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欲望，极难填满。
梁通判的族亲、乡亲是，他自己亦然。
他祖地在并州西北之地，从洮河归家，只需十日。
年节上，即便舟车劳顿，他也总想着回老家住几日。
他过上了钱权皆有的富贵日子，当年资助于她的族里乡亲也过上了好日子。
他要回去，享受族里乡亲的崇拜与赞扬。
那时，他才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精神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要做更大的官儿，叫族里乡亲知晓，当初对他所有付出，都是最对的选择。
他还要培养梁氏子弟，叫并州梁氏，让恒国所有人知晓。
所以，在他知晓吴家与回鹘有勾结时，本想将吴家那庶女寻个由头遣返回娘家或是卖了，再不与吴家有往来。
吴家家主暗自找到他，许以更重的利。并告诉他，他若想升官，他们还可以送一些功劳给他，助力他走到更高更远的位置。
他如何能不心动？
吴家太了解他。
钱、权，吴家都求着给他。比他拿着银钱去讨好那些唯利是图的上官，有尊严多了。
“梁通判，你还有什么话说？”祝大人愤怒厉喝。
梁通判比他还先到洮河任职，如今已快四年。平日谨小慎微，为人恭谨，办事周到。
通判官职虽比知府知州低，却有监督地方长官属吏之责。若州官属吏贪腐、失职、决策不当，通判可直接向朝廷上奏弹劾。
即便梁通判只是七品，但祝大人等人对他从未有过轻视和怠慢。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内鬼。
梁通判知晓自己完了，他垂着头，一声不吭。
“梁通判，这是为何啊？”田知州痛心疾首问道。
“你不是常说，你受族里乡亲资助，才得以读书、科考。为着供你读书那些人，你定要出人头地，为何......为何做出这些事来？”
祝大人与田知州不似林岁安与洛成等人与梁通判并不相熟，可以冷心相对，冷眼旁观。他们与梁通判相处三四载，共同谋事、一同办案。至少，是彼此还算相知的同僚。
说到自己的族里亲友，梁通判垂着的眸子忍不住抬起来。
听祝大人提起自己的族人乡亲，唇边不由得带上一丝讥笑。
“我梁知是受族里乡亲所帮才能读书，考取功名。可这些如山重的恩情束缚着我，逼着我一步步落入金钱、权利的陷阱。若不是他们，我也不会逐渐走上这条不归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什么好说的。”
梁通判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轻蔑的嗤笑声。
“恒国重薪养廉，你作为通判，每月月银十两，职田七倾，便是靠着职田收租，一年也能得一二百两银子。还有禄粟四百五十石，布匹、薪炭、傔人衣粮等补助。这些是明面上的，年节上，地方、商户、下面官吏的孝敬，这么些年算下来，只要不奢靡度日，不仅仅你一家子日子能过得富裕，即便是帮你那些族里乡亲，也尽够了。不过是你自己被钱财迷了眼，只是找了个更叫自己安心贪墨的由头罢了。你的族里乡亲可没有怂恿你贪墨钱财，通敌卖国！反而因为你，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背上抄家灭族的罪名，他们才是被你害惨了。”
林岁安目光扫过屏风遮着的里间，这么久，许或仍没有苏醒，隔壁的兜儿等人也未醒。还有那些为了保护她而受伤的护卫、镖师......
大夫说，如今天气炎热，好些人恐怕会起高热，熬过来，才算活过来。若熬不过来，一想到此，她就觉得神魂发凉......
那些在院中躺着的护卫、镖师、婆子，皆是为她而死。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身上会背负如此多的人命。
此时，她本不应说话，让祝大人好好审问梁通判就是。
但她瞧见梁通判好似将一切缘由都怪罪在当初资助他读书、科举的族亲、乡亲身上，她忍不住愤怒。
人总想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找些缘由，好似这般，即便坏事做尽，坑害了无数人的性命，也能心安理得。
“若你那些族亲、乡亲知晓自己倾全族之力供养出来之人，会借着报恩的名义，让全族走向死亡和流放，他们会作何感想？梁通判，报恩不是如此报的，私欲就是私欲！你若真念及你的族里乡亲，就不会同吴家做下谋逆之事。”林岁安恨声道。
梁通判听着林岁安毫不留情揭开他内心最不愿承认之事，垂在腿边的双手猝然收紧。眸中布满血丝，整个人都显得颓丧绝望起来。
“你胡说！你胡说！若不是他们伸手问我要，我一开始就不会动了此等心思！我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出人头地，是他们毁了我！是他们......”他双目赤红，咬着牙，渐渐状若癫狂。
梁通判好似此刻才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行不仅他不能活，连他的三族，甚至九族都有可能给他陪葬。
田知州叹息一声，祝知府也沉默不语。
片刻，见梁通判颤抖着冷静下来，祝大人才道：“夫人，我等先将梁知带回府衙关押候审，此行还要去吴家缉拿罪犯，便先行告辞。若许大人醒了，还劳请夫人即刻派人到府衙通知我等。”
林岁安回礼道：“祝大人、田大人自去处理正事，夫君这里有我看着。”说罢，又转向洛成：“洛将军，吴家人口众多，洛将军也去给白术将军帮忙，此处，有白七即可。”
待众人都走后，屋子里的那些金银财宝也被暂时封存起来。这些东西，与吴家抄家所得的财物，到时候都要运回京都，填充国库。
林岁安揉了揉太阳穴，便想唤兜儿。
嘴唇微张，才想起兜儿还在隔壁昏睡。
她去了院外，询问白七她的东西可有寻回来？放在何处？
不消片刻，白七便抱过来一个箱子进来。
“夫人，回鹘人不求财，顾着逃命，这些贵重物品都还在。”
林岁安接过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放着她的银钱、银票、和在洮河买的贵重首饰等。
她叫白七抱着箱子，随她进了里间。
许或安静躺在床上，往日瞧见她时，温柔的笑意也不见了踪影。
她静静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伸手碰了碰他额头，隐隐有些发烧。
“已经喂了汤药，剩下的，只看他自己了。”桑大夫在一旁吃着茶，出声道。
“感谢二位大夫救我夫君，小妇人无以为谢，只有些俗银，聊表心意。”林岁安福了福身。
她唤了声白七，白七会意，将那箱子打开。
林岁安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到桑大夫手中。
“劳烦二位大夫在馆驿暂住，等我夫君养好伤，再行离去。”林岁安福了福身。
年轻大夫收了银票，看了自己师父一眼，见桑大夫并未说话，才点头应下。
林岁安又沉声吩咐白七：“白七，你派人去将帮了本夫人的镖局主事人请来，再统计一下身故、受伤的镖师有几人。牺牲的，给予厚抚厚葬，受伤的汤药费全包，再每人补偿五十两银钱。那些亡故之人的恤金，尽量交到妻儿父母手中。其余身故的自己人......现在天气炎热，想运回京都实属困难。本夫人又不忍他们魂留千里之外，不能与亲人团聚。便，皆火化吧，将其骨灰保存妥当，待归京时，将他们带回去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