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王府,听涛轩。
紫檀木的窗棂将暮春的雨丝切割成细密的银线,滴滴答答敲在轩外的芭蕉叶上,衬得轩内一片死寂。
王玄龄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中,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却藏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握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面前的紫檀木雕花案几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长盒。
盒内,一沓沓崭新的龙头银票码放得整整齐齐,在轩内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
整整十万两。
对面,柳相一身家常的玄色锦缎直裰,姿态闲适地倚着凭几,指尖捻着一只薄胎白瓷茶盏,盏中碧绿的茶汤氤氲着热气。
他垂着眼,似乎在欣赏茶汤中沉浮的叶芽,目光偶尔掠过那盒银票,平静无波,仿佛看的只是一堆寻常纸张。
“相爷,”王玄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是十万两龙头官票,通汇南北十三省,见票即兑。”
“王家遭此逆子祸乱,清誉受损,阖族惶恐。还望相爷看在……看在王家历年为朝廷分忧、为陛下效忠的微薄情分上,代为打点朝堂上下,平息物议,遮掩……遮掩这私通倭寇的不堪之事。”
他微微倾身,双手将紫檀木盒往前推了推,姿态放得极低。
柳相终于抬起了眼皮。
那双眼睛,并不锐利,甚至带着点读书人的温和,却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都照得透亮。
他并未去看那盒银票,目光反而落在王玄龄强作镇定的脸上,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却无丝毫暖意。
“王家主啊!”
柳相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腔调,每个字都敲在王玄龄紧绷的心弦上:
“通倭,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他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王玄龄的心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相爷明鉴!此乃王有德一人丧心病狂,与王家其他族人绝无干系!此子已被老朽按家法杖毙,清理门户!”
“这十万两,是王家倾尽所能,只为弥补逆子之过,绝无半分贿赂朝臣、扰乱国法之意!恳请相爷……”
“倾尽所能?”
柳相轻笑一声,打断了王玄龄的解释,那笑声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
“王家百年豪商,富甲江南。琅琊王氏的‘倾尽所能’,就值十万两白银?”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看似温和的气势陡然变得极具压迫感,目光如实质般钉在王玄龄脸上。
“王有德勾结倭寇,欲毁朝廷命官根基,刺杀县令,更密约引倭寇登岸!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若非本相及时得悉,稍稍按下,此刻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的缇骑,怕是早已踏破你王府大门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紫檀案几上!
“砰!”
一声巨响!
案几上的茶盏跳起,滚烫的茶水溅湿了银票的一角。
王玄龄浑身剧震,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十五万两!”
柳相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眼神冰冷如刀!
“现银!明日此时,本相要看到十五万两现银,存入‘通和’票号本相指定的户头!少一两……你就等着看琅琊王氏的百年基业,如何在你手上灰飞烟灭!阖族老少,如何陪你那逆子,共赴黄泉路!”
此刻,柳相拍案的手指收回时,指甲边缘沾染的、极其细微的靛蓝色染料痕迹,在紫檀木深沉的底色和茶水溅湿的痕迹旁,一闪而逝。
王玄龄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他嘴唇哆嗦着,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屈辱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十……十五万两?相爷,王家一时之间,现银实在……”
“没有?”
柳相嘴角的讥诮更浓,他慢悠悠地重新端起那杯没被打翻的茶,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
“那就拿东西来抵。本相听说,清河县那个叫周平安的小子弄出来的琉璃镜,利润惊人。王家在里面的份子,不是有四成么?”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就用那四成的份子抵剩下的五万两!明日午时之前,本相要看到琉璃镜工坊份子的转让契书,连同那十万两现银,一并送来!”
“相爷!这……”
王玄龄失声惊呼,心如刀绞。
琉璃镜是王家如今最大的财源和未来依仗!
这比割他的肉还疼!
“怎么?舍不得?”
柳相冷笑一声,眼神彻底冰寒:
“那也好办。本相即刻打道回府,刑部大牢的签票,想必此刻已在路上。王家主,是舍财保族,还是人财两空、身败名裂,你自己掂量!”
他拂袖而起,玄色的锦袍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不再看面如死灰的王玄龄一眼,径直朝轩外走去。
冰冷的声音丢下,人已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回廊尽头。
王玄龄瘫坐在圈椅中,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他望着案几上那盒被茶水打湿了边角的十万两银票,又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王家即将被割裂的未来。
窗外雨声渐急,敲打在芭蕉叶上,如同丧钟。
…………
皇城大内·养心殿西暖阁
烛火通明,驱散了殿外的沉沉夜色。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沉静宁和的气息,却丝毫化不开暖阁内无形的凝重。
皇帝半倚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盖着一条明黄色的薄毯。
他手中捻动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佛珠,颗颗圆润,在烛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这是内库用燎原酒的分成利润新购的贡品。
他微阖着眼,听着下方单膝跪地之人的禀报。
沈炼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锦袍,身形笔直如枪,跪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磐石。
烛光在他冷峻如同刀削斧凿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人看不出年纪,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平静,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潭,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烛火。
“湖州琅琊王氏三子王有德,勾结倭寇首领九鬼清正,证据确凿。其罪有三:
一,密谋派遣死士,以火药毁坏清河县周家庄后山矿洞;
二,雇佣毒蛇帮魁首老蛇,行刺清河县代县令周平安;
三,与九鬼清正立约,事成之后引倭寇船队登岸,强夺琉璃镜、天雷等秘方工匠。”
沈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泉流淌,不带丝毫情绪,只陈述最冰冷的事实。
“王家家主王玄龄,已于三日前在宗族祠堂,亲执家法铁鞭,将王有德杖毙当场。尸身已弃于乱葬岗。王氏上呈请罪奏表,言称管教无方,自请罚俸,愿加倍赔偿清河损失。”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据查,周平安于刺杀当夜,遭老蛇‘附骨蛇涎’剧毒暗算,幸得其身边宗师之力的女子,姓莫,疑似墨家巨子及时出手。”
“击杀老蛇,并以秘法拔除剧毒。然周平安元气大伤,目前仍在清河县衙静养,恐……将影响其秋闱应试。”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琉璃佛珠在皇帝指尖轻轻磕碰的细微声响,以及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皇帝缓缓睁开眼,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了然。
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下,目光落在沈炼身上。
“诛九族的大罪,王玄龄用一条人命,十万两银子,再加些赔罪的空话,就想抹平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又像是在问沈炼:
“沈卿,前日柳相在朕面前,还夸赞王家忠义传家,是江南商贾之楷模。你,怎么看?”
沈炼抬起头,那双深邃平静的眸子迎上皇帝的目光,没有半分闪躲。
烛光在他眼中凝成两点幽深的寒星。
“陛下明鉴。”沈炼的声音依旧平稳,“倭寇所求,无非白银财货,劫掠东南以肥己。柳相所求……”
他微微一顿,语气更沉,“乃权柄倾轧,借王家之财势,固自身之根基。至于周平安所求……”
皇帝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将手中捻着的佛珠轻轻放在炕几上:
“是命。是挣扎求存,是在这污浊泥潭里,为他自己,也为那清河一县百姓,蹚出一条活路的命。”
他忽然伸手,从炕几旁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巴掌大小、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紫檀木盒。
盒子打开,一股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支须发俱全、形如小儿、通体紫金光润的千年老参,旁边还有几包贴着御药房封签的名贵药材。
皇帝将锦盒往前一递,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炼:“沈炼。”
“臣在。”
“带着它,去趟清河。”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周平安,他的命是那巨子救回来的,也是他自己挣回来的!”
“朕赏他这支紫金参,不是让他躺在榻上养膘的!秋闱在即,给朕打起精神来!”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帝王的威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朕要他给朕考个解元回来!若有余力——连中三元,亦无不可!”
沈炼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紫檀锦盒,感受着盒中灵药蕴含的磅礴生机。
他再次深深俯首,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臣,遵旨!”
他起身,玄袍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无声而利落。
转身走向殿外时,目光掠过皇帝放在炕几上的那串流光溢彩的琉璃佛珠。
而此刻,江南豪商王家的十五万两雪花银,或许正在某个阴暗的地窖里,准备流向另一个无底的深渊。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暖阁的烛光与沉水香的气息。
外面,是皇城沉沉的夜色和无声落下的春雨。
沈炼的身影融入黑暗,如同他带来的消息和即将执行的使命,悄无声息,却蕴藏着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