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十九年的初春,冰雪消融,万物萌动。靖朝帝国在经历了权力结构的深刻调整后,如同一条经过蜕皮的巨龙,以一种更加稳健而充满活力的姿态,迎接着内外的机遇与挑战。新的格局下,既有分工协作的初显成效,亦有潜藏深处的暗流涌动。
古里商站已然成为西洋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靖葡古里条约》的签订,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靖朝的商船队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频率涌入印度西海岸。不仅仅是古里,柯钦、卡利卡特等主要港口都出现了靖朝商人的身影,他们带来的瓷器、丝绸、茶叶迅速占据了高端市场,而运回的则是堆积如山的印度棉布、胡椒、香料、宝石,以及……越来越多关于这片次大陆及其以西世界的详细信息。
赵启明不再满足于被动贸易。他利用“睿亲王”楚琙协理海事总局的便利,推动了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构建“西洋贸易网络”。他以古里商站为核心,向周边土邦派出常驻商务代表,收集情报,协调贸易,并尝试与更远处的阿拉伯商人建立直接联系。一条从旧港\/安汶 -> 古里 -> 阿拉伯半岛的固定贸易航线雏形初现。来自靖朝的货物,开始出现在波斯湾和红海沿岸的市场。
然而,深度介入也带来了新的视角。随船的文人、医官乃至水手,开始以更加平视、甚至带有研究性质的眼光观察这片土地。他们记录下印度复杂的种姓制度、多样的宗教信仰、独特的建筑与艺术,也注意到了葡萄牙人带来的天主教与本地文化的冲突,以及各地土邦之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这些见闻被整理成册,源源不断送回国内,题为《西洋风物志》。它们不再仅仅是猎奇的异闻,而是开始促使帝国精英阶层思考:在这些拥有悠久历史和复杂文明的“他者”面前,天朝上国的“华夷之辨”是否需要进行新的诠释?帝国的扩张,除了武力与贸易,是否还需要一套更具包容性和解释力的“天下观”?思想的种子,在远洋的风浪中悄然播下。
京城,新的权力结构开始运转,但“睿亲王”楚琙与“贤亲王”楚琰之间的磨合,远非一帆风顺。
楚琙掌兵部、工部及海事总局,锐气十足。他大力推动“镇海级”铁甲舰的建造,要求户部优先保障其庞大的经费;他支持格物院对“猛火油”武器的进一步研究,认为这是保持军事优势的关键;他批准了向西洋增派战舰和人员的计划,以巩固和拓展贸易网络。他的每一项举措,都指向更强大的武力和更远的疆域。
而楚琰掌户部、吏部及都察院,则如同一个谨慎的管家。他并非反对开拓,但他更关注成本与风险。他仔细审核“镇海级”的每一笔预算,要求工部提供详细的物料和人工核算;他对“猛火油”武器的巨大风险表示担忧,建议加强安全监管,暂缓实战部署;他提醒楚琙,西洋贸易网络的扩张需要配套的行政管理与外交人才,而目前吏部选拔的官员大多缺乏相关经验。
一次关于是否应在柯钦设立第二个常驻商站的御前讨论,将这种竞合关系体现得淋漓尽致。
楚琙主张:“柯钦地理位置关键,若能设站,可与古里形成犄角之势,进一步挤压葡夷空间,掌控马拉巴尔海岸贸易!”
楚琰则质疑:“设站易,维系难。需派驻兵员、官吏,建立防御,处理与当地土邦及葡夷关系。每年所费几何?可能带来之收益与风险是否匹配?吏部目前能否派出足以胜任此职之人?”
争论并非敌对,而是基于不同立场的务实探讨。最终,在楚骁的默许下,形成了一个折中方案:原则上同意设站,但规模从简,先行派遣小型商务代表团试探,待局面稳定、收益明确后再行扩充。同时,楚琰责成吏部,开始有意识地选拔和培养熟悉海事、通晓外语的官员,为未来的海外治理储备人才。这种在争论中寻求共识、在竞争中达成协作的模式,成为了朝堂运作的新常态。帝国的巨轮,在“力”的推动与“本”的制约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航向。
福州船厂,巨大的船坞内,帝国的希望——“镇海级”首舰的建造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全尺寸的“龙息”锅炉已吊装就位,那庞大的体积和复杂的管道系统,彰显着与“靖海级”截然不同的动力层次。最引人注目的是,船体的建造不再依赖于传统的木质龙骨,而是采用了完全由熟铁铆接而成的巨型框架!黝黑的铁质龙骨和肋骨,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构成了这艘未来海上霸主最坚实的骨架。
这是前所未有的工程壮举。铆接如此巨大的铁质构件,对工艺的要求极高。楚琙亲自督工,要求每一颗铆钉都必须达到规定的强度和密封标准。船厂内,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带着年轻的学徒,如同雕刻艺术品般,一锤一锤地将烧红的铆钉敲击到位,确保连接处万无一失。
然而,问题也随之浮现。不同批次的铁料,强度略有差异;不同工匠铆接的部件,尺寸存在微小公差。这些在小型船只或木船上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在追求极致性能和大规模生产的铁甲舰上,却可能成为致命的隐患。
这一问题,促使格物院和工部开始认真思考一个前所未有的概念——“标准化”。吴昶召集相关人员,提出了制定《舰船营造则例》的构想,试图对铁料成分、构件尺寸、加工工艺、检验标准等进行统一规定。他们开始尝试使用格物院改进的测量工具,建立最初的质量检验流程。尽管阻力重重,老匠人习惯凭经验,认为“则例”束缚手脚,但“标准化”的萌芽,已然在这艘凝聚了帝国最高技术成就的巨舰建造过程中破土而出,它预示着工业化生产模式的黎明。
定北城,已然成为北疆无可争议的中心。随着《北疆暂行管理条例》的试行和“议政会”机制的运行,一种超越民族隔阂的秩序正在逐渐形成。麴义的目光投向了更长远的基础建设——驿路。
他以定北城为枢纽,开始系统性地规划和修筑通往各主要归附部落聚居地、重要矿点、边境哨所以及新建的“西陲驿”的道路。这些道路虽多为夯土路面,但力求平坦、宽阔,能够通行马车和骑兵。沿途设立驿站,提供换马、食宿和基本的安全保障。一条条驿路如同血脉,将帝国的影响力持续不断地输送到北疆的各个角落,加强了联系,促进了物资流通,也使得政令和军情的传递更加迅捷。
更有意义的变化发生在民间。随着屯田的扩大、边市的繁荣以及驿路的畅通,来自中原的移民与归附的蒙古、布里亚特等部族交往日益密切。通婚变得更加普遍,在定北城及其周边,出现了大量汉名与部落名并用的家庭,他们的子女在官学中一同接受教育。一种新的群体认同正在模糊的民族边界上孕育而生——他们或许仍记得自己来自山西或科尔沁,但他们更认同自己是“靖朝子民”,是生活在“北疆”这片土地上的人,甚至开始出现了“靖北人”的模糊自称。这种基于共同生活和帝国认同的身份建构,比任何武力征服都更能巩固疆域。麴义乐见其成,甚至有意识地在“议政会”和官署任用这些“靖北人”,加速这一融合进程。
楚骁审阅着四方奏报,心中勾勒着帝国的新图景。
西洋的贸易网络在扩张,带来的不仅是财富,还有思想的冲击;朝堂上“睿”与“贤”的竞合,虽偶有摩擦,但总体上保持着帝国的动态平衡;格物院在突破技术壁垒的同时,也开始触碰现代工业管理的门槛;北疆的融合与建设,正稳步将广阔的边疆转化为帝国的有机组成部分。
他的决策,愈发注重引导与调和:
对西洋,他批示赵启明:“贸易网络可拓展,然需以稳为主。于《西洋风物志》所见,夷夏之防,需有新思。可鼓励学者探究其政教源流,以资借鉴。”
对朝堂,他分别勉励楚琙与楚琰:“琙儿锐意,需知过刚易折;琰儿持重,亦当知时不我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对格物院,他高度肯定了“标准化”的探索,谕令工部全力支持《舰船营造则例》的制定,并暗示可逐步推广至其他官营工坊。
对北疆,他嘉许了驿路建设和融合趋势,提醒麴义:“融合非一日之功,需秉持仁政,化解隔阂。‘靖北人’之认同,尤为可贵,当善加引导。”
帝国的巨龙,在内部力量的重新整合与外部视野的不断开阔中,焕发着新的生机。楚骁深知,平衡是暂时的,挑战是永恒的。但他相信,只要这架精心调整的帝国机器能够有效运转,只要“力”与“本”能够相互促进而非相互掣肘,靖朝必将能在这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更加辉煌的篇章。龙吟已响彻四海,而更加精彩的传奇,正在未来的迷雾中,等待着被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