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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磊的后颈突然泛起一阵凉意时,仪表盘上的电子钟正好从01:59跳成02:00。那不是空调出风口漏的风,带着种潮湿的腥气,像刚从河底捞上来的水草擦过皮肤,顺着衣领往里钻,贴着脊椎骨往下滑。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攥着方向盘的手瞬间冒了汗,指腹在真皮方向盘上打滑,留下几个湿痕。

“操。”他低骂一声,腾出右手松了松领口。棉质t恤早就被冷汗浸得发皱,贴在背上凉飕飕的。这条路他跑了三年,明外廊的辅路,白天是附近工厂工人抄近道的路,晚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路灯坏了大半,只剩每隔五十米一盏亮着,光打在柏油路上,像摊化开的蛋黄,边缘晕着圈诡异的紫。路两旁的老槐树长得歪歪扭扭,枝桠横七竖八地伸到路中央,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抓挠车底盘,“沙沙”声顺着轮胎碾过地面的震动传进车厢。

冷意还在往骨头缝里钻。王磊摸出烟盒,指尖抖得差点把烟掉在脚垫上。烟盒是空的,只剩张皱巴巴的锡箔纸,他烦躁地把烟盒揉成球扔到副驾,金属打火机“咔嚓”响了三下才打着。火苗窜起来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挡风玻璃——驾驶座后面的阴影里,好像蹲着个黑糊糊的东西,轮廓像个人,肩膀窄窄的,头发很长,垂下来遮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妈的。”王磊猛地回头,后座空空如也。傍晚拉的那批零件早就卸完了,只有副驾座位上扔着件皱巴巴的工装外套,是上周跟老张借的,还没来得及还。外套的袖口被风吹得鼓了鼓,像有人刚从座位上起身,衣摆还留着体温似的。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舌尖顶到上颚,尝到股铁锈味。

车突然抖了一下,像碾过块石头。王磊稳住方向盘,视线重新落回前方,却发现路边的树影好像在动。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摇晃,是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往前倾,枝桠末梢几乎要扫到车窗,像一群人踮着脚往前凑,想看清楚车里的人。他踩下油门,想快点冲出这片林子,可车速表卡在60迈,怎么踩油门都上不去,引擎发出“突突”的怪响,像喘不上气的老人。

就在这时,挡风玻璃上“啪”地溅上点东西。王磊眯眼一看,是滴深褐色的液珠,顺着玻璃往下滑,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他伸手去按雨刮器,刚碰到按钮,那滴液体突然炸开,变成无数个小点儿,密密麻麻地糊在玻璃上,像谁对着车窗啐了口带血的痰。

“什么玩意儿!”他猛地往左打方向盘,车差点撞上路边的树。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等车稳住,他才发现那些小点儿变成了灰黑色,顺着玻璃往下淌,在底端积成一小滩,隐约能看见些白色的渣子,像没烧透的纸灰。

后颈的凉意突然加重了,像有人对着他脖子哈气。王磊的汗毛“唰”地全竖起来,根根分明,扎得皮肤发痒。他猛地抬头,后视镜里——后座的地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串钥匙,银色的链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那是老张的钥匙,上周借外套时明明挂在他自己腰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钥匙突然“叮当”响了一声,像被人踢了一脚,朝着驾驶座滚过来。王磊盯着后视镜,眼睁睁看着钥匙停在座椅底下,然后慢慢立了起来,钥匙齿朝上,对着他的后脑勺,像把小刀子。他的心跳瞬间飙到嗓子眼,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平时别着把折叠刀,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个瘪下去的刀鞘。

“老张?是你吗?别装神弄鬼的!”他喊了一声,声音在车厢里撞了撞,弹回来时变了调,像有人在模仿他说话,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股戏谑的颤音。副驾的外套突然动了,从座位上滑下来,“啪”地掉在脚垫上,袖口正好落在刹车踏板旁边。王磊低头一看,顿时倒吸口凉气——外套的肘部有块暗红色的污渍,上周借的时候还没有,那形状,像个模糊的手印,五指张开,指缝里沾着点土黄色的渣子。

前面突然亮起片昏黄的光。不是路灯,更像老式马灯的光,从树缝里渗出来,红通通的,把经过的树叶都染成了猪肝色。王磊眯起眼,看清那是道大门,两扇朱漆木门,上面钉着铜环,门楣上挂着块匾,烫金的字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南京市华侨公墓。

“操!怎么绕到这儿来了!”他猛地踩刹车,车“吱呀”一声停在路中间。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仪表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走,明明应该往左转,怎么会开到公墓门口?副驾的老张的外套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一下,往车门缝里钻,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王磊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乱敲,视线死死盯着那扇门。铜环上的绿锈在光线下像爬满了虫子,门轴处的漆掉了块,露出里面的木头,黑黢黢的,像道豁开的伤口。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门是虚掩着的,留着道指宽的缝,缝里黑得像泼了墨,隐约有风吹出来,带着股土腥气,混着点烧纸的味道,跟老张身上常年不散的烟味有点像。

“砰!”

后窗突然被撞了一下,力道不大,却像敲在人心上。王磊吓得一哆嗦,回头看见个黑影子贴着玻璃滑下去,速度快得像没看清。他赶紧按锁车键,“咔哒”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可后窗的玻璃上,慢慢浮现出个手印,五指模糊,掌心的位置有个淡淡的疤——跟老张左手掌心的疤一模一样。

“老张你他妈的别吓我!”王磊抓起仪表盘上的扳手,手背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上周老张跟他借了五百块钱,说老婆住院,今天下午他还催过,老张当时支支吾吾的,说晚上给答复。难道是老张藏在后座?可他明明看着老张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副驾的外套又动了,这次是往上飘,领口张开,像个没有脸的人在喘气。王磊看见外套内侧的标签露了出来,上面沾着根头发,很长,黑中带点白,绝不是老张的——老张是光头。那根头发慢慢往下滑,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凉的,像条小蛇。

门缝里的光突然亮了起来,红得发紫。王磊看见门轴处的阴影里,慢慢站起来个东西,很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头发盘在头顶,插着根银簪,簪头的花纹在光线下闪了闪。它没有脸,或者说脸被头发遮住了,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正对着车窗这边弯腰,像在看他。褂子的下摆沾着些黑泥,随着它的动作,簌簌往下掉渣。

冷意瞬间裹住了全身,王磊觉得自己像块被扔进冰窖的肉。他想开门跑,可车门像被焊死了,无论怎么拽都纹丝不动。后视镜里,后座的地板上渗出滩黑水,正慢慢往驾驶座这边爬,所过之处,塑料脚垫“滋滋”地冒白烟,留下道焦黑的痕迹。

“滚开!”他抓起扳手朝着副驾的外套砸过去。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外套却突然立了起来,领口朝着他这边,像是在打量。袖口慢慢抬起,指向公墓的大门,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王磊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门缝里的“人”动了,迈着碎步往外走,褂子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道黑痕,痕里隐约能看见些白色的东西,像骨头渣。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个声音,很轻,像贴着耳朵说的:“借个火……”

那声音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像用指甲刮玻璃,又像漏风的风箱,带着股潮湿的土味。王磊的头皮“嗡”地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竖成了针。他死死盯着前挡风玻璃,看见自己的倒影后面,多了个模糊的脑袋,头发垂下来,扫过他的肩膀,留下片冰凉的湿痕。

“去你妈的!”他猛地往后一撞,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座椅上,眼前发黑。但那股气息消失了,车门“咔哒”一声开了。王磊连滚带爬地冲出去,脚刚落地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串纸钱,红绳缠在他的脚踝上,勒得生疼。纸钱上印着“往生咒”,边缘已经发黑,像被水泡过。

他拖着纸钱往车前面跑,眼角的余光瞥见大门缝里的那个“人”停住了,银簪在光线下闪了闪。王磊不敢回头,拉开驾驶座的门钻进去,不管不顾地挂挡踩油门,车“嗷”地一声冲了出去,纸钱被卷进车轮,发出“哗啦”的响声,像有人在后面哭。后视镜里,那个穿褂子的“人”慢慢转过身,后脑勺对着他,头发里露出截惨白的脖子,上面有圈深深的勒痕。

车开出很远,王磊才敢透口气。他把车窗全打开,冷风吹进来,带着股柏油味,总算压过了那股土腥气。后视镜里,那扇大门又变回了暗沉沉的样子,门缝里的光灭了,只有那盏灯笼还亮着,在树影里晃来晃去,像只眼睛。他摸了摸后颈,全是冷汗,衬衫湿透了,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第二天中午,王磊去修车行检查,师傅围着车转了圈,说刹车没问题,引擎也好好的,就是脚垫上有点奇怪的印子,像被什么东西烧过。“你这外套哪来的?”师傅指着副驾上的工装外套,眉头皱得很紧,“袖口这印子……像是血渍啊。”

王磊心里咯噔一下,抓过外套一看,肘部的暗红色污渍果然像血,已经干透了,硬邦邦的。他突然想起老张昨天下午说过,他老婆住院是因为摔了一跤,胳膊磕破了。难道是老张的血?可老张为什么要把带血的外套借给他?

“还有这个。”师傅从车后座捡起串钥匙,递给王磊,“昨天就挂在座椅底下,不是你的吧?”

王磊接过钥匙,手指突然僵住——钥匙链上挂着个小佛像,是老张天天戴在脖子上的,上周借外套时还看见过。老张的钥匙怎么会在他车上?

他掏出手机给老张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背景很吵,隐约能听见护士的声音。“喂?磊子啊?”老张的声音很哑,带着喘,“昨天那钱……我明天给你行不?我老婆刚做完手术……”

“老张,你昨天是不是坐我车了?”王磊打断他,声音发颤,“你的钥匙和外套……”

“我昨天下午就陪我老婆在医院了啊,哪都没去。”老张顿了顿,语气突然变了,“外套?我上周就放家里了啊,没借你啊。你小子是不是累糊涂了?”

王磊挂了电话,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上周明明是老张主动把外套塞给他的,说夜里冷,还说钥匙暂时放他那儿,怕在医院弄丢……难道是他记错了?

他拿着钥匙往老张说的医院赶,想当面问清楚。病房在三楼,王磊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护士在聊天:“302床那女的真可怜,老公前天就跑了,留着她一个人做手术……”“可不是嘛,听说欠了一屁股债,昨天还有人来催债,把她吓得差点晕过去……”

王磊的心沉了下去。他走到302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看见个女人躺在病床上,胳膊上缠着绷带,脸色惨白。床头柜上放着个保温桶,旁边的椅子空着,根本没有老张的影子。

“你是302床家属?”一个护士走过来,打量着王磊,“她老公昨天就联系不上了,电话也关机。对了,昨天下午有个男的来送过件外套,说是她老公让拿的,你见过吗?”

王磊的呼吸突然停了,护士说的外套,跟他车上那件一模一样。

“那男的什么样?”他抓住护士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肉里。

“挺高的,穿件对襟褂子,头发很长,说话怪怪的……”护士被他吓了一跳,挣开他的手,“你这人怎么回事!”

王磊没理会护士的抱怨,转身就往医院外跑。褂子、长发、老张的钥匙……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刚跑这条路时,老李跟他说过个事——明外廊以前是片乱葬岗,几十年前修公墓的时候,挖出来过个穿褂子的女人,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脖子上有勒痕,据说是被老公害的,尸体扔在这儿了……

“借个火……”

那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王磊猛地回头,医院的走廊空空荡荡,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可他清楚地感觉到,后颈又泛起了凉意,像有人对着他脖子哈气,带着股土腥气。

他不敢再走明外廊的辅路了,哪怕绕远路多花一个小时。可怪事没停过——有时半夜开车,会听见后座有翻东西的声音,回头却什么都没有;有时车窗上会突然出现个手印,掌心有个淡淡的疤;还有次他在后视镜里看见个穿褂子的影子,正弯腰捡他掉在地上的打火机。

直到第七天,老张的尸体在华侨公墓后面的水沟里被发现了,脖子上有圈深深的勒痕,跟那个穿褂子的女人一模一样。警察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串钥匙,缺了个小佛像,还发现了半盒烟,烟盒里的锡箔纸皱巴巴的,跟王磊那天扔掉的一模一样。

王磊去认尸的时候,老张的左手掌心朝上,有个模糊的疤。他突然想起那扇虚掩的公墓大门,想起门轴处的黑黢黢的木头,想起那个穿褂子的“人”后脑勺上的勒痕。

那天晚上,他把老张的外套和钥匙烧了,火苗窜得很高,冒出股黑烟,像个女人的影子。烧完后,他在灰烬里发现了根银簪,簪头的花纹很旧,上面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没烧透的血。

现在王磊再也不跑夜路了,每天天没黑就收车。只是偶尔在凌晨两点,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摸一摸后颈,那里总像沾着点什么,凉丝丝的,像谁的头发。而床头柜上的打火机,总会在那个时间突然“咔哒”响一声,像是有人在黑暗中,对着他的耳朵,轻轻问了句:

“借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