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大地,自开春以来,便滴雨未落。
往年初夏应有的湿润与生机,被一种令人不安的燥热所取代。天空总是呈现一种灰蒙蒙的色调,太阳终日悬在那里,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风也是热的,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渭水及其支流的水位肉眼可见地下降,露出干涸龟裂的河床。田地里的禾苗,初时还勉强维持着一点绿色,很快便蔫头耷脑,叶片开始卷曲、发黄。
老农们抬头望天,眼中充满了焦虑与绝望。他们祭拜龙王,挖掘深井,但井水也日渐稀少。不祥的预兆,如同阴影般笼罩在刚刚享受到均田甜头的农户心头。
“爹,河……河都快见底了……”一个半大的小子从村外跑回来,带着哭腔。
王老汉蹲在自家地头,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几近枯死的麦苗,嘴唇干裂,一言不发。他家的八十亩露田,是全家活下去的希望,如今眼看就要化为泡影。周围田地里的其他农户,也大多如此,唉声叹气,愁云惨淡。
更可怕的流言开始传播:蝗神要来了!大旱之后,必有蝗灾!
恐慌如同野火般在乡间蔓延。
长安,太极宫。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虽然冰鉴里散发着丝丝凉气,但君臣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户部尚书李繁捧着最新送来的急报,声音沉重:“陛下,京兆、冯翊、扶风等关中核心郡县,自春徂夏,持续大旱,渭水、泾水水位骤降,多地井枯。秋粮绝收已成定局,民心惶惶,恐生变乱。更兼各地观测到蝗蝻萌动,若旱情持续,恐酿成巨灾!”
殿内一片寂静。这是新朝立国以来,面临的第一次大规模自然灾害的严峻考验。刚刚有所恢复的民生,脆弱的均田制,乃至朝廷的威信,都悬于一线。
皇帝陈衍端坐御座,面色沉静,但目光锐利。他扫视群臣:“天灾无情,然人事不可不尽。朕尝闻,圣王在世,亦有水旱之灾,其所以为国害者,非天灾,乃人政不修也。今灾象已显,诸卿有何对策?”
崔浩率先出列:“陛下,当立即启动救灾机制,依《永治律·荒政》条款及前朝成例,多管齐下。其一,即刻开放关中、洛阳含嘉仓等官仓,择灾情严重州县,设粥棚,平价或无偿粜粮,稳定民心,防止饥民暴动或大规模流徙!”
“准!”陈衍毫不犹豫,“李繁,由你户部总责,计算存粮,拟定放粮州县、数量、章程,立刻执行!若有官吏敢趁此机囤积居奇、克扣粮饷,朕必夷其三族!”
“臣遵旨!”李繁凛然领命。
工部尚书出列:“陛下,臣请旨,令各地官府组织民夫,深挖水源,修缮水利,优先保障人畜饮水。或可试行陛下曾提及的‘掘窖储雪水’、‘坎儿井’等法,以抗久旱。”
“准。尽力而为。”
“陛下,”礼部尚书有些犹豫地开口,“是否……依古礼,遣官至龙首渠或华山祭天祈雨,以安民心?”
陈衍略一沉吟。他深知祈雨无实际作用,但在此刻,这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姿态,能给予绝望的百姓一丝心理慰藉,显示朝廷与民同在的决心。“可。但需明确,祈雨是为表达朕与百姓同心抗旱之志,而非依赖鬼神之说。救灾实务,一刻不得松懈!”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朝廷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旱情未解,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
数日后,来自潼关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凌晨的宁静——铺天盖地的蝗虫,正由东向西,席卷而来!
消息传到正在组织抗旱的泾阳县时,王老汉和村民们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人们惊恐地看到,东方的天际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移动的黄褐色幕布所遮盖,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越来越近。
“蝗神来了!快跑啊!”有人崩溃大喊。
但能跑到哪里去?
蝗虫群如同风暴般降临。它们落在田野里,树木上,房顶上,甚至人的身上。眨眼之间,那些本就奄奄一息的禾苗被啃食殆尽,连杂草、树叶都未能幸免。天地间只剩下令人齿冷的咀嚼声和翅膀扇动的恐怖噪音。
王老汉瘫坐在自家地头,眼睁睁看着全家的希望被这些可怕的虫子吞噬,老泪纵横,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整个关中平原,瞬间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长安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皇帝陈衍连夜召集会议,崔浩呈上紧急拟定的《捕蝗令》。
“陛下,蝗灾虽烈,绝非天意不可违!当发动一切力量,全力扑杀!”崔浩语气坚决,“令各州县,立刻组织官民人等,采用‘篝火诱杀’、‘挖沟掩埋’、‘悬赏收购’等多种方式,昼夜不停,扑杀蝗虫!官府按量收购死蝗,可换粮或钱!各级官吏,必须亲临一线督战,扑蝗不力者,革职查办!”
《捕蝗令》以最快的速度下发各州县。与此同时,朝廷开放的粥棚也开始大规模设立。
在泾阳县衙外,巨大的粥锅支了起来,冒着腾腾热气。饿得眼冒绿光的灾民排起了长队。王老汉带着一家老小,领到了浑浊但能活命的粥汤和几个粗粝的蒸饼。
“朝廷……真的放粮了……”王老汉捧着温热的粥碗,手都在颤抖,几乎不敢相信。周围的灾民们也大多如此,绝望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
县令带着胥吏和衙役,敲着锣奔走呼号:“乡亲们!陛下有旨!天灾无情,朝廷有义!所有受灾农户,本年赋税全免!已缴纳者,抵扣明年赋税!大家不要乱,听从安排,共同扑蝗,度过难关!”
另一边,在田野里,一场人蝗大战已经展开。青壮们被组织起来,有的在田地下风处点燃篝火,吸引蝗虫飞来投入火中;有的奋力挖掘深沟,将蝗虫驱赶入内后用土掩埋;更有孩童妇人,拿着布袋、簸箕,捕捉零散蝗虫,送到里正处计数,以期换点粮食。
场景混乱却带着一种求生的悲壮。官府小吏穿梭其间,登记造册,分发工具,维持秩序。虽然蝗群依旧可怕,但人们不再是束手待毙。
朝廷的救灾体系,在巨大的压力下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粮食从官仓和通过漕运从外地调来的粮食,被源源不断地送往灾区。虽然不足以让所有人吃饱,但足以吊住性命,避免大规模饿殍的出现。扑蝗的行动虽然无法完全消灭蝗群,却也极大地抑制了其蔓延和繁殖,保住了部分地区的收成。
王老汉一家,靠着官府的救济和扑蝗换来的少许粮食,艰难地熬着。他看着那些虽然疲惫却仍在努力组织救灾的胥吏,看着碗里虽然稀薄却能活命的粥,心中那杆秤,在不知不觉中偏向了那个远在长安、却在他最绝望时伸出援手的皇帝和朝廷。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长安口音的官员,说是御史台的,专门来巡查救灾落实情况,询问是否有官吏贪墨、欺压百姓。王老汉和几个老农被叫去问话,他们大着胆子说了些实际情况,官员们都仔细记下。
后来听说,邻县一个试图克扣救灾粮的县丞被当场拿下,枷号示众。消息传来,百姓们拍手称快,对朝廷的信任又增了几分。
天灾依旧残酷,旱情未能完全缓解,蝗灾也造成了巨大损失。但新朝政府没有回避,没有放任,而是以极高的行政效率和强有力的手段,进行了一场全方位的救灾战争。
这场灾难,如同一块试金石,检验了新朝制度的韧性,也极大地凝聚了民心。当王老汉这样的普通农民意识到,即便遭遇灭顶之灾,朝廷也不会抛弃他们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忠诚度,便开始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皇帝陈衍与宰相崔浩的“明君贤臣”形象,通过一道道切实有效的政令和一颗颗救命的粮食,深深地刻印在了万千黎民的心中。帝国的凝聚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考验中,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