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烈日下的训练场:“那时候的他,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狠劲儿,还有种……跟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训练起来不要命,对自己要求严苛到近乎自虐,可对战友却又能掏心掏肺。那股子劲儿,那种神韵,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让人觉得投缘。我当时心里就想,这是个当特种兵的好苗子,是块需要精心雕琢的璞玉。” 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时光飞逝,“没想到啊,我是真没看走眼。这几年,他一次次出生入死,一次次完美完成任务,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真的……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这番话里,充满了师父对得意门生的骄傲与赏识。
李维民听着老友的回忆,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下来,甚至浮现出些许了然的笑容。他指了指张孝军,语气带着点调侃,却又一针见血:“得了吧你!少在这儿跟我装蒜。你那时候隔三差五就跟我说,手下收了个如何如何了得的徒弟,夸得天上地下少有。我开始还真以为你就是惜才,单纯高兴得了个好兵。可后来那次大军演,我正好去观摩,看见你站在指挥所里,看着方辰阳带着小队突击成功,你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眼神里的得意劲儿,根本就不是看徒弟,分明就是在看……”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然后笑着点破:“分明就是在选女婿!哪里是单纯收弟子?我那时候就怀疑,你张大队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早就动了这门心思了!果然,被我猜中了吧?” 李维民的笑声打破了办公室内略显沉重的气氛。
笑过之后,李维民的神情又变得认真起来,他回想起方辰阳被送进医院时的情景:“说起来,自从他这次重伤被紧急送到我们医院,你点名要我亲自操刀。手术台上,我看着他那一身……那一刻,我就完全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看重他,喜欢他。这小子身上有种东西,一种为了使命和责任可以豁出一切的劲儿,一种沉默的担当……”
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这脾气,这秉性,说实话,和你年轻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执拗,坚韧,重情重义,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是个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李维民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张孝军,语气变得格外郑重:“老张,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是条真汉子,配得上晓华,我们才更要谨慎。感情的事,强扭的瓜不甜。晓华是我的亲外甥女,我疼她。方辰阳是你爱徒,你也看重他。我们都希望他们好。所以,最关键的是晓华自己得真心实意地愿意。如果两个孩子真有缘,我们乐见其成。但如果晓华有一丝一毫的勉强,你这个当爹的,可千万不能以长辈的身份,或者用你对辰阳的恩情,去施加任何压力,不能强迫他们。否则,将来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幸福,那反而会害了他们两个,也伤了和气。这道理,你比我懂。”
张孝军迎上李维民严肃而关切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和果断,显然将老友的告诫听了进去。
“放心吧,老李。”他沉声回答,语气坚定而清晰,“我心里有数。晓华是我闺女,辰阳是我徒弟,哪个我都希望他们好。感情的事,就像你说的,不能勉强。我会掌握好分寸的。”
“心里有数”这四个字,在此刻显得格外有分量。它既是对老友的承诺,也是对自己身为父亲和师父责任的重申。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更长。关于下一代的难题暂时被搁置,但那份深沉的关爱与责任,却如同窗外的暮色一样,缓缓沉淀,愈发浓郁。接下来,他们还需要共同面对来自外部的调查风波,以及病床上那个年轻人未知的明天。
医院长廊的尽头,时间仿佛被消毒水的气味凝固了。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灰尘在光柱中无声地漂浮,为这片充斥着生命挣扎与等待的空间增添了一丝不真实的静谧。院长李维民的办公室里,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眉宇间积压的沉重。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
“砰!”
办公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打破了走廊与房间内脆弱的平衡。门板砸在后面的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声音先于人影到达,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慌乱到极致的尖声呼喊,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的宁静。
“院长!院长!醒……醒了!他醒了!”
项琳琳,这位平日里以沉稳干练着称的院长助理,此刻正扶着门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因急促的奔跑而涨得通红。她那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极度复杂的光芒——有亲眼见证“奇迹”的震撼,有身为专业人员对突发状况的条件反射性紧张,更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激动,以至于她的话语都带着颤音,变得有些口齿不清。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呼喊,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李维民先是条件反射地眉头一拧,一股被打扰、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作为医院高层,他极其注重秩序和礼仪,项琳琳如此失态的举动,在平时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嘴角下撇,那句“成何体统”的斥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认为项琳琳口中的“醒了”是指某个普通病人,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就在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零点几秒内,李维民的大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看到了项琳琳眼中那非同寻常的光彩,那不是报告普通病人苏醒的例行公事,而是一种近乎于“见证历史”的激动。更重要的是,项琳琳是方辰阳的特护负责人!一个名字,一个他们刚才还在反复讨论、忧心忡忡的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方辰阳!
所有的怒意瞬间被这个可能性冲刷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强烈的、海啸般的情绪冲击。是惊喜,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生怕是空欢喜一场的恐惧。他的思维在刹那间高速运转:醒了?怎么可能?生命体征稳定了吗?是真正的意识恢复,还是无意识的肢体活动?会不会是项琳琳看错了?
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李维民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嚯”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由于动作过猛,身后的转椅滑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脸上的表情完成了从愠怒到惊愕,再到极度严肃和急切的复杂转变。
“快!孝军!快!是方辰阳!方辰阳醒了!”
李维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甚至来不及绕过宽大的办公桌,直接用手撑了一下桌面,几乎是“跃”了过去,也顾不上整理有些歪斜的领带,便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办公室。那急匆匆的背影,完全颠覆了他平日里的沉稳形象。
一旁的张孝军主任,整个过程则显得有些懵懂。他先是看着项琳琳闯进来,一头雾水;接着看到李维民院长罕见的震怒表情,心里正嘀咕着项医生今天是怎么了;还没等他理清头绪,李维民那声“方辰阳醒了”如同平地惊雷,在他耳边炸开。张孝军足足愣了两秒钟,大脑才处理完这个爆炸性的信息。
“什么?方……方辰阳醒了?!”他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纯粹的惊诧。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桌上被打翻的茶水正沿着桌沿滴落,紧跟着李维民的步伐,大步流星地冲了出,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引得沿途几个护士和病人家属纷纷侧目,不明白为何两位如此失态地奔跑。
当李维民和张孝军前一后赶到方辰阳所在的重症监护病房(IcU)时,病房内的气氛已经截然不同。虽然依旧弥漫着消毒水和各种仪器运行的特殊气味,但一种微妙的、名为“希望”的因子,已经开始在空气中悄悄扩散。
方辰阳此刻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长期的昏迷使他看上去无比脆弱。但与之前毫无生气的沉睡不同,此刻,他的眼皮在轻微地颤动,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勉强睁开了一条细缝,眼神涣散、迷茫,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在努力辨认这个模糊的世界。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开合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却只是一些含糊不清、意义不明的单音节词,像是呜咽,又像是无意识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