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演讲的巨大成功,将林见鹿和见鹿科技推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赞誉如同海啸般从世界各地涌来,“人类命运共同体”、“科技智者”、“终极能源的引路人”等光环被毫不吝啬地加诸其身。见鹿科技的股价应声飙升,“昆仑”平台上关于聚变开源技术的访问量和合作申请呈指数级增长,IFEc的倡议也获得了超过三十个国家和数十个顶尖科研机构的积极响应。
然而,身处风暴眼的林见鹿,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
从纽约返回宁州后,他没有举行盛大的庆功会,也没有沉浸在媒体的追捧中。他推掉了大部分非必要的公开活动和采访,将日常运营更多地交给成熟的管理团队,自己则更像一个隐士,长时间待在“灵境”实验室深处,或是独自一人待在顶层办公室,对着星空发呆。
这种变化细微而确切,像一块被溪水长期冲刷的卵石,棱角并未磨损,质地却变得更加内敛、深沉。
“我说,你这状态不太对啊,”埃琳娜·罗斯拿着一罐冰可乐,大大咧咧地坐在林见鹿办公室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外面把你夸成了拯救人类的先知,你怎么反倒像是刚丢了钱包似的?这要是我,早就开香槟巡游世界了。”
林见鹿站在全景落地窗前,窗外是宁州璀璨的万家灯火,如同铺陈在大地上的另一片星河。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晃动着手中茶杯里清亮的液体,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埃琳娜,当你站在联合国那个讲台上,看着下面那些代表着数十亿人口、不同文化、不同利益诉求的面孔,然后你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一起创造一个无限能源的未来……那一刻,你感觉到的不是兴奋,而是……重量。”
“重量?”埃琳娜灌了一口可乐,不解地挑眉。
“嗯,”林见鹿转过身,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却仿佛承载着窗外整片夜空,“就像你突然被塞进了一个驾驶舱,面前是错综复杂、从未见过的操控杆,而船舱外面,是整个星海的航向,和船舱内,所有人类的命运。你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可能点燃文明的火炬,也可能……引燃毁灭的炸药。”
他走到茶几旁,拿起一份内部简报,递给埃琳娜:“看看IFEc最新的成员名单和他们的研究方向申请。”
埃琳娜接过来,快速浏览着,嘴里啧啧有声:“嚯,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美国劳伦斯利弗莫尔那边想搞激光惯性约束与我们的磁约束结合;欧洲聚变联盟盯上了第一壁材料的辐射损伤模拟;日本那帮人果然对氚循环和增殖层情有独钟;连印度都提出了基于他们本土材料的偏滤器设计方案……等等,这个‘普罗米修斯全球’是什么来头?背景资料这么模糊?”
“索恩的影子公司之一,”林见鹿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申请的研究方向是‘极端条件下等离子体与时空结构的相互作用’。”
埃琳娜吹了个口哨:“瞧瞧,黄鼠狼来给鸡拜年了,还带着这么‘高端’的课题。你打算怎么办?拒了?”
“不,”林见鹿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批准它。不仅要批准,还要给他们开放一部分非核心的、但足够有深度的模拟数据接口。我们要看看,他们到底想从‘相互作用’里找到什么。”
埃琳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钓鱼?”
“合作之下,必有暗流。IFEc不是无菌实验室,它是整个世界的缩影。”林见鹿坐回自己的位置,目光深邃,“我们不能只做技术的引领者,更要做规则的制定者和棋局的观察者。索恩想混进来窥探,我们就给他一个窗口,但窗口朝哪边开,能看到什么,得由我们控制。这比把他们完全挡在外面,对我们更有利。”
这份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战略算计,让埃琳娜这个向来随性的人都感到一丝寒意,但更多的是佩服。眼前的林见鹿,确实不再是那个只专注于技术突破和企业扩张的年轻cEo了。他开始以一种更宏大、更复杂的视角,审视着技术、人性、权力和文明交织的巨网。
几天后,林见鹿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他没有去参加某个重要的国际视频峰会,而是独自一人驱车数百公里,来到了江南水乡的一座小镇。
小镇依河而建,青石板路,白墙黛瓦,古老的拱桥下乌篷船缓缓摇过,时间在这里仿佛都慢了下来。与宁州那种未来科技感的快节奏截然不同。
他此行的目的,是拜访一位隐居在此的老人——顾知行。顾老已年过九旬,是国内乃至世界都享有盛誉的理论物理学家和科学哲学家,早已远离学术中心多年,但其思想深度和对科技伦理的洞察,却愈发显得珍贵。
在一处爬满青藤的幽静小院里,林见鹿见到了正在藤椅上闭目养神的顾老。老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朴素的中式褂子,仿佛与这江南水墨画融为了一体。
“顾老,打扰您清静了。”林见鹿微微躬身,态度恭敬。
顾老缓缓睁开眼,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他打量着林见鹿,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是见鹿啊,坐。你联合国的那番讲话,我听了录音。很有气魄,但也……很沉重吧?”
林见鹿心中一凛,没想到老人一语中的。他在顾老对面的竹凳上坐下,坦诚道:“是的,顾老。感觉肩上的担子,突然重了千万倍。以前只想做好一个企业,解决一些具体的技术难题。现在……却仿佛被推到了一个不得不思考文明走向的位置上。”
顾老轻轻摇着蒲扇,目光望向院子里那株古老的银杏树,声音平和悠远:“科技啊,就像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聚变能源,更是滔天巨浪。你掌握了点燃‘太阳’的火种,是成为盗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还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厄庇米修斯,只在一念之间。”
他转回头,目光如炬地看着林见鹿:“你开源技术,倡导合作,这是‘阳谋’,是堂皇大道,很好。但你要明白,人性如宇宙,有追求光明的恒星,也有吞噬一切的黑洞。你点燃的这团火,光芒越盛,照出的阴影也就越深、越扭曲。”
林见鹿默默点头,这些话深深敲击在他的心上。
“不必惶恐,”顾老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位置的转变,必然带来视角的提升。从企业领袖到思考人类命运的‘智者’,这不是身份的跃迁,而是责任和视野的自然延伸。你不需要拥有所有的答案,但必须保持最清醒的头脑和最敬畏的心。”
顾老顿了顿,说了一句让林见鹿铭记终生的话:“要时常仰望星海的浩瀚,也别忘了俯察尘埃的卑微。真正的智慧,在于理解这两者之间,那根连接着创造与毁灭的、极其纤细的线。”
在小院里的几个小时,林见鹿没有谈论任何具体的技术问题,只是听着顾老关于科学、哲学、历史与文明的漫谈。当他告辞离开时,内心的那种沉重感并未消失,却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沉静而坚定的力量。他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命运推着走的“驾驶员”,开始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方向盘,以及脚下那深不见底的油门和刹车。
返回宁州的途中,他接到了沈渊的紧急通讯。
“见鹿,埃琳娜在对‘摇篮’坐标关联的远古符号进行深度破译时,有了一个极其惊人的发现。”沈渊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那些符号,不仅仅是坐标或者能量结构描述……它们似乎还隐藏着一套……警示信息。”
“警示?”林见鹿眉头紧锁。
“是的,残缺不全,但反复出现的核心意象是——‘光’与‘锁’。”沈渊解释道,“结合埃琳娜对‘现实低语’和格陵兰信号的数学本源分析,我们有一个大胆的推测:那个‘摇篮’指向的,或者说它所连接的‘高维能量源’,可能并非可以随意取用的‘宝藏’,它更像是一把……被锁住的、极其危险的‘力量’。而聚变技术,或者说我们正在探索的高能物理路径,可能就是在尝试制造‘钥匙’。”
林见鹿的心猛地一沉,顾老关于“盗火”与“魔盒”的比喻言犹在耳。
“更关键的是,”沈渊继续道,“破译信息中有一个符号组合,其数学转换后得到的频谱特征……与秦雪刚传来的、索恩‘芬布尔之冬’基地近期异常活跃的某种能量辐射模式,高度一致!”
林见鹿踩下了刹车,将车停在路边。夕阳的余晖将田野染成一片金黄,温暖而宁静,但他的内心却瞬间被冰封。
索恩……他们不仅仅是在尝试制造“钥匙”!
他们很可能,已经在不顾一切地,试图强行撬开甚至砸碎那把“锁”!
而自己,在联合国呼吁共享、合作,将全球的目光和资源都引向聚变这把“钥匙”的制造,这究竟是在引领人类走向光明,还是在无意中,加速了那扇危险之门的开启?
他抬头,望向车窗外的苍穹,星海初现,浩瀚无垠。
星海之下,尘埃般的个体,究竟该如何握住那根连接着创造与毁灭的、纤细如发的线?
一种远比商业竞争、甚至国家博弈更加深邃、更加严峻的考验,如同宇宙的暗物质般,悄然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