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魔神炸裂的魔气尚未完全消散,龙骨拱门下,气氛已降至冰点。胡九娘那句“我必须得到它!”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破了临时同盟脆弱的表象。玄玑子脸色铁青,苦荷大师低眉垂目,澜沧君捂着胸口,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林曦(林寒)和胡九娘之间逡巡。
林曦站在原地,怀中“奇点”传来的那丝至高无上的威严感已如潮水般退去,重新归于死寂,仿佛刚才的爆发只是幻觉。但他能感觉到,胡九娘看他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没有了最初的激动与狂喜,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恐惧、贪婪与破釜沉舟决绝的冰冷。她不再是一个寻找小姐下落的忠仆,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不惜一切的掠夺者。
人面对残酷命运,往往呈现出一种麻木的坚韧。此刻,林曦心中涌起的,并非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荒诞感。他千辛万苦走到这里,不是为了卷入另一场无休止的争夺与背叛。他只是想送小谢回家,想找到自己的归路,想护住星萤和豆子平安。为什么就这么难?
“九娘,”玄玑子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青丘与灵山素有盟约,你此举,是要背弃盟约,与我等为敌吗?”
胡九娘惨然一笑,狐尾无力地垂落:“盟约?玄玑道长,青丘……快要没了。”她的话如同又一记重锤,“归墟魔气已侵蚀至青丘外围,结界摇摇欲坠。姥姥重伤闭关,族中长老死的死,散的散。我此次出来,本就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寻找小姐或能拯救青丘的机缘。小姐的魂印在此子身上,他怀中之物,气息古老至高,或能重定地水火风,阻魔气侵蚀!为了青丘,为了小姐的故土,我别无选择!”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林曦沉默。原来如此。又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可怜人。青丘,小谢的故乡,也即将倾覆。这归墟魔灾,竟已蔓延至此等地步了吗?他怀中的“奇点”,成了许多人眼中最后的救命稻草。这稻草,却也是催命符。
澜沧君咳嗽两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嗤笑道:“嘿,说的比唱的好听。抢东西就抢东西,扯什么大义。老子看你就是眼红那宝贝。”
苦荷大师长叹一声:“阿弥陀佛。胡施主,执念是魔。即便你得了宝物,以你如今心境,恐未救青丘,先已入魔。不如放下执念,同心协力,修复星斗大阵,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胡九娘尖声反驳,“等你们修复大阵,青丘早已化为废墟!我等不了!小姐也等不了!”她死死盯着林曦,“林曦,交出那东西!我以青丘狐族之名起誓,必倾全族之力,助你找到归途,并保你和你那两位同伴平安!”
承诺在绝境前苍白无力。林曦缓缓摇头,声音平静得可怕:“东西,不能给你。它不是工具,给了你,你也用不了,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 这是实话。“奇点”的诡异,他深有体会。
“那就是没得谈了?”胡九娘眼神彻底冷下,周身粉光开始凝聚。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曦,忽然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向前走了几步,不是走向胡九娘,而是走向那片刚刚兵魔神消散、魔气尚未平息的区域。他伸出手,魂力微吐,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缕精纯的魔气,缠绕在指尖。
“你做什么?!”玄玑子惊呼。
林曦不答,只是专注地感受着那魔气的性质。暴虐、死寂、侵蚀……但在这毁灭的本质深处,他凭借与“奇点”那丝微妙的联系,隐隐感觉到一种更基础的、近乎“混沌”的构成。归墟魔气,或许并非单纯的“恶”,而是某种秩序崩坏后、趋向终极“静寂”的极端体现。
他抬起头,看向胡九娘,眼神空洞:“你要救青丘,我要送小谢回家,我们要修复大阵,阻魔灾。目标,其实并不完全冲突。”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说:“你抢,大概率是死。我们内斗,一起死在这坟场。合作,穿过坟场,抵达星辰殿,用我身上这东西尝试修复大阵。若成功,魔气消退,青丘或可得救。届时,借助星晷,我送小谢残魂归乡,你也能回去。这是唯一可能‘活着’走到终点的路。”
他说的不是道理,是赤裸裸的现实。一种余华式的、剔除了所有情感色彩、只剩下冰冷利害计算的现实。活着,到达终点,完成目标。中间的一切过程,苦难、背叛、挣扎,都只是通往这个结果的、必然承受的代价。
胡九娘愣住了。玄玑子、苦荷、澜沧君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林曦会如此冷静,甚至冷酷地分析局势。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深刻的、对命运荒谬性的接纳和利用。
澜沧君咧嘴笑了,带着一丝欣赏:“嘿嘿,小子,有点意思。话糙理不糙。九娘子,听见没?打打杀杀多没劲,一起走到地方再说呗。到时候宝贝归谁,各凭本事,也好过现在一起喂了魔物。”
苦荷大师双掌合十:“林施主所言,虽是无奈,却也是眼下唯一生路。胡施主,三思。”
玄玑子深深看了林曦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叹道:“罢了。九娘,若你执意动手,老道只好先将你制住。但如林小友所言,合作,尚有一线希望。”
胡九娘周身粉光剧烈波动,显示着她内心的挣扎。她看着林曦那双平静无波、仿佛看透了一切虚无的眼睛,又看了看虎视眈眈的玄玑子和苦荷,再想到青丘的惨状和小姐的魂印……最终,她身上的光芒黯淡下去,狐尾也耷拉下来。她颓然道:“……好。我就信你们一次。但若到时你们食言,或救不了青丘,我便是魂飞魄散,也要拉你们陪葬!”
一场火并,暂时消弭。但信任的裂痕,已无法弥补。队伍在一种更加诡异、互相提防的气氛中,再次上路。每个人心中都清楚,这脆弱的同盟,随时可能因为下一个危机而彻底崩碎。
接下来的路途,愈发艰难。魔气更加浓郁,幻象丛生,不断冲击着心神。各种被魔化的怪物层出不穷,实力也越来越强。战斗变得频繁而惨烈。澜沧君伤势未愈,实力大打折扣。苦荷大师和玄玑子消耗巨大。胡九娘出手狠辣,但明显保留实力。林曦凭借着“奇点”对魔气的微妙克制和愈发凝实的魂体,反而成了队伍中表现最稳定的一个,但他从不冒进,只是冷静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他们路过一片被魔化的森林,树木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他们穿过一条血色的河流,河中漂浮着哀嚎的怨魂;他们在一座由头骨垒成的祭坛下,遭遇了一群能够吞噬魂力的魔蝠,苦荷大师险些着了道。
死亡,成了家常便饭。受伤,更是寻常。没有人抱怨,因为抱怨无用。活着,就是唯一的任务。像福贵一样,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自己却必须麻木地走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林曦对“奇点”和魔气的感知越发清晰。他隐约觉得,“奇点”并非魔气的克星,反而像是一种……更本源的容器?只是他远远无法掌控。而这片万古坟场的形成,似乎也与某种巨大的能量冲突有关,并非单纯的魔气侵蚀。
数日后,当五人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地冲出一片布满空间裂缝的险地时,眼前豁然开朗。暗红色的荒原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灰色的海洋。海水粘稠如油,波澜不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寂灭气息。海面上,弥漫着浓厚的、连神识都能吞噬的迷雾。
“寂灭海……到了。”玄玑子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疲惫,“渡过此海,方能抵达星辰殿所在的‘悬空山’。”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五人默默地看着这片绝望之海,脸上只有麻木。前路,依旧是九死一生。
林曦走到海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海水。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带着一股湮灭生机的力量。他抬起头,望向迷雾深处。活着,游过去,或者死在这里。选择,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他站起身,对其他人说:“找找看,有没有能渡海的东西。”
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活着,就是不断地寻找渡过下一片苦海的方法,直到再也找不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