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厂区仍被晨雾笼罩,贴片车间外却早已聚起数人。李向东戴着白色安全帽,身后是两名消防队员与厂内维修骨干。昨夜大火虽已扑灭,但空气中仍残留一股难散的烧焦气味。
塑封区外围拉起的警戒线还未撤,地面焦黑,碎裂的地砖与烧毁的胶料混成一团。消防员拿着红外测温仪,一寸寸在焦点区域扫描,屏幕上跳出的数字依旧不低。“43度……这块墙体还有余温。”其中一人皱眉说道。
李向东走近,用脚尖拨开一块焦熏的锡膏包装盒,蹲下身看了几秒,又起身道:“没过24小时,别急着放松。角落、线槽,连吊顶上的灯线都要查。”
他扭头招呼王哥,“把这边设备断电清点单再核一遍,电缆走线也重新列图,我不想再看到哪根线头靠着墙皮吊着。”
王哥应声而去,罗燕边记录边低声嘀咕:“这回是真把安全当头了。”
李向东抬头看向焊接区吊顶上残留的水渍印,眼神冷静而坚定:“这次是教训,下一次,就是责任事故。咱们春雷,输不起第二回。”
晨光透过破损的窗棂斜照进来,映出李站立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车间残墙之上。他轻吐一口气,转身继续巡查。整顿,从此刻开始。
上午九点,冬日阳光刚破雾霭,厂区外却比往日热闹几分。央视《都市新闻》南方采访组一行四人,临时更改行程,提前抵达春雷电子本部。他们原计划拍摄“民营工厂改制复产纪实”,却意外撞上贴片间起火后的残骸。
摄像师刚架好机位,记者便出示采访函件:“李总,今天的拍摄能否继续?这场突发事故……我们希望有第一手回应。”
李向东站在车间外的通风平台前,身后是焦黑的机壳、破碎的铁架与忙碌的维修工。阳光下,那些焦炭般的轮廓格外刺眼。
“拍吧。”他没有回避,转身正对镜头,身形挺直,嗓音低沉却果断:“这不是推脱责任的时候。贴片线起火,是我们春雷管理上有漏洞,冷柜巡检疏忽、线路老化……我们认。”
他看了一眼镜头中的自己,面无惧色,“厂是我开的,事出了,我来兜。不是安全员、不是保安,是我李向东。春雷,自己背。”
记者一愣,镜头一晃定住。
短暂沉默后,李略一顿语,又补上一句:“但我也请你们把话带出去——春雷电子承诺,全线14天内完成修复,月底前,复产节点不变。”
话音落下,身后的修复队正吊起一块新钢板,电焊火花溅起,在镜头里化作一道白亮的光。
记者低声感慨:“这条采访,回去我们肯定留头条。”
拍摄结束,罗燕递来一条湿毛巾,李随手一擦,额头汗水滚落。林青青站在他左后侧,灯光斜洒,她与李目光短暂交会三秒,未语,眼中却有一丝担忧、一丝佩服,更多的是——信任。
采访结束后,摄像机收起,记者点头致谢。贴片间只剩修复工人还在忙碌,白炽灯悬挂在临时灯架上,发出刺目的光,空气中仍飘着淡淡烧焦味。
李向东站在焦黑的墙边,额上汗珠未干,后背已经透湿。他正低头擦拭资料夹,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拿着。”林青青递来一条半湿的毛巾,不急不缓。
他接过,一时间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向她。
白炽灯从上方照下,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光斑跳动,落在她泛黄的厂服上,也落在他脸侧的灰痕处。四目相对,不远不近,却仿佛无声地说了许多。
两人就那样对视了三秒。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说。
直到林轻轻将毛巾收回,语气平淡:“你刚才那句‘春雷背’,挺笨的,但——挺有效。”
李低声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目光重新落回那块被烧蚀的主控台上,脸上少了几分压力,多了几分笃定。
中午一点,春雷厂行政楼三楼会议室,风扇吱呀转着,空气仍混着焦灰味。
罗燕站在会议桌一端,神情严肃:“通报贴了,接下来,咱们内部自己先过一遍。”她话音一落,李向东便接过话茬:“第一,值班员调离,立刻通知人事;第二,夜间安全巡检,一律双人互查,不再搞一人制。”
技术部主管递上一份打印好的《故障复盘书》,封面上“01号线路熔断事件”字样刺眼。李翻阅几页,眉头紧锁。
“我们建议装入全天候监控终端,断电即报警。”技术主管语速很快,显然连夜未眠。
林青青坐在会议室窗边,声音平稳:“温感标签要扩展覆盖,电压监控也该上线,不能只靠经验扛风险。夜班,至少要安排一名技术员留守。”
众人点头。李合上报告,语气低沉却坚定:“记住,不是交份报告就算完事。整顿不是为了应付事故,而是让厂不再靠侥幸活着。”
他一锤定音,会议室内一片肃静,空气仿佛被这句话压得更沉了一层。
从这一刻起,春雷厂真正走上了“制度换命”的整顿之路。
下午四点,春雷电子厂门口的公告栏前,罗燕站在梯子上,亲手贴上新印的通告文件。厚实的红头纸被风吹得微微起边,她抬手稳住,用红笔在标题《事故复盘与安全整顿通告》下划了两道线,格外醒目。
通告分三栏明示:
· 责任处理:当班值班员即刻调离,保安公司暂停合作;
· 制度整改:新增夜班技术值守、温感电压双控系统启动;
· 复产安排:原定节点不延误,修复期限不变。
有人围观低声道:“这厂……敢把责任写明白,也算是有点担当了。”
一位采访完未离开的央视记者恰好经过厂门,看见人群聚集。他停下脚步,拍了几张现场照片,又录下几位工人议论:“这年头贴真话的厂不多了。”他点头:“就该让全国看看。”
当晚,这一段镜头剪进《都市新闻》晚间快报,成为该期节目“企业自救”专题的压轴画面。
厂门外,天色渐暗,而公告栏前那一抹红,像一盏不灭的警灯,也像一次信任重建的火种,静静燃起。
当晚八点,贴片车间外已经竖起了两根崭新的照明灯柱,灯头朝向厂区东侧,将整个修复区照得如白昼般明亮。技术员们正围着主控面板调试线路,一卷卷新电缆从地面铺设到墙角,再顺着管道延展到各个节点。
风中带着些微烧焦味未散,却已被热焊气和新漆味慢慢替代。
李向东独自站在厂区边缘的高台边,看着眼前这片灯火。他的眼神平静,手指却下意识摩挲着腰间卷起的工单纸。
他低声在心中说:“烧掉的,是一段旧流程;点亮的,要是一套新规矩。”
远处,有一名年轻工人正在脚手架上调试新装的感温探头;而另一侧,一条尚未完工的产线,在灯光中显出斑驳与希望。
镜头缓缓拉升,灯火如星,错落交映,厂区仿佛一座新生之城,在夜色中沉默地生长。那条尚未点亮的贴片线,正悄然等待下一次启动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