,语气平淡:“王妃的针线活,似乎……还有待长进。”
柳惊鸿一把夺过香囊,冷哼一声,将头转向窗外,不再看他。
车厢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可这一次,寂静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柳惊鸿的心跳,在宽大的袖袍下,擂鼓一般。她赌对了。以萧夜澜的敏锐,他一定察觉到了香囊里的东西。而他那句“针线活有待长进”,既是在嘲讽香囊的粗糙,也是在告诉她——他看懂了这其中的“手笔”,并非出自她这个“王妃”之手。
他收下了这份情报。
就在这时,马车的速度缓缓慢了下来。
“王爷,王妃,宫门到了。”秦风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车帘被从外面掀开,皇城那巍峨的正阳门,连同门前列队的金甲禁卫,瞬间闯入视野。喧天的鼓乐声,官员们互相见礼的寒暄声,织成一张锦绣而浮华的网,扑面而来。
寿宴,到了。
在下车前,萧夜澜的目光再次落在柳惊鸿的脸上。
他看着她腰间那个靛青色的香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这香囊,本王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