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江南,本该是草长莺飞、暖风醉人的时节,可这几日,苏州城上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粘稠的阴霾,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连带着那些画舫上的吴侬软语、酒肆里的喧嚣划拳,都似乎失了往日的鲜活,透着一股强撑的虚浮。
李府深处那间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将外界最后一丝暖意与声响都隔绝开来。
空气凝滞,唯有角落里那座西洋传来的自鸣钟,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人心头。
李贽贽背对着众人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刚刚由心腹火速送入、墨迹似乎都未干透的密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闽浙交界,三号码头,丙字库。昨夜丑时,三船‘南洋特货’尽数被俞大猷麾下巡海水师查扣,押船管事及骨干十二人当场锁拿,无一漏网。事发突然,疑有内情。”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死寂。
李贽贽终究没能忍住,猛地回身,将手边那只价值连城的定窑白瓷茶盏狠狠掼在了地上!
瓷片四溅,温热的茶水与茶叶泼洒开来,溅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也溅到了离得最近的几位家主袍服下摆上。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
所有人都低着头,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种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感。
那三船“南洋特货”,并非寻常的丝绸瓷器,而是夹杂着严禁出海的硝石、生铁,以及一些更为敏感、足以抄家灭族的“违禁之物”,是其海上走私利润最丰厚、也最见不得光的核心部分!
那条线路,经营多年,上下打点得如同铁桶,隐秘至极,从未出过大的纰漏!
怎么会?!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被俞大猷的水师精准截获?!俞大猷不是一直在沿海追剿倭寇残部吗?他的巡防范围何时如此精准地覆盖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隐秘河口?!
“瞎猫碰上死耗子……”一个面色惶恐的中年商人喃喃低语,试图用这个最“合理”也最不愿深想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海上风浪无常,官军剿倭,撞上了也……也属寻常……”
“放屁!”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出自一位姓王的盐商,他性子本就急躁,此刻更是双眼赤红,猛地抬起头,目光狠狠剜向坐在角落、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澄和钱蕴:
“寻常?俞大猷的船队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昨夜,偏偏在那个时辰,堵住了咱们最要紧的码头?咱们这条线走了多少年了?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他陈恪来了苏州,偏偏在他连日只跟某些人饮宴之后,就出事了?!”
这话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气氛!
不少人的目光都带着怀疑、审视,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毒,齐刷刷射向了周、钱二人!
是啊,太巧了!巧得令人无法不心生疑窦!
陈恪为何独独青睐他们两家?连日饮宴,当真只是品茶论画?
莫非……莫非就是在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间,将李家联盟的核心机密,当作投名状,卖给了那位靖海伯?!
周家、钱家,想借此机会,踩着大家的尸骨,攀上高枝,取李家而代之?!
书房内空气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周澄和钱蕴感受到那一道道几乎要将他们剥皮拆骨的目光,脸色由白转青,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周澄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声音都带着一丝变调的颤抖:
“王世兄!你……你这是什么话?!我周澄对天发誓,伯爷连日相邀,所言所行,绝无半句涉及诸位同道的私密!若有虚言,叫我周氏满门不得好死!那俞大猷乃是朝廷大将,剿倭本是分内之事,海上遭遇,如何就能栽到我等头上?!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钱蕴也急忙跟着站起,连连拱手,语气带着恳切与委屈:“诸位,诸位世兄明鉴!我钱蕴行事,向来以李公马首是瞻,岂敢行此背信弃义之事?这……这定是误会,或是……或是那俞大猷误打误撞……”
“误会?误打误撞?”王姓盐商嗤笑连连,步步紧逼,“那你们说说,陈恪为何独独找上你们?他为何不去找李公?不去找我们?偏偏是你们两个?!若不是你们暗中递了投名状,他凭什么对你们青眼有加?!”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一声低沉却极具威严的咳嗽响起。
是李贽。
他不知何时已坐回了主位的太师椅上,脸色依旧铁青,但那双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重新凝聚起老辣与冷静。
他抬手,虚按了按,止住了王姓盐商进一步的逼问,也示意周、钱二人稍安勿躁。
“都坐下。”李贽贽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慌什么?自乱阵脚,才是取死之道!”
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尤其是在面色惨白、惊魂未定的周、钱二人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变得深沉而冷冽:
“王老弟的话,虽急躁了些,但并非全无道理。此事蹊跷,不得不察。然而——”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仅凭猜测,就认定周、钱二位贤弟是内鬼,岂不是正中了他人下怀?若我等此刻内讧,互相攻讦,乃至清算,那才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被愤怒和恐惧冲昏头脑的众人稍稍冷静下来。
是啊,现在最怕的就是内部瓦解。
若真是陈恪的离间计,他们此刻发作,岂不是自毁长城?
李贽贽见众人情绪稍定,继续道:“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两件事:第一,俞大猷查扣船只,是例行公事,还是有的放矢?第二,陈恪他是否知情?又参与了多少?”
“至于周、钱二位贤弟……老夫还是那句话,江南商界,同气连枝。眼下是非常之时,更需精诚团结,共渡难关。望二位贤弟也能体谅大家此刻的心情,若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发现,还望及时通气,切莫隐瞒。”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既暂时保全了周、钱二人的面子,也将他们置于更严密的监视之下。
周澄和钱蕴闻言,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表态:“李公明鉴!我等绝无二心,定当与诸位世兄共进退!”
李贽贽微微颔首,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
“况且……你们以为,我等在此地的进退,当真能由自己全然做主吗?”
他抬起手,指尖向上,虚虚指了指,语气中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忌惮:
“上面……京城里的那些大人物,会眼睁睁看着陈恪真的把海贸之利,从他……从他们碗里分走吗?咱们在这里顶住,拖延,就是在配合上面的动作!只要上面施加的压力足够大,朝廷里反对的声音足够响,他陈恪就算有通天之能,这开海之事,也未必就能推行下去!”
“眼下,不过是损失了几船货,折了些人手,固然肉痛,但尚不至伤筋动骨。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抱团取暖,静观其变,这阵风头……未必就过不去。”
他这番话说得隐晦,但在场之人都心领神会。
他们背后,确实站着京城里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些人才是真正不愿看到海禁放开、触动其根本利益的庞然大物。
他们这些江南商人,某种程度上,也只是前台的话事人和利益代言人。
有上面的压力,有朝中的奥援,这或许才是他们最大的底气所在。
然而,尽管李贽贽竭力稳定人心,但一股更深的不安,依旧如同冰冷的暗流,在书房内无声地涌动。
有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想提议,与其这般提心吊胆地走私,不如顺势接受了陈恪的规矩,好歹能有个光明正大的前程……但话未出口,便被李贽那冰冷而疲惫的眼神瞪了回去。
提议者的声音戛然而止,低下头,不敢再言。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固执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窗外,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浓重的黑暗笼罩下来。
苏州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富庶之地的轮廓,却照不亮李府书房内众人心头的重重迷雾。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弥漫的沼泽,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明方向,只觉得脚下泥泞不堪,四周危机四伏。
那个似乎无处不在的靖海伯陈恪,就像这浓雾深处一双冷静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下一步,该怎么走?
没人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