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音阁坐落在华清苑最僻静的西北角,背倚终南山余脉,前临一泓早已干涸的曲池。这是座三层歇山顶楼阁,朱漆剥落如鳞片,檐角镇兽残缺不全,唯有最高处的螭吻尚存,龙首孤寂地眺望着长安城方向。
阁楼整体偏向隋代的雄浑风格,柱础是覆莲纹的汉白玉,但窗棂却换上了唐初流行的冰裂纹——新旧交替的痕迹随处可见。第二层外廊的栏杆曾被烈火燎过,焦黑的木料间又生出嫩绿苔藓,像时光留下的伤疤。
最诡异的是阁顶的瓦当。本该整齐排列的青色板瓦中,混着几块琉璃瓦——深紫、孔雀蓝、暗金,在夕阳下泛着妖异的光。若细看会发现,这些琉璃瓦拼成了半张古琴的图案,琴弦正好对着终南山主峰。
推开底层菱花门,尘埃如雪纷扬。室内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二十四个莲花柱础按八卦方位排列,地面铺着浸透桐油的金砖——这是前朝乐师防潮的秘法。西墙整面都是乐谱架,架上还搁着几卷虫蛀的工尺谱,纸页间夹着干枯的瑞香花。
东南角有架柏木楼梯,通向二层演奏厅。台阶上留着凌乱的血脚印,最新鲜的覆盖着陈旧的,像不同时空的悲剧在此叠印。
二层比底层更显破败。北窗下横着那张施过血咒的七弦琴,琴身断成三截,冰弦却诡异地支棱着,像被斩首的蛇仍在扭动。琴台旁散落着香炉碎片,未燃尽的魇妖香混着血迹,在砖面凝成紫黑色污块。
最不寻常的是天花板。藻井中央的蟠龙戏珠图,龙睛被抠去,嵌着两枚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此刻在暮色中发出青白幽光,正对着三层阁楼的入口。
三层终日紧锁,门楣悬着块朽坏的桃木符,刻着“禁音”二字。透过门缝能看到里面没有家具,只有九面铜镜按九宫格摆放,镜面全都朝向中央一个蒲团——蒲团上放着的,竟是萧蔷在贤妃旧居见过的那种梅花纹琉璃碎片,只是这一块要大得多,且完整无缺。
整座听音阁最古怪之处在于回声。无论站在哪个位置低声说话,声音都会在梁柱间反复折射,最终汇成模糊的旋律——有人听出是《兰陵王入阵曲》,有人却说是巫族的招魂调。
此刻阁内仍弥漫着血腥与腐木的气味,但若细嗅,能辨出一缕极淡的冷香——来自李静姝遗落的那方锦帕。帕子半掩在断弦下,金凤暗纹正在渐渐渗出的鲜血中扭动,仿佛随时要破绢而出。
暮风穿过破窗,带动梁间垂落的破败纱幔。那纱幔曾是最名贵的鲛绡,如今却如招魂幡飘摇,露出后面一道新发现的暗门——门缝里隐约传来地下暗河的水声。
暗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露出向下的石阶,潮湿的水汽裹挟着腥风扑面而来。陈默强忍背脊剧痛,破妄瞳在昏暗中泛起血丝——他看见石阶上布满黏腻的透明黏液,黏液中还粘连着几片泛着幽蓝的蛇鳞。
“水下…有东西上来了…”他哑声警告,右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赤鳞匕首上。匕首竟在鞘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与暗河深处某种存在遥相呼应。
萧蔷却似被迷了心窍,怔怔向暗门走去。她心口的琉璃碎片发出灼热红光,在黑暗中映出石壁上诡异的浮雕——那是一条九头巨蛇缠绕梧桐树的图案,每个蛇头都衔着一块梅花纹琉璃。
“是相柳…”玄真子道长脸色骤变,桃木剑横在胸前,“上古凶兽相柳的图腾!这听音阁根本不是乐坊,是镇压凶兽的祭坛!”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整座阁楼突然剧烈摇晃。二层那架断琴的冰弦无风自动,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天花板藻井的夜明珠骤然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九面铜镜同时亮起幽绿光芒——镜中映出的不再是阁内景象,而是翻涌的黑水与无数蠕动的蛇影。
“快走!”陈默猛地拽住萧蔷衣袖,却见她眼中泛起与李静姝相似的的金芒。她肩头的梅花印记正在渗血,鲜血滴在石阶上,竟让那些黏液沸腾起来。
暗河的水声越来越近,腥风中夹杂着女子幽怨的歌声。陈默的破妄瞳突然剧痛,视野中浮现出林夏被铁链锁在河底的幻象——她的长发如水草飘散,肩头妖纹正被无数水蜮啃噬!
“母亲…”陈默咳着血想要冲下石阶,却被玄真子死死拉住:“公子不可!这是相柳制造的幻象,它在引诱活人鲜血破封!”
此时三层传来木材断裂的巨响。那九面铜镜同时炸裂,碎片如利箭四射。一块镜片擦过萧蔷脸颊,她突然清醒,看着手中发烫的琉璃碎片失声惊呼:“这琉璃…在吸我的血!”
碎片上的梅花纹路已变成暗红色,正贪婪地吮吸着她的鲜血。更可怕的是,暗门下的黏液开始凝聚成人形——那轮廓竟与陈默在幻象中看到的林夏一模一样!
“李静姝好狠毒…”玄真子幡然醒悟,“她不仅要用龙骸塑巢,还要用相柳吞噬巫族血脉!萧姑娘,你母亲留给你的根本不是护身符,是唤醒凶兽的祭品!”
阁外突然火光冲天,禁军的呼喝与弓弦震动声由远及近。赵擎的怒吼穿透墙壁:“逆贼陈默!还不束手就擒!”
混乱中,萧蔷突然将琉璃碎片按在陈默的赤鳞匕首上。两者相触的瞬间迸发刺目强光,匕首上的鳞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赤色小蛇缠上陈默手腕。
“我明白了…”萧蔷在震荡中露出惨笑,“赤鳞匕首是相柳的克星。陈默,只有你能终结这场轮回…”
暗河黑水已漫上石阶,水中浮起无数惨白的手臂。在禁军破门而入的刹那,陈默看见水影中浮现李静姝冰冷的脸——她左手的蛇吻伤口正在汩汩流血,而流出的血,与相柳黏液一模一样。
听音阁在箭雨中开始坍塌。当最后一块琉璃瓦坠落时,陈默听见了来自地底深处的、满足的叹息。
听音阁内,尘埃与毒粉混合着腐朽的木头气味,在斜阳的光柱中缓缓悬浮。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这方曾经华美、如今却沦为刑场的空间。
陈默的脸埋在林夏布满血污和泥土的肩膀上,后背传来的剧烈刺痛和迅速蔓延的阴冷麻痹感,如同无数条冰凉的毒蛇在沿着脊椎向上钻。那毒箭的阴寒气息,与他强行催动、又被琴音诅咒与赤鳞匕首力量反冲而濒临崩溃的破妄瞳带来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的炼狱,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撕碎。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和胸腹间翻江倒海的痛楚。但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怀中林夏的状态。李静姝那滴血化咒的恶毒手段似乎暂时停止了收缩,却并未消散,如同附骨之蛆缠绕在林夏的魂魄上。她的气息已经微弱到如同风中残烛,身体冰冷僵硬,只有肩头那点被血色咒文死死禁锢的幽蓝妖纹还在极其微弱、几乎要熄灭地挣扎着闪烁。
姐姐?!
那两个字如同炸雷,即使陈默的意识已经在剧毒与反噬的痛苦中模糊漂浮,也清晰地炸响在他混乱的脑海里!长公主李静姝……叫他母亲姐姐?!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因为剧痛和眩晕而无法聚焦,听音阁内的一切都在疯狂旋转、震颤、重叠。他看到那一片如凝固血泉般的奢华裙裾,绣着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暗金纹路,它们此刻在陈默扭曲的视野里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
他顺着裙裾上移,视线艰难地攀升,越过不盈一握的腰肢,越过覆盖着薄纱般外袍的肩臂,最终定格在——那被夕阳勾勒出的、堪称完美的颈项和下颌线条上。
在那一瞬间,他模糊的视野似乎短暂地清晰了那么千分之一刹!夕阳的金红微光恰好映在那下颌靠近颈侧的、一片极其细腻的雪肤之上。
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限!
他看到了!
在那几乎找不到瑕疵的皮肤上,一抹极其微小、色泽浅淡到几乎透明的痕迹——一个水滴状的、几乎被完美隐藏了的……旧日烫伤疤痕?!
这个疤痕的形状……位置……与母亲林夏无数次在痛苦与迷梦中喃喃自语、指尖下意识触碰的那个位置……
一模一样!!!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混杂着血污、诅咒与剧毒,瞬间淹没了陈默!他想起无数个林夏在无人角落低声呓语的破碎梦境;想起她在高烧昏迷时无意识地抚摸自己脖子……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对自身痛苦的记忆……此刻却与眼前李静姝颈侧那几乎消失的浅痕完美重叠!
现实如同一柄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碎了陈默所有认知的壁垒!
血脉妖纹!源自同一古老血脉的妖纹! 极其相似的容颜轮廓! 颈侧如出一辙的、唯有至亲方知的微小旧痕! 还有那一声冰冷的、带着扭曲亲缘关系的“姐姐”!
所有的碎片在此刻被强行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荒诞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可能:她们……可能……是……
“噗——!”巨大的冲击和无以复加的荒谬感冲击着陈默本就濒临极限的心神,再加上背上箭毒的猛烈爆发,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般的灼痛猛地喷了出来,尽数染红了身下林夏苍白的脸和衣襟。视野彻底被一片疯狂跳动、无法辨识的黑红色血雾取代,他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支撑,重重地向前扑倒!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前的最后一刹那,他那双几乎被自身破妄瞳力量撕裂的右眼,透过眼前浓重的血雾,极度痛苦地转向琴台的方向。
模糊!眩晕!剧痛! 但他“看”到了。 在琴台的阴影角落,李静姝刚刚抚过血咒琴弦的那只左手——尾指的指甲边缘,之前被冰弦割破的地方——那一个小小的、本该极其微小的伤口,此时在她雪白如玉、毫无血色的指腹上,竟然裂开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豁口?!
伤口边缘没有流淌出新的血珠,它的形状……在破妄瞳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瞥中……扭曲成了一个小小、却无比清晰的……狰狞的蛇吻模样?!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血肉之下,想要挣破束缚,撕咬出来?!
紧接着,陈默的世界陷入了纯粹的、撕心裂肺的黑暗。听觉在丧失前,捕捉到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几不可闻的闷哼,似乎来自琴台方向……像是野兽受了暗伤后下意识的喘息?随即是极其轻微的布料拂过琴面、脚步快速后退的声音。
李静姝收回了手。那只带着诡异蛇吻伤口的左手,迅速被宽大的、血色如焰的衣袖所遮盖。她原本完美的、冷漠到极致的侧脸在夕阳最后的光芒里似乎抽动了一下,一丝极快、快得如同错觉的痛楚掠过她的眉宇,瞬间又被冰封取代。
她的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倒伏在一起的陈默和林夏,那刺目的鲜血和被污血浸染的半枚金凤箭簇,那断裂的被赤鳞斩断的毒箭……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陈默腰间。
那里,赤鳞匕首的柄从衣袍下露出一小截,暗红的材质在血污和阴影中仿佛燃烧着的冰冷火焰。
那毫无温度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并非杀意,却更加深沉的危险光芒。像是猛兽看到了遗落在外的、属于自己的幼兽利齿,带着审视、戒备,甚至……一丝隐藏到极深的忌惮?
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再看地上的两人一眼。宽大的华丽袖袍如同血云般拂过,她转身,步伐依旧优雅从容,踩踏着碎木和尘埃,消失在了听音阁那片通往内苑的、更加幽深黑暗的阴影之中。
空荡荡的阁楼里,只留下那张承载过血咒的古琴,静静躺在倒翻的香炉灰烬和断木里。琴旁冰冷的地面上,遗落着一方极其精巧、角落绣着金凤暗纹的锦帕,锦帕中心,沾染了一抹极小、却无比刺目的鲜红——那是李静姝擦拭手指伤痕时留下的,带着一丝非人般冰冷气息的血迹。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的光线消失。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吞没了华清苑。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半炷香,也可能是漫长的一个时辰。废墟的阴影中,两双警惕而干练的眼睛,如同狸猫般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听音阁洞开的门口。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目光锐利地扫过阁内的景象——昏死过去的陈默、生命濒危的林夏、断箭、血泊、破碎的琴、和那方遗落的染血锦帕。
其中一人迅速上前,探了探林夏和陈默的鼻息和颈脉,对着同伴微微点了点头。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黑布,包起了地上那块遗落的、带有长公主独特气息的锦帕,藏入怀中。动作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多余痕迹。
他们没有交流,一人扛起陈默,一人小心翼翼地托起林夏,动作迅捷如风,快速融入了华清苑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荒草之中,朝着与长公主消失方向截然不同的、长安城外东北角的方向潜行而去。
夜风吹过废墟空寂的回廊,呜咽如鬼哭。
阁楼内,唯有那半截金凤箭簇,在无边黑暗中,无声地折射着不知从何处漏下的、最后一丝微光的残影,像一只不瞑的孤眼。
陈默的指尖抚过母亲肩头的妖纹,记忆突然被拉回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林夏浑身湿透地撞开破庙木门,将五岁的陈默护在身后。她的肩头插着星陨阁刺客的淬毒匕首,蓝血顺着刀柄滴落,在青石板上汇成诡异的图腾。
阿默别怕,林夏咬破舌尖,将混着朱砂的血珠按在陈默眉心,母亲给你种下离魂咒,能屏蔽星陨阁的追踪。
陈默蜷缩在草堆里,看着母亲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蓝血涂在庙中观音像的眼窝。观音像突然发出幽幽蓝光,千手千眼瞬间转动,将刺客们的弩箭全部挡下。
这是...巫族的血祭术?为首的刺客惊恐后退。林夏冷笑:我以凤凰血脉为引,用观音像镇住地脉。告诉你们阁主,若再敢动我儿子——
话音未落,观音像轰然倒塌。林夏抱着陈默跃出庙门,却被暗箭射中后心。她将陈默推入井中时,肩头的妖纹突然浮现:记住,每月初一子时,用你的血温养这口井...
回忆被剧痛打断。陈默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林夏,终于明白那口井里藏着龙骸碎片,而母亲用生命为他换来十年安宁。
暗夜施救藏玄机
夜露渐浓,华清苑的荒草在风里簌簌作响,像无数双暗藏的眼睛。扛着陈默的黑衣人脚步极轻,每一步都精准避开地上的碎石断木,另一个拖着林夏的同伴则不时回头张望,掌心扣着三枚淬了麻药的银针——方才离开听音阁时,他们已在附近布下了迷踪阵,能暂时拖延追兵,却拖不了太久。
“快到接应点了。”扛着陈默的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沙哑,“玄真道长在破庙里等我们,再撑半柱香。”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铜铃轻响——是李静姝影卫的追踪信号!托着林夏的黑衣人脸色微变,从怀中摸出一个陶瓶,拔开塞子往地上洒了些淡黄色粉末,粉末遇风即散,留下一股刺鼻的草药味:“这是‘障气散’,能盖掉血腥味,快撤!”
两人加快脚步,沿着废宫的断墙根往东北角潜行。半个时辰后,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出现在荒林深处,庙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烛火。
刚踏入庙门,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老者便迎了上来。他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如灯,正是归墟观的玄真子。“把他们放下,快!”玄真子话音未落,已从袖中取出两包药粉,“先给陈默拔箭,他背上的箭淬了‘寒骨毒’,再拖下去,毒素就要侵入心脉了!”
黑衣人立刻将陈默放在庙内唯一的木板床上,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后背的衣袍——箭杆已断在肉里,箭簇上的金凤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周围的皮肤已呈青黑色,毒素正顺着血管蔓延。
“小心点,箭簇上有倒钩。”玄真子蹲下身,取出一把银质小刀,在火上烤了烤,“你们去守着庙门,若有异动,就放信号弹。”
黑衣人应声退到门外,玄真子深吸一口气,刀尖对准箭簇周围的皮肉,快速划开一个小口。陈默在昏迷中猛地抽搐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玄真子动作不停,用镊子夹住箭簇的倒钩,猛地一扯——带血的箭簇应声而出,箭杆里还藏着一小截中空的铜管,管内残留着黑色的毒液。
“果然是李静姝的‘寒骨毒’。”玄真子皱眉,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又取出一根金针,刺入陈默后心的穴位,“这毒需用纯阳内力逼出,可他体内还有破妄瞳的反噬,两股力量相冲,稍有不慎就会经脉尽断。”
就在这时,躺在一旁的林夏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肩头的幽蓝妖纹闪烁了一下。玄真子转头看去,只见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什么。他凑上前,勉强听清了几个字:“蛇……吻……静姝……血脉……”
“蛇吻?”玄真子眼神一凛,想起方才黑衣人带来的那块染血锦帕,忙从怀中取出。锦帕上的血迹已干,边缘的金凤暗纹在烛火下格外清晰,中心的血渍里,竟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黑色气息——那是不属于人类的阴邪之气。
“难道李静姝体内……也有那东西?”玄真子喃喃自语,指尖拂过锦帕上的血渍,“当年林夏的母亲,就是因为被‘蛇蛊’附身,才会发狂。若李静姝也中了蛇蛊,那她颈侧的疤痕……”
他猛地抬头,看向陈默——陈默此刻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什么噩梦,嘴里含糊地喊着“母亲”“姐姐”。玄真子心中一沉,林夏和李静姝的亲缘关系,再加上蛇蛊的线索,这背后的阴谋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道长!”门外突然传来黑衣人的低喝,“有动静!是影卫!”
玄真子脸色一变,迅速将锦帕收好,又给陈默和林夏盖上毯子:“你们带着他们从后门走,去归墟观的密室,我来拦住他们!”
“可是道长,您一个人……”黑衣人担忧地说。
“放心,我还能应付。”玄真子拿起墙角的桃木剑,眼神坚定,“记住,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让他们落到李静姝手里。陈默的破妄瞳,是解开‘巢’的关键,也是唯一能对抗蛇蛊的力量!”
黑衣人不再多言,扛起陈默,托着林夏从后门消失在夜色中。玄真子整理了一下道袍,走到庙门前,推开庙门——月光下,十几个穿玄色衣袍的影卫正站在不远处,腰间的铜铃轻轻晃动,为首的正是影卫统领赵擎。
“玄真道长,别来无恙。”赵擎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光映着他冰冷的眼神,“殿下要的人,还请道长交出来。”
“李静姝的蛇蛊快控制不住了吧?”玄真子冷笑一声,桃木剑直指赵擎,“她以为用魇妖香激活林夏的妖纹,就能引出龙骸的力量,却不知蛇蛊一旦反噬,她自己也会变成怪物。赵统领,你跟着这样的主子,就不怕有一天被她当成祭品吗?”
赵擎脸色微变,却依旧咬牙道:“道长休要胡说!今日若不交人,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那就试试!”玄真子纵身跃起,桃木剑带着纯阳真气,直刺赵擎面门。影卫们一拥而上,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破败的山神庙。
与此同时,黑衣人已带着陈默和林夏来到荒林深处的一条密道前。密道入口隐藏在一棵老槐树的树根下,掀开伪装的杂草,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进去,这条密道能直通归墟观。”黑衣人点燃一支火把,率先走进密道,“陈默体内的毒还没解,林夏的妖纹也随时可能暴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观里。”
密道内狭窄潮湿,墙壁上布满了青苔,火把的光芒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水流声——密道尽头,竟是一条地下暗河。
“过了这条河,就是归墟观的密室了。”黑衣人放下陈默和林夏,从怀中取出一艘小木船,“我们快上船,这暗河里有‘水蜮’,不能停留太久。”
小木船刚划到河中央,陈默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右眼通红,破妄瞳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芒,视线死死盯着水下——只见黑暗的河水里,无数条细长的黑影正快速向小船游来,那是水蜮的触手!
“小心水下!”陈默沙哑地喊道,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毒素和反噬带来的剧痛逼得再次倒下。
黑衣人反应极快,从怀中摸出一把硫磺粉,撒向水面。硫磺粉遇水发出“滋滋”的声响,水下的黑影瞬间退去。
“你醒了?”黑衣人惊喜地看着陈默,“我们正在去归墟观的路上,玄真道长会治好你和你母亲的。”
陈默喘着气,眼神迷茫地看着黑衣人:“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们是玄真道长的弟子,奉道长之命,一直在暗中保护你母亲。”黑衣人一边划船,一边说道,“李静姝的目标不仅仅是龙骸,还有你——你的破妄瞳,能看到‘巢’的本质,也能解开蛇蛊的诅咒。她抓你母亲,就是为了逼你动用破妄瞳,帮她完成‘塑巢’的最后一步。”
陈默心中一震,想起李静姝颈侧的疤痕和那诡异的蛇吻伤口,还有她喊母亲的那声“姐姐”——所有的碎片在此刻再次拼凑起来,指向一个令他胆寒的真相。
“李静姝……和我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陈默声音颤抖地问。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当年林夏的母亲被李静姝的母亲陷害,林夏才会被迫逃离皇宫。而李静姝的母亲,就是当年给林夏母亲下蛇蛊的人……”
话音未落,小木船突然剧烈晃动起来。水下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船底被什么东西顶得老高——是一条体型巨大的水蜮,正用触手缠绕着小船!
“抓紧了!”黑衣人大喊,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触手砍去。陈默强忍剧痛,右眼的破妄瞳再次亮起,他看到水蜮的头部有一个白色的弱点——那是水蜮的心脏!
“攻击它的头部!白色的地方!”陈默大喊着,指向水蜮的要害。
黑衣人立刻调转刀头,狠狠刺向水蜮的头部。水蜮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触手猛地松开,沉入水下。小木船失去支撑,瞬间倾斜,陈默和林夏双双落入水中。
“陈默!”黑衣人急忙伸手去拉,却只抓住了陈默的衣袖。就在这时,水下突然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林夏的脚踝,将她往黑暗的河底拖去——是另一条水蜮!
“母亲!”陈默目眦欲裂,拼尽全力想要挣脱黑衣人的手,却被毒素和冰冷的河水冻得浑身僵硬。
黑衣人咬牙,一边拉住陈默,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枚信号弹,点燃后射向空中。红色的信号弹在黑暗中炸开,照亮了整个暗河——河底,无数条水蜮正朝着他们游来,而林夏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萧蔷推开贤妃旧居的雕花木门时,积雪压断了檐角冰棱。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惊起梁上寒鸦,扑棱棱掠过窗外漫天飞雪,将她的影子投在褪色的《璇玑图》上——那是贤妃生前最爱的蜀锦,如今已被虫蛀出几个破洞。
檀木匣在妆奁最底层,金锁早已锈蚀。萧蔷用发簪撬动时,铁锈簌簌掉落,露出匣盖上的饕餮纹——与星陨阁刺客的面具纹路完全吻合。匣中半块梅花纹琉璃突然发出幽光,映出她肩头的印记在雪地上投下五瓣阴影。
蔷儿...琉璃内侧的朱砂字迹突然渗出鲜血,吾儿切记,梅花纹乃巫族圣女印记。若遇星陨阁刺客,可用此琉璃...
血书在她掌心自燃,灰烬却悬浮在空中,凝成星陨阁地牢的幻象。萧蔷看见尚宫局掌药司陈玉娘被九根青铜锁链锁在八卦柱上,她的素纱襌衣已被蓝血浸透,肩头梅花印记随呼吸明灭,与萧蔷的位置分毫不差。
母亲...萧蔷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突厥文《千金方》。书页间飘落的突厥狼头图腾突然燃烧,在雪地上映出陈玉娘被星陨阁阁主李静姝注射蛊毒的画面。
陈玉娘...是我的生母?萧蔷的指甲陷入掌心。地牢幻象突然扭曲,她看见李静姝将萧蔷的生辰八字刻在青铜鼎上,鼎中沸腾的药汤里漂浮着贤妃的凤凰血玉瓶。
李静姝!萧蔷怒吼,手中琉璃突然碎裂。碎片刺入心口的瞬间,《璇玑图》中的字渗出鲜血,在雪地上凝成李静姝的模样。她的墨色宫装绣着九头凤凰,每只凤凰口中衔着半块梅花纹琉璃。
萧蔷,李静姝的虚影轻笑,你以为自己是受害者?你不过是我与陈玉娘共同孕育的凤凰容器
窗外传来冰棱断裂的脆响。萧蔷的梅花印记突然发烫,在雪地上投射出尚宫局炼丹密室的全貌——陈玉娘正在用自己的蓝血浇灌青铜鼎,鼎中漂浮着萧蔷的婴儿襁褓,襁褓里裹着半块梅花纹琉璃。
原来...萧蔷苦笑,我从出生起,就是她们操控龙骸的钥匙。
她的琉璃碎片突然发出龙吟,在雪地上刻出一行小字:凤凰血需至亲之血温养,每月初一子时,用你的血浇灌梧桐井。
萧蔷抬头望向窗外,贤妃旧居的梧桐树上,九只乌鸦突然齐声啼叫。它们的眼睛泛着血光,爪间抓着半块与萧蔷相同的梅花纹琉璃.
萧蔷指尖触到心口嵌入的琉璃碎片,那冰凉的刺痛竟让她混乱的思绪骤然清明。雪光透过破窗,映着地上由灰烬凝成的地牢幻象——陈玉娘肩头的梅花印记仍在明灭,与她自己的灼痛同频共振。
“至亲之血……”她喃喃念着雪地上的字迹,忽然拔出簪子划破手腕。鲜血滴在琉璃碎片上,那些锋利的边缘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迅速吸收着她的血,颜色由幽蓝转为暗红。
血珠顺着碎片纹路流淌,在雪地上蜿蜒出一幅微缩的皇城舆图。图中星陨阁的位置赫然亮起一点金芒,与贤妃旧居的梧桐井由一道血线相连。
“原来如此。”萧蔷低笑,眼底泛起与年龄不符的冷厉。她撕下《璇玑图》一角,将染血的琉璃碎片包裹其中。当绢帛触及碎片时,上面那些被虫蛀的破洞突然流转起金光,显露出隐藏的巫族密文——正是每月初一子时祭祀梧桐井的完整咒诀。
梁上寒鸦突然凄厉长鸣。萧蔷抬头,看见九只乌鸦的眼珠同时转向北方——那是星陨阁的方向。它们爪间的琉璃碎片开始发烫,在积雪的檐角烙下焦黑的梅花印记。
“李静姝在召唤了。”萧蔷握紧手中的包裹,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最后看了眼贤妃的妆奁,那饕餮纹的檀木匣突然自行闭合,锁扣处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雪。
旧居外的梧桐林在狂风中嘶吼,积雪簌簌落下,露出树干上深深的刻痕——每道刻痕都是一句巫族祷文,与她记忆中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旋律重合。当她走到林间那口荒废的梧桐井边时,怀中的琉璃突然发出蜂鸣。
井口的积雪无风自动,缓缓旋出一个漩涡。幽深的井水里浮起细碎的金光,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萧蔷将染血的手按在井沿青石上,石面立刻显现出北斗七星的刻印,天枢位正好对应她心口的琉璃碎片。
“以血为契,以身为器……”她念出井壁浮现的咒文,肩头的梅花印记骤然发烫。井水开始沸腾,水汽中浮现出陈玉娘模糊的身影——她正用青铜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蓝血注入一个刻满梅花的玉瓮。
“蔷儿,快走!”幻象中的陈玉娘突然抬头,目光穿透时空与萧蔷相遇,“李静姝要用你的血完成‘凤凰涅盘’……”
话音未落,井水轰然炸开!一条水桶粗的黑色触手破水而出,直取萧蔷心口——那触手上布满吸盘,每个吸盘里都嵌着半块梅花纹琉璃!
萧蔷疾退的同时扯开包裹,《璇玑图》碎片迎风展开,上面的巫文发出刺目金光。触手撞上金光,发出烙铁淬火般的嘶响。吸盘里的琉璃碎片纷纷脱落,在雪地上拼成一个完整的梅花图腾。
“母亲……”萧蔷看着图腾中央浮现的陈玉娘虚影,终于明白这口井不仅是祭祀之地,更是囚禁生母魂魄的牢笼。
远处传来宫卫的呼喝声,火把的光亮正在逼近梧桐林。萧蔷咬破舌尖,将一口心血喷在梅花图腾上。
“今日,我要带您回家。”
她拔出心口的琉璃碎片,狠狠扎进图腾中央。鲜血浸透的瞬间,整片梧桐林的积雪轰然扬起,在空中凝成无数冰晶梅花。
那妙高台本是定慧寺前朝高僧观江悟道的石台,如今被酒家巧借地势,搭起悬空竹廊。八张黑漆酒案错落摆在虬松怪柏之间,廊柱上缠着新采的葛藤,开着淡紫小花。
店家伙计抬来的松木食盒还沾着山露,揭开时热气蒸腾。头一道便是镇江看家菜水晶肴肉,肉冻颤巍巍映着江天暮色;第二道是现钓的刀鱼清蒸,银鳞未褪,摆成跃龙门之势。酒是丹徒封缸酒,倒在越窑青瓷盏里,澄黄如琥珀。
陈默临窗而坐,江风鼓荡着他玄镜司的青袍。从这个角度望去,大江如一条白练自天边倾泻,焦山恰似青螺浮在浪间。北岸瓜洲渡的棹歌隐约可闻,南岸润州城郭笼在春暮烟霭里,瓦舍参差如叠棋局。
“那年追查私盐案,便在对面象山脚下截住七艘艨艟。”李静姝指向江南某处。她今日未着官服,藕荷色襦裙被江风吹得紧贴身形,腰间蹀躞带却仍挂着玄镜司铜符。
忽见江心掠过三艘赤马舟,船头赤旗迎风猎猎。萧蔷扶栏起身:“是扬州节度使的巡江快艇,这个时辰出现...”
话未说完,妙高台突然微微震颤。石缝间滚落些许碎岩,酒盏中的酒液荡出环纹。陈默俯身察看,见台下悬崖的藤蔓间闪过几片玄甲——竟有官兵借绳索攀在绝壁!
掌柜赔笑过来添酒:“诸位客官莫惊,是节度使大人在演习水战。”他收碗的手势却暗藏玄机,五指蜷曲如鹰爪——正是三日前在听音阁暗河见过的水蜮图腾!
李静姝的酒杯忽然裂开细缝。她借着斟酒动作,将残酒泼向廊柱阴影。酒液触及之处,青苔瞬间枯黄,露出藏在苔下的篆文——赫然是相柳祭祀的咒语!
“好个江山如画。”陈默朗声大笑,袖中赤鳞匕首已滑至掌心。江风突然转向,将焦山寺的晚钟声揉碎在浪涛里。
陈默笑声未落,妙高台四面的竹帘哗啦落下。方才还在布菜的伙计们袖中寒光一闪,竟是从食盒夹层抽出细刃软剑!江风突然裹挟着腥甜气息——檐角悬挂的葛藤花苞齐齐绽开,喷出淡紫色毒雾。
“闭息!”李静姝旋身踢翻酒案,肴肉汤汁泼在竹帘上顿时蚀出窟窿。她腕间铜符突然发烫,在雾气中映出周围潜行的人影——那些攀岩的玄甲兵竟已倒悬在屋檐下,弩箭的寒光正对三人后心。
萧蔷突然将琉璃碎片按在眉心。碎片吸收暮光后激射出虹彩,毒雾触及虹彩竟凝成冰晶簌簌坠落。她染血的指尖划过栏杆,那些隐藏的相柳咒文仿佛被灼伤般卷曲发黑。
江面传来破浪之声。那三艘赤马舟突然调转船头,船身木板翻转露出拍竿,竟是改装过的战船!首船甲板上立着个披暗金斗篷的身影,左手戴着银丝编织的手套——手套下隐约可见蛇吻伤痕正在渗血。
“李静姝——”斗篷人掀开风帽,露出与长公主七分相似的面容,“或者说,我该称你为偷走相柳之力的叛徒?”
陈默的赤鳞匕首突然自行出鞘三寸。刀柄鳞片层层倒竖,映出斗篷人身后翻涌的黑气——那黑气中浮沉着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最清晰的赫然是林夏!
“二姑姑...”李静姝声音发颤,玄镜司铜符应声碎裂。碎铜在虹光中重组,拼成枚刻着“监”字的玉牌——正是先帝赐予暗察使的令牌!
斗篷人厉笑挥手,赤马舟上的拍竿同时发射。却不是攻击妙高台,而是重重砸向江面!波涛炸裂处,浑浊的江水中浮起巨大阴影,九条蛇颈破浪而出,每只蛇头都衔着块燃烧的梅花琉璃。
“看啊萧蔷!”斗篷人张开双臂,“这才是你血脉里真正的力量——”
萧蔷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她心口的琉璃碎片迸裂,涌出的鲜血化作赤链缠上蛇颈。江北岸的润州城在震荡中亮起无数火把,焦山寺钟声狂响如惊雷。
陈默在摇晃的竹廊中握住赤鳞匕首。当刀锋完全出鞘的刹那,他看见斗篷人银手套下的蛇吻伤痕里,钻出了半片与林夏肩头一模一样的妖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