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丝像缝衣针,密密麻麻扎在窗纸上,把天缝成了块湿漉漉的灰布。我从梦里惊醒时,后脖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枕巾,衬衫黏在背上,像层刚剥下来的人皮。右肩沉得像扛了块青石,一动就传来的骨响,仿佛有根生锈的铁钎从肩胛骨穿进去,又从锁骨钻出来。
又做那梦了?我妈端着晾好的井水进来,搪瓷碗沿结着串水珠,啪嗒啪嗒砸在桌角。她的眼神瞟过我的肩膀,嘴角往下撇了撇,这都第三晚了,你咋总念叨抬棺材?
我没说话,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水渍像口棺材,黑沉沉的棺身,边缘泛着黄,像渗出来的脓水。梦里的细节清晰得吓人——六个人抬着口棺材从我家门前过,黑檀木的棺身,铜钉帽上沾着暗红的渣子,凑近了闻,有股甜腻的腥气,像把红枣泡在了血里。我是第三个抬棺人,右手搭在冰凉的杠子上,能感觉到里面液体晃荡的重量,腥甜的气味顺着木缝往外钻,熏得人眼睛发酸。
哪有棺材是黑皮红肉的?我捏着肩膀往起坐,指腹按到块青紫的印子,形状像半个手掌,边缘还带着齿痕,抬棺的那几个人,我好像都见过......有西头的老瘸子,还有前村死了三年的王木匠......
我妈手里的碗撞在桌腿上,水洒了半桌。她的手开始抖,抓过我的胳膊就往门外拽,走,给你奶上柱香去,让老祖宗给你驱驱邪!她的指甲掐进我胳膊肉里,疼得我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自从爸走后,她的脾气就像浸了水的炸药,一点就炸。
祠堂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我奶的牌位摆在最下排,漆皮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像块没长好的骨头。我妈点着三炷香,烟圈打着旋往房梁飘,她突然了一声,指着香灰盆里的火星——那些火星落地后,竟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字,转瞬就灭了,只留个焦黑的印子。
你表嫂今早来电话,说她那池塘该清淤了,我妈把香插进香炉,手还在抖,要不你明天去看看?沾点活气,别总琢磨些死物。
表嫂嫁过来三年,人活络得很,一笑眼角就堆起个肉坑,里面藏着颗小黑痣。去年她在院子后头挖了个池塘,说是养鱼给娃攒学费。我去过一次,塘水浅得能看见底,边上种着圈芦苇,风一吹响,像有人在水里吹气。
那天下午,我去村头找李瞎子算卦。他摸着我的肩膀,枯树枝似的手指突然一僵:这不是累的,是被阴物压的。他往我手里塞了把糯米,今晚要是再做梦,把这个撒在门槛上。那糯米沾着点霉味,捏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像握了把碎玻璃。
我攥着糯米往家走,路过西头老槐树下,看见老瘸子蹲在那儿抽旱烟。他抬头时,烟袋锅子的火星照得他脸发绿,小子,肩膀沉吧?他嘿嘿笑,露出颗黑牙,牙床上还沾着点菜叶,那棺木是老料,压得住邪,也压得住人......
我吓得撒腿就跑,听见他在身后喊:过家门,沾家亲,躲不过的......声音追着我跑,像条没尾巴的狗,舔着我的脚后跟。
八月的太阳把池塘晒得发绿,水面漂着层油亮的光,像倒了桶猪大油。我站在塘边,表嫂正挽着裤腿往水里撒鱼食,她的花衬衫下摆扎在裤腰里,露出段白生生的腰,水珠顺着小腿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个又一个小坑,坑里很快积满了水,映出她扭曲的脸。
你咋来了?她回头笑,眼角的痣跟着动,像趴在那儿的只小虫子。我正说这塘水有点浑,是不是该清淤了。
我往水里看,塘底的淤泥黑得发亮,芦苇根缠着些发白的东西,像碎布,又像烂纸。这塘才一米深,能淹着人?我踢了块石头下去,的一声沉底,溅起的水花带着股腥气,溅在我手背上,黏糊糊的。
表嫂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往池塘对面瞟了眼,喉结动了动,像有东西卡在那儿。前阵子夜里,总听见水里有动静,像有人拍水......她往我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热气吹在我耳朵上,带着股鱼腥味,有天早上,我看见水面漂着块黑布,捞上来一看,上面沾着血,跟你说的那棺材颜色一样......
我的肩膀突然又开始疼,像有双无形的手在使劲按,骨头缝里像塞了把沙子,碾得人发慌。抬眼时,看见池塘对岸的芦苇丛里,站着个黑影子,高瘦高瘦的,像根没漆的棺材杠。那影子的肩膀处有个破洞,风一吹,飘出点白絮,像王木匠那件烂棉袄。
那是啥?我指着影子问,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表嫂顺着我的手看去,突然尖叫一声,手里的鱼食撒了一地。红的黄的鱼食混在黑泥里,像摊呕吐物。她拽着我就往屋里跑,拖鞋在泥地上打滑,快别看!是王木匠!她的声音都劈了,他死前就爱蹲那儿抽烟!
进了屋,她才哆哆嗦嗦地说,王木匠三年前就是在这池塘淹死的,也是八月,也是这么个大晴天。当时塘水也才一米深,她抱着胳膊搓来搓去,指甲在胳膊上掐出红印子,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黑布,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她突然停住,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他是不是在找伴儿?
那天下午,我帮表嫂把池塘的水抽了一半。淤泥里埋着些生锈的钉子,还有半截棺材板,黑沉沉的,边缘沾着暗红的渣子。我用铁锹戳了戳,硬邦邦的,铁锹尖划过木头发出生锈的摩擦声。抽水泵突然的一声停了,表嫂的儿子小宝指着水里喊:妈!有血!
我们往水里看,淤泥上渗着片红,像刚流出来的血,顺着水流往水泵口钻,在水面上织出张红网。表嫂突然瘫坐在地上,指着那片红哭:是它找来了......王木匠就是这么没的......她的头发散了,一缕缕贴在脸上,像水草缠着浮尸。
三天后,表嫂真的出事了。
发现她的时候,人漂在池塘中央,脸朝下,花衬衫被水泡得发胀,像朵烂掉的大丽花。捞上来时,她的手还保持着攥东西的姿势,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混着点暗红的血。她的肩膀上有块青紫的印子,和我肩膀上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大些,像被人狠狠咬过。
警察来的时候,测了水深,确实只有一米。法医蹲在塘边验尸,戴着手套的手指戳了戳表嫂的脖子,这勒痕不对劲,太浅了,像自己勒的,可力道又太大......他突然抬头看我,你肩膀咋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肩膀,那里的疼又开始了,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做噩梦压的。我说。法医没再问,只是盯着池塘里的水,水面上的油光聚成了个棺材的形状。
表嫂出殡那天,我又梦见了那口血棺。这次抬棺的人里,多了个穿花衬衫的女人,站在我旁边,肩膀挨着我的肩膀,冰凉的,像块浸了水的木头。她回头时,我看见她眼角的痣,和表嫂一模一样,只是那痣在流血,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滴,坠在棺木上,地一声烫出个小坑。
表嫂的头七刚过,我爷爷就病了。
不是躺床不起的病,是突然变得糊涂。他总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盯着对门的山路,嘴里念叨着:该来了,该来了......问他等谁,他就咧开没牙的嘴笑,牙床红红的,像刚嚼过血:黑棺材,红里子,八个人抬,过家门......
我的肩膀疼得更厉害了,贴了好几贴膏药都没用,那些膏药揭下来时,背面全是黑毛,像从什么东西身上粘下来的。夜里总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响,像有人在我耳边磨棺材板,那声音顺着枕头爬上来,钻进耳朵眼,在脑子里打转。
爷爷这是撞邪了。我爸蹲在灶台前抽烟,烟蒂扔了一地,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坟包。表嫂走那天,他就说看见王木匠在门口站着,手里还扛着块棺材板......我爸的声音发紧,他的右肩也开始疼,只是他不说,我看见他偷偷用酒搓肩膀,搓出层黑泥。
爷爷年轻时是个木匠,专做寿材。他的工具房里堆着些老木料,黑沉沉的,据说是他年轻时从河里捞上来的,放了几十年都不腐。表嫂出事后,那间房总透着股腥气,像谁把血泼在了木头里。有天夜里,我听见工具房传来刨子声,沙沙沙的,像在刨人肉。
九月的风带着凉意,我去工具房找锤子,想修修爷爷的竹椅。推开门时,一股甜腥味扑面而来,地上的木屑里掺着些暗红的颗粒,像干了的血。墙角的木料堆里,不知何时多了口半成品的棺材,黑檀木的,没上漆,棺底铺着层红布,红得发黑,像浸透了血。
这是谁做的?我摸着棺身,冰凉的,像块铁,指腹划过木面,沾了层细粉,放在鼻尖一闻,是骨灰的味道。
你爷爷呗。我妈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抖得厉害,他说这是他的,非要自己做......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没碰那红布吧?
我摇摇头,她这才松了口气,那红布是用家里人的血浸的,你爷爷说能镇住木料里的邪......
我掀开棺盖,红布里裹着些东西——是爷爷的寿衣,还有双新布鞋,鞋头绣着朵白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做针线的人缝的。最吓人的是棺角放着的东西:六根棺材杠,黑沉沉的,上面缠着圈红布,红布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爷爷突然精神好了,坐在炕沿上让我给他捶背。他的背瘦得只剩骨头,皮肤下的脊椎像串没穿好的珠子,硌得我手心发麻。小子,你肩膀疼,是因为抬了不该抬的东西,他抓住我的手,掌心冰凉,像握着块冰,那口棺,是给家里人留的......
他说,那黑檀木是几十年前从河里捞的,捞上来时就沾着血,村里老人说,是沉河的凶棺料。王木匠当年非要用这料做棺材,爷爷的声音发飘,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结果死在池塘里,现在......轮到我了......他的嘴角咧开,露出个诡异的笑,牙床红得像在流血。
我想扶他躺下,他却突然往门外挣,指着山路喊:来了!你看!八个人!
我往山路看去,月光下确实有串黑影,抬着口黑棺材,正往我家走。抬棺的人里,有老瘸子,他的瘸腿在地上拖出道血痕;有王木匠,他的烂棉袄破洞里露出根白骨;还有穿花衬衫的表嫂,她的头发里缠着水草。他们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肩膀压得很低,棺材杠作响,像在啃骨头。
别开门......我死死拽着爷爷,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挣开,往门口爬,指甲在地上抠出五道血痕,嘴里喊着:是我的喜材......该我走了......
他爬到门槛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我,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黑洞。你爸的肩膀也开始疼了吧?他笑了,这料认亲,家里人一个都跑不了......
爷爷走的时候,是九月初九的凌晨,鸡刚叫头遍。
他没躺炕上,是趴在门槛上的,脸贴着地面,像在听什么声音。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门外的山路,嘴角还带着笑,牙缝里塞着根芦苇。手里攥着块黑布,上面沾着血,和表嫂、王木匠手里的那块一模一样,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字。
他的寿材用了那口黑檀木半成品。入殓那天,我摸着棺身,突然想起梦里的血棺——外面黑,里面红,原来红的不是血,是爷爷自己铺的红布,那红布里浸着他自己的血,还有我爸偷偷抹在上面的血手印,我妈的头发,我的指甲灰。爷爷说,这样才叫全家福,能镇住凶料。
抬棺的正好是八个人,有村里的壮汉,也有我不认识的外乡人。起棺时,棺材异常沉,八个壮汉的脸都憋得通红,肩膀压得往下塌,他们的肩膀上很快浮现出青紫的印子,和我、我爸肩膀上的一模一样。我站在门口,看见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重叠,像条八头蛇。
棺材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我听见里面传来的一声,像有东西在撞棺盖。抬棺的外乡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老爷子,别急,到地方了......
我认出他的声音,是梦里喊我抬棺的人。他的脖子上有圈勒痕,和表嫂的一模一样。
葬礼后,我的肩膀突然不疼了。只是每到夜里,总能听见门外有咯吱咯吱的响,像有人抬着东西走过。开门看时,山路空荡荡的,只有月光在地上投着长长的影子,像口横放的棺材。
有天夜里,我看见爷爷坐在门槛上,穿着那件寿衣,正往棺材杠上缠红布。这料凶,他抬头冲我笑,寿衣上的红布沾着他的牙印,得用家里人的血镇着......他指了指我的肩膀,你沾了亲,压得住......
我这才明白,梦里的血棺不是别人的,是爷爷的。那些抬棺人,都是跟这口凶棺沾过边的死者,他们在等家里最后一个亲人,凑齐人数,好把棺材抬进阴间。
表嫂的池塘,王木匠的死,爷爷的喜材,还有我肩膀上的印子......原来都是早就写好的局。那口黑檀木棺材过家门,沾的不是晦气,是血亲,一个都躲不过。
现在每到七月,我还是会梦见抬棺材。只是梦里的抬棺人,又多了爷爷。他站在我旁边,肩膀挨着我的肩膀,暖暖的,不像表嫂那么凉。棺材从我家门前过时,我总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响,像红布在动,又像有人在里面笑。
门外的山路,月光总把它照得像口长棺材。我知道,总有一天,这口棺材会再次停在我家门口,这次抬棺的人里,会多一个我。而我爸的肩膀,已经开始像我当初那样,疼得夜不能寐了。
昨天,我看见小宝在池塘边捞东西,他手里攥着块黑布,肩膀上有块青紫的印子。他冲我笑,眼角也长出颗痣,像只刚孵出来的小虫子。
我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的印子已经淡了,变成个浅浅的疤,像朵没开的花。或许,下一个该轮到他了。这口凶棺,总要找够八个抬棺人,才能安安分分地埋进土里。而我们这些沾了亲的,都是它预定的人选。
雨又开始下了,像在敲棺材板。我听见工具房里传来刨子声,沙沙沙的,这次听得格外清楚,像在刨骨头。打开门一看,我爸正坐在爷爷的老位置上,手里拿着刨子,我爸正坐在爷爷的老位置上,手里拿着刨子,一下下刮着那块黑檀木。木屑簌簌落在他脚边,混着些暗红的粉末,像被碾碎的血痂。他没回头,肩膀随着刨子的起落微微耸动,右肩那块青紫的印子透过衬衫渗出来,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
“爸,你干啥呢?”我的声音在工具房里打了个转,撞在堆成山的木料上,弹回来时带着股木头受潮的腥气。
他这才停了手,慢慢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红得像浸了血的棉线,“你爷爷说,这料得留个念想。”他指了指脚边的木坯,那是块巴掌大的牌子,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寿”字,刻痕里嵌着些暗红的东西,“我把家里人的名字都刻进去了,你看——”他用刨子尖点了点“寿”字的一撇,“这是你表嫂的,这是你爷爷的,这是……”
我没敢再听,目光落在他握着刨子的手上。虎口处缠着块布条,渗出血来,染红了木牌的一角。那血顺着刻痕往“寿”字的中心流,像条细小的蛇,钻进木头的纹路里。
“你的名字,我留了最后一笔。”他突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和爷爷临终前一模一样,“等你……”
“别说了!”我抓起墙角的斧头就往木牌上劈,木屑溅了我一脸,带着股铁锈味。那木牌却硬得像块铁,斧头弹回来时差点砸到我的脚。爸扑过来抱住我,他的肩膀烫得吓人,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这是命,躲不过的。”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带着股腐烂的甜腥味,“你小时候在祠堂摔断过腿,血滴在了你奶的牌位上,从那天起,你就跟这料缠上了。”
我这才想起五岁那年的事。祠堂的门槛太高,我跑着绊倒时,膝盖磕在供桌角上,血顺着桌腿流进香灰里,把奶奶的牌位泡成了暗红色。当时我妈哭着用香灰堵伤口,说“沾了祖宗的气,能长好”,现在想来,那哪是祖宗的气,是这凶料在认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完整的梦。
抬棺的人凑齐了八个。老瘸子走在最前头,瘸腿在地上拖出条深沟,沟里淌着黑血;王木匠扛着棺材杠,烂棉袄的破洞里露出半截肋骨,随着脚步“咯吱”作响;表嫂站在我左边,花衬衫上的鱼腥味钻进我的鼻子,她眼角的痣滴着血,落在棺材杠上,烫出个小坑;我爸站在我右边,肩膀上的青紫印子已经发黑,像块烂掉的肉。
爷爷走在最中间,穿着那件浸血的寿衣,手里举着那块木牌,“走慢点,让他看清楚。”他的声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泡得发涨。
棺材从家门口过时,我看见门板上贴着张黄纸,上面是我写的“囍”字——那是我十八岁生日时,妈逼着我写的,说“冲喜”。现在那“囍”字被血浸透了,变成个扭曲的“丧”字。
路过表嫂的池塘时,水面漂着层白花花的东西,像翻肚皮的鱼。王木匠突然开口:“这塘里的淤泥,该清了。”他的手伸进水里,捞上来块黑布,抖开一看,上面的“寿”字正好缺了最后一笔——那是我没刻完的地方。
“你的笔,在祠堂供桌底下。”爷爷的声音飘过来。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握着支没蘸墨的毛笔。
抬棺队伍在祠堂门口停下。老瘸子掀开棺盖,里面铺着的红布突然活了过来,像条血舌头,卷着我的脚踝往里面拖。我看见棺材底刻着行小字:“第八人,李三娃,丙子年生,忌九月初九。”
那是我的名字,我的生辰,还有……爷爷走的那天。
“该你了。”爸推了我一把,我的膝盖正好磕在供桌角上,和五岁那年一模一样的疼。血滴在奶奶的牌位上,这次没有香灰堵着,顺着牌位流进木缝里,渗到了地下。
祠堂的地面突然裂开道缝,黑檀木棺材缓缓沉下去,红布在里面翻涌,像沸腾的血。我看见八个抬棺人的影子在缝里慢慢融化,变成了棺材上的铜钉,死死钉在棺盖上。
“记住,每年这天,往塘里撒把糯米。”这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分不清是爷爷说的,还是表嫂,或是我爸。
醒来时,天刚亮。工具房的门开着,那块木牌躺在门槛上,“寿”字的最后一笔补全了,是用我的血写的——昨晚不知何时,我的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正顺着指尖往下滴,在木牌上晕开朵小小的花。
池塘的方向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有人在清淤。我抓起木牌往塘边跑,看见小宝蹲在水里,手里拿着把铁锹,正往岸上铲淤泥。他的肩膀上,那块青紫的印子已经成形,像朵刚开的花。
“叔,你看我捞着啥了?”他举起手里的东西,是支没蘸墨的毛笔,笔杆上刻着我的名字。
水面上漂着层糯米,白花花的,像撒了层雪。阳光照在塘里,红布似的水波里,隐约能看见口黑棺材,正慢慢往下沉。
我摸了摸肩膀,那里的疤彻底消失了,像从来没疼过。只是每次下雨,总能闻到工具房里飘来刨木头的味,混着点甜腥味,像在提醒我——
这口凶棺过了家门,沾了血亲,才算真正安了。而那些没算完的账,总会找下个肩膀疼的人,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