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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永阳坊。

相较于朱雀大街的煌煌气派,此坊多居勋贵,宅邸深邃,门禁森严。其中一座占地颇广的府邸,朱门高悬“慕容府”匾额,虽规制遵循新朝礼制,但门廊石兽、屋檐装饰仍隐约可见几分鲜卑旧风。

今夜,府内灯火通明,却非喜庆之事。花厅之内,酒气混合着一种压抑的愤懑。十余名身着锦袍、却难掩眉宇间落寞与戾气的鲜卑贵族围坐一案。主位之上,正是此间主人,原北魏宗室、现被赐封为“归义侯”的慕容翰。他年约四旬,面容轮廓深刻,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沉默不语。

“这长安的宅子再大,也比不上我在平城草原上的营帐!那里天高地阔,纵马驰骋,何等快意!如今困在这方寸之地,每日对着这些繁文缛节,如同笼中困兽!”一个年轻的贵族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声音激动。他是斛律部的少主斛律锋。

“嘘!慎言!”旁边较为年长的秃发族长者秃发信连忙制止,警惕地望了望窗外,“隔墙有耳!如今已非当日了。”

“怕什么!”另一人哼道,他是尉迟部的,“我等归顺,是迫于形势,并非真心臣服那南人皇帝!他虽给了爵位田宅,却夺我部众,拆我族兵,将我辈圈养于此,形同软禁!连祭祀祖先,都要依他们汉人的规矩!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说得对!”又有人附和,“听闻河北、漠南的草场,都被分给了那些低贱的汉户和敕勒奴!那是我等祖辈驰骋之地!他陈衍凭什么?”

“还有那胡汉通婚之议!”斛律锋压低声音,却更显愤怒,“竟鼓励我等子弟娶汉女,或将姐妹嫁与汉人!这是要绝我鲜卑血脉,混灭我族类啊!”

厅内群情激愤,压抑已久的怨气如同找到出口般倾泻而出。他们怀念故土的自由与权势,不满当下的拘束与失落,更恐惧于文化习俗被逐渐同化、族群特性消亡的未来。这种“旧族心结”,在酒精的催化下,变得愈发尖锐。

慕容翰终于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威严:“抱怨有何用?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陈衍能击垮拓跋焘,岂是心慈手软之辈?我等稍有异动,便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崔浩前日派人传话,明日邀我过府一叙。或许,是个探听朝廷态度的机会。”

众人闻言,稍稍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在慕容翰身上。崔浩身为汉臣之首,却深得皇帝信任,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朝廷的风向。

次日,崔浩府邸。

书房内布置清雅,书卷盈架,与慕容府中的氛围截然不同。崔浩身着常服,正悠闲地烹茶,见慕容翰到来,含笑起身相迎,态度客气甚至称得上礼遇。

“归义侯请坐。尝尝这新到的江南春茶。”崔浩亲手为慕容翰斟上一杯清茶,语气温和,“侯爷迁居长安已有数月,可还习惯?”

慕容翰拱手谢过,依言坐下,谨慎答道:“蒙陛下与崔公照拂,赐宅赐田,一切安好。长安繁华,非塞外所能比。”

“呵呵,习惯便好。”崔浩微微一笑,仿佛闲聊般说道,“陛下常言,天下本一家,胡汉皆朕子民。如今四海初定,正宜休养生息,共谋太平。似侯爷这般深明大义、归顺朝廷的俊杰,陛下是极为看重的。日后朝廷用人之际,少不了侯爷等出力之处。”

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中提起:“听闻近日,有些旧族子弟,常聚饮抒怀,言语间颇多追昔抚今之慨?甚至对陛下推行的一些新政,如均田、通婚之策,微有议论?”

慕容翰心中一惊,背后瞬间渗出冷汗。他昨日府中聚会,今日崔浩便已知晓?朝廷的耳目竟如此灵通!他连忙道:“崔公明鉴!不过是些年轻人酒后失态,思乡情切,绝无他意!下官回去定严加管束!”

崔浩摆摆手,笑容不变,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年轻人思乡,情有可原。陛下胸怀广阔,亦能体谅。然,需知分寸。过去纵马草原,固然快意,然战乱频仍,部族相攻,百姓流离,岂是长久之道?如今陛下混一北方,废部落制,行郡县,编户齐民,正是要革除积弊,共造太平盛世。此乃大势所趋,顺之者昌。”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淡,却重若千钧:“至于胡汉通婚,陛下意在促进和睦,消除隔阂,使各族血脉交融,永无纷争,实乃百年大计,仁政也。若有谁不解圣意,妄加非议,甚至暗中阻挠……那便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天下太平了。”

他目光落在慕容翰脸上:“归义侯是聪明人,当知如何劝导族中子弟,安分守己,顺应时势。陛下不吝爵禄田宅,予尔等富贵荣华,所求者,不过是一个‘安’字。若有人不甘于此,非要兴风作浪……”

崔浩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慕容翰只觉得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连忙起身,躬身道:“崔公金玉良言,下官铭记于心!定当严约束部众,绝不敢有负陛下天恩与崔公教诲!”

“如此甚好。”崔浩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对了,听闻侯爷有一女,年方二八,蕙质兰心?恰好陛下族弟,陈留公世子,正值适婚之年,文武双全,陛下亦有撮合之意。若能成就这段良缘,岂非美事一桩?也足显陛下对侯爷的恩遇啊。”

慕容翰身体微微一僵。将爱女嫁与汉人宗室?这……他心中本能地抗拒,但看着崔浩那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疑的笑容,想起方才那番软中带硬的警告,他知道,这并非询问,而是命令,是试探,也是将他进一步绑上新朝战车的绳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挤出一丝笑容:“能……能得陛下赐婚,是小女的福分,下官……感激不尽!”

离开崔府时,慕容翰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崔浩的手段,恩威并施,绵里藏针,让他深感恐惧。朝廷对他们的动向一清二楚,容忍是有限的。

然而,并非所有鲜卑旧族都如慕容翰这般“识时务”。

数日后,原北魏宗室疏支、性格暴烈的拓跋丕,在一次公开场合,借着酒意,大肆抨击朝廷政策,辱骂主张胡汉通婚的官员是“欲亡我族类”,甚至言语间对皇帝多有冒犯。

此事迅速被报入宫中。

这一次,朝廷的反应不再是召见安抚。

皇帝陈衍震怒,下旨严办。崔浩亲自督办,以“大不敬”、“煽动族衅”之罪,下令金吾卫连夜闯入拓跋丕府邸,将其缉拿。未经太多审讯,便迅速判决:夺其爵位,抄没家产,拓跋丕本人流放岭南烟瘴之地,其直系亲属皆受牵连。

消息传出,整个长安的鲜卑旧族圈子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不满、怨望、串联,都在拓跋丕凄惨的下场面前,化为了无边的恐惧。

慕容翰闻讯,在家中独坐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彻底熄了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他严厉告诫族中子弟,从此谨言慎行,安心做新朝的顺臣富家翁。对于与陈留公世子的婚事,他也开始积极筹备。

民族融合的道路,注定充满阵痛。怀柔与铁腕,如同皇帝手中的两道缰绳,拉扯着这些心怀故国之思的旧族,在时代的洪流中,踉跄地走向一个未知却不可逆转的未来。长安的繁华之下,暗流依旧在涌动,只是变得更加隐秘,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