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河上的画舫次第点起灯火,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汽袅袅传来,为这座六朝金粉地更添几分靡靡的软腻。
苏州城内的喧嚣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夜晚的、带着脂粉与酒香的热闹。
博览园早已重归寂静,白日里人流如织的展区此刻只余下几队巡更的兵丁脚步声,以及角落里尚未撤去的彩棚在晚风中发出的轻微猎猎声。
总督开海事宜的临时衙署内,烛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与窗外浮华格格不入的清冷。
陈恪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河道上往来穿梭的灯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连日的“风雅”应酬,并未在他眉宇间留下多少疲惫,反而让那双深邃的眼眸更添了几分沉静,如同古井,波澜不惊,却深不见底。
阿大悄无声息地步入室内,低声道:“伯爷,李府、王家庄园那边,今日依旧没有动静。只是午后,李家的二管家‘偶遇’了周家主绸缎铺的掌柜,在茶楼里‘闲聊’了半个时辰。钱家那边,也有类似的人去过。”
陈恪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是嘲讽,又似是了然。
他缓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果然……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意外,“敲打,施压,却依旧按兵不动。他们这是吃准了,只要抱成团,我便奈何他们不得。想用这江南官场惯有的‘拖’字诀,把我的雄心壮志,拖到无声无息,拖到不了了之。”
这局面,与他最初的预想略有出入。
他本以为,对周、钱两家的刻意亲近,至少会引得一两家沉不住气的豪商有所动作,或试探,或反击,只要动了,便有破绽可寻。
却没想到,以李贽为首的核心势力,竟如此沉得住气,选择了最稳妥也最令人头疼的应对——固守阵营,静观其变。
但要说陈恪就此失算了?那却也未必。
高明的棋手,落子从不只看眼前三步。
一招未能引蛇出洞,未必便是败着,或许只是将棋局引入了更需耐心与深意的中盘绞杀。
真正的杀招,往往藏于看似平淡的闲棋冷子之中,待时机一到,方能显出雷霆万钧之力。
陈恪踱回书案前,指尖在摊开的南直隶舆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东南沿海,那一片犬牙交错的海岸线上。
“阿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冷意。
“属下在。”阿大立刻躬身,神色肃然。
“传信给赵诚。”陈恪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可以开始弄点动静出来了。记住,尺度要拿捏好,不宜过大,但要足够……疼。”
他略一停顿,补充道:“目标,就选在闽浙交界,李家那条最隐秘的私港附近。货物嘛……挑他们最看重,但又不敢声张的那几船‘南洋特货’。”
“是!属下明白!”阿大眼中精光一闪,毫不迟疑地领命。
他跟随陈恪多年,深知这位年轻人布局之深远,绝非表面可窥见。
赵诚及其麾下精锐锦衣卫,早已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于江西、福建的山水之间,依据陈恪离京前便已掌握的线索,细细摸排这些豪商巨贾们见不得光的走私网络与隐秘路径。
而此刻,正是动用这支奇兵之时。
阿大转身欲走,陈恪却又唤住了他。
“告诉赵诚,动手之前,务必让俞大猷将军‘恰好’收到线报。剿倭平寇,保境安民,乃是俞将军分内之事,我等……只是恰逢其会,提供些许‘便利’罢了。”
“属下明白!定将伯爷的意思,原原本本传达给赵千户!”阿大重重抱拳,随即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衙署,去安排那至关重要的信使。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烛火跳动,映照着陈恪沉思的面容。
至此,他心中那盘大棋的初步脉络,也清晰地揭示出来。
为何他堂堂靖海伯、钦差总督,身边竟无锦衣卫扈从张扬?
这看似不合常理的安排,实则是陈恪深思熟虑后的一步妙棋,其好处显而易见。
其一,锦衣卫代表的乃是皇权最直接的铁腕与肃杀。
寻常官员见了尚且两股战战,何况是这些家资巨万、底子未必干净的豪商?
若整日被锦衣卫簇拥,只怕陈恪还未开口,那些商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噤若寒蝉,任何推心置腹的交谈、乃至看似随意的风雅往来都将无从谈起。
褪去这层威慑,他才能以“兵部堂官”、“勋贵伯爷”的相对温和面目出现,降低对方的警惕,方便行事。
其二, 陈恪在苏州、南京,以总督身份公开活动,吸引所有明处暗处的目光,这本身就是一层最好的掩护。
而赵诚率领的锦衣卫精干力量,则如同潜入深水的鱼群,在对手视线之外悄然布局。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恪何时“图穷匕见”,如何威逼利诱之时,真正的杀手锏,却可能从他们意想不到的侧翼、从其赖以生存的灰色命脉上,悄然而至。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莫过于此。
派赵诚等人深入江西、福建,依仗的正是锦衣卫无孔不入的侦缉之能。
他们的任务,并非简单地收集罪证——到了李贽这个层级,即便查实些许走私,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也足以让罪责层层转嫁,最后未必能伤其根本。
陈恪的真正目的,更精妙,也更狠辣:持续施加压力,增加其风险成本,动摇其合作联盟。
截获一艘走私船,对李家而言,或许只是九牛一毛的损失,但足以肉痛。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明确的警告——你们的命脉,我摸得清清楚楚,随时可以掐断。
这次是“恰好”被俞大猷剿倭撞破,下次呢?
下下次呢?只要走私不停,损失便会持续。
而想要杜绝损失,要么彻底放弃这条暴利渠道,要么……就得来找他陈恪谈,在他划定的新规则下寻求“合法”的出路。
这便是陈恪埋下的一步先手棋。
它不直接将军,却如一根刺,扎在对手最柔软的腹部,让其坐卧不宁。
你们可以继续在苏州跟我虚与委蛇,静观其变,但你们在海上的真金白银,却要时刻提防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外”。
棋局,从来不止在棋盘之上。
陈恪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裹挟着湿润的河风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远处秦淮河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此间寂静。
他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波涛汹涌的海岸线,看到赵诚等人如猎豹般蛰伏的身影,看到俞大猷麾下战舰扬起的风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