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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一 恶船家计赚假尸银 狠仆人误投真命状

有诗写道:“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害人终自害,狠计总徒然。”杀人偿命,这是人世间最为重大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所以真相就是真相,虚假就是虚假,很难混淆。当事情是真的时候,即便有人凭借金钱买通关系,暂时逃脱法律制裁,可天理昭昭,最终也会在不经意间败露;而当事情是假的时候,哪怕遭受严刑拷打被迫认罪,也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倘若出现误判,有罪之人得以老死家中,无罪之人却冤死在监狱或刑场,难道冥冥之中的上天是没有眼睛的吗?因此古人说得好:“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或许有人会说:“照这么说,死囚牢里就不会有含冤受屈的人了?那阴间地府也没必要设枉死城了!”其实不然,那些含冤而死的人,以及侥幸逃脱的凶手,大多是前世的因果。若不是前世的缘故,杀人的人不偿命,没杀人的人却蒙冤受死,死者和生者的怨气直冲云霄,即便官府未能查明真相,上天也会暗中监察,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了结这些公案。所以说“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

自古以来,清正廉洁的官吏不在少数,他们深知人命关天,也明白世事复杂难测。常常有看似难以置信的事情,偏偏就是真的;而那些看似确凿无疑的事,却可能是假的。因此,即便案件看似证据确凿、罪有应得,他们仍会反复调查核实,力求做到狱中没有冤魂。然而如今的官吏,贪图钱财,奉承权贵,将“正直公平”抛诸脑后。明明知道有些案件不可姑息,却轻易放过;明知有些事情存在疑点,却草草结案。完全不顾“杀人可恕,情理难容”的道理。对于那些真正的凶手,如果不依法严惩,被害者的冤魂何时才能安息?而对于那些被冤枉的人,官吏们却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导致他们家破人亡。害了一个人,就是害了一个家庭。这些官吏只顾着自己的仕途,全然不顾百姓的疾苦,难道他们就不想着为子孙后代积点阴德吗?正因如此,才写下这篇故事,专门奉劝那些廉洁清明的官吏:一草一木皆是上天赋予的生命,更何况百姓是国家的根基!为官者应以慈悲为怀,恩威并施,保护良善、惩治邪恶,真正尽到父母官的职责。如此一来,不仅百姓感恩戴德,上天也会庇佑他们。

明朝时期,苏州府有个富人王甲,与同府的李乙是世仇。王甲一直盘算着如何加害李乙,却始终没找到机会。一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三更时分,李乙和妻子蒋氏吃过晚饭,早已进入梦乡。突然,十几个强盗脸上涂着红朱黑墨,一拥而入。蒋氏吓得惊慌失措,急忙躲到床下。只见一个长着长胡须、大脸庞的人,揪住李乙的头发,一刀将其砍死。奇怪的是,这些强盗并未抢夺财物,杀完人后便迅速离开了。

蒋氏在床下看得真切,浑身颤抖着爬出来,穿好衣服,对着丈夫的尸体放声大哭。此时,邻居们纷纷赶来查看,看到这悲惨的场景,都深感悲痛,纷纷出言劝慰。蒋氏哭着说道:“杀我丈夫的,是仇人王甲!”众人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蒋氏解释道:“我躲在床下,看得清清楚楚。王甲本就是我们的仇人,而且他长须大面,虽然脸上涂了墨,我还是能认得出来。如果是别的强盗,为什么只杀我丈夫,却不抢任何东西?除了他,还能有谁?还请各位帮我做主。”众人说:“我们都知道他和你丈夫有仇。既然发生了盗窃杀人案,我们理应报官。明天一早,你写好状词,我们陪你去官府告状,今天先各自回去吧。”

众人散去后,蒋氏关好房门,又伤心地抽泣了一会儿。她哪里还有心思睡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便请邻居帮忙买了状纸,写好后前往长洲县衙门。此时,知县正在升堂受理案件,蒋氏径直走到台阶前,大声喊冤。知县看过状子,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见是人命盗窃的重大案件,当即批准受理。当地百姓也递交了失窃的报告。知县委派捕官前去验尸,并立即派遣捕快捉拿凶手。

再说王甲,自从杀了李乙,他自以为脸上涂了墨,无人能识破,整天得意洋洋,毫无防备。没想到,一群捕快突然闯入家中,他根本来不及躲避,当场就被逮捕,押送到县衙门。知县问道:“你为什么杀了李乙?”王甲狡辩道:“李乙是被强盗所杀,与我无关!”知县又问蒋氏:“你为何指控是他?”蒋氏回答:“我躲在床底亲眼看见的,就是他!”知县质疑道:“夜里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蒋氏说:“不仅认得他的模样,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如果是强盗,为什么杀完人就走,不抢东西?若不是平日有仇,还会是谁?”

知县又询问当地的邻居:“王甲和李乙真的有仇吗?”邻居们都说:“确实有仇!而且强盗不抢东西,只杀人,这也是事实。”于是,知县下令对王甲施以夹刑。王甲出身富家,受不了这般痛苦,只好招认:“因为与李乙有仇,所以假扮强盗将他杀死,情况属实。”知县拿到王甲的亲笔供词后,将他关进死囚牢。

王甲虽然一时招供,但心里仍想着如何为自己辩解脱罪。他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心想:“这里有个讼师叫邹老人,非常狡猾,和我关系不错。不管多大的罪名,只要和他商量,就有办法。不如等儿子送饭时,让他去找邹老人帮忙?”

没过多久,儿子王小二来送饭,王甲将事情的详细经过告诉了他,并叮嘱道:“如果需要花钱疏通关系,千万别舍不得,这可是关乎我的性命!”王小二一一答应,随即前往邹老人家,说明父亲的情况,恳请他出谋划策。邹老人说:“你父亲的案子是亲口招供的,而且知县刚到任,亲自审理定案。无论你去哪里申诉,都很难推翻县里的初审判决,知县也不会轻易认错改判。你给我二三百两银子,我去南京一趟,找个机会,一定想办法把他救出来。”王小二问:“您打算怎么救?”邹老人说:“你别管,把银子给我,以后自然见分晓,现在先不方便说。”

王小二回家后,凑了三百两银子送到邹老人家。邹老人收好银子,说道:“有了这些钱,无论如何也要想出办法。你先放宽心,耐心等待。”王小二道谢后回家。邹老人连夜收拾行李,前往南京。

到了南京,邹老人在刑部衙门四处打听,听说浙江司郎中徐公为人比较通融,而且喜欢结交朋友。于是,他立刻请人写了一封推荐信,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前去拜访徐公。徐公接见了他,见他能说会道,对他颇有好感。此后,两人频繁往来,关系渐渐熟络起来。正当邹老人苦于找不到机会时,一天,捕盗衙门押送二十多名海盗到刑部定罪。邹老人上前打听,得知其中有两个是苏州人。他心中暗喜,自言自语道:“办法有了。”

第二天,邹老人准备好宴席,写了请帖邀请徐公饮酒。不久,酒菜备齐,徐公乘轿前来,邹老人满脸笑容地迎接。入席后,两人闲聊起来。酒过三巡,到了深夜,邹老人支开旁人,拿出一百两银子献给徐公。徐公吓了一跳,询问缘由。邹老人说:“我有个亲戚王某,被冤枉关在本县监狱,还请您帮忙周旋。”徐公说:“只要我能帮上忙,一定尽力。只是案子在当地,恐怕不好办。”邹老人说:“不难。王某因为和李乙有仇,现在李乙被杀,凶手还没抓到,所以他被诬陷下狱。昨天听说押解到贵部的二十多名海盗中,有两个是苏州人。只要逼这两个海盗承认是他们杀了李乙,反正他们本来也是死罪,并没有加重刑罚,而我的亲戚王某就能重获新生了。”徐公答应下来,不动声色地收起银子,放进扶手匣里,然后唤来随从,谢过酒,乘轿离开了。

邹老人暗中找到了那两个海盗的家属,承诺给予丰厚报酬,并先送去一百两银子。两个海盗也答应按计划行事。到了会审那天,徐公把两个海盗叫到跟前,问道:“你们一共杀过多少人?”两个海盗立刻招认,某某时间在某处杀了某人,还特别提到某月某日夜里,到李家杀死了李乙。徐公记录下他们的口供,将所有海盗收监,随后整理成案卷文书。

邹老人买通刑部书房的人,将案卷文书抄录下来,送往长洲县知会。他亲自带着文书,告别徐公,返回苏州,直接到长洲县衙门递交。知县拆开文书,看到杀害李乙的凶手已经有了“定论”,心想王甲果然是屈打成招。正要下令从监狱中提出王甲释放,却见王小二急匆匆跑进大堂,大声喊冤,坚称王甲无罪。知县对文书内容深信不疑,当即命人从监牢里带出王甲,当场释放。

蒋氏得知这个消息,顿时不知所措,也怀疑自己那天夜里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无奈之下,只好不再追究。王甲被释放后,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地往家走。刚走到家门口,突然一阵冷风吹过,他大叫一声:“不好了,李乙哥在这里了!”随后猛然倒地,无论怎么呼喊都没有反应,很快就气绝身亡。这真是善恶终有报,正如诗中所写:“胡脸阎王本认真,杀人偿命在当身。暗中取换天难骗,堪笑多谋邹老人!”

前面说的是把真相掩盖成假案的故事,现在再讲一个把假事弄成真罪的事情。只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好人被人算计,结果惹出天大的祸事。若不是天理昭彰,差点就冤死。这正是:“福善祸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伤自己。”

明朝成化年间,浙江温州府永嘉县有个王生,名叫王杰,字文豪。他娶了刘氏为妻,家中只有夫妻二人,育有一个两岁的女儿,还雇了几个仆人和丫鬟,家庭条件不算十分富裕。王生虽然是读书人,但还没有考中秀才,平时就在家里读书学习,有时也外出和朋友探讨文章。刘氏勤俭持家,十分贤惠,夫妻二人生活和睦。

一天,正值暮春时节,两三个朋友拉着王生去郊外踏青游玩。只见春日里,阳光明媚,微风拂面。紫燕黄莺在绿柳丛中成双成对地飞翔,蜜蜂蝴蝶在桃花间穿梭寻觅。公子王孙兴致高涨,天天来酒馆饮酒作乐;年轻女子春心萌动,偶尔也会在这美好的景色中展露容颜。只愿这春日的美景能让人沉醉,还好地上的落花还未清扫干净。

王生欣赏着春日美景,心情舒畅,喝了些酒,带着几分醉意回家。走到家门口,看见两个家童正和一个人争吵不休。原来那人是湖州来的吕姓客人,挑着竹篮卖姜。家童想压低姜价,双方因此争执不下。王生问明缘由,对吕姓客人说:“这个价钱也可以卖了,何必一直在我家门口吵吵闹闹,太不懂事了!”

这位吕姓客人性格憨厚耿直,回嘴道:“我们小本生意,怎能随意压价?您作为读书人,应该宽宏大量,不该如此小家子气!”王生酒劲上来,顿时大怒,骂道:“哪里来的老东西!竟敢如此放肆,用言语顶撞我!”说着走上前,连打了几拳,又一把将对方推倒。没想到吕姓客人年事已高,还有痰火病,这一推,他直接摔倒在地,当场昏迷过去。正所谓“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生命危在旦夕。

人生在世,最不该任性使气,更何况这只是为了争一两个小钱的小买卖,能有什么大事?大户人家的骄横奴仆,常常仗势欺人,欺负普通百姓,一旦闯祸,最终损害的还是主人家的名誉。所以明智的主人,一定会严厉约束奴仆。只怪王生不该亲自出手打人,最终才因此惹上大麻烦,这都是后话。

当时王生见客人昏迷,大吃一惊,酒意也全消了。他连忙让人把客人扶进厅堂躺下,喂了些茶汤,没过多久,客人苏醒过来。王生向客人赔礼道歉,还准备了酒饭招待他,又拿出一匹白绢,当作给他调养身体的费用。吕姓客人转怒为喜,连声道谢,随后朝着渡口方向离开了。

要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定会上前拦住客人,把他留在家里养伤,哪怕养上半年两个月也心甘情愿,这样就不会惹来后面的大祸。可客人这一去,就像撒开了一张无形的网,引出了无尽的是非。

客人走后,王生心里还在砰砰直跳。他走进房间,把事情告诉妻子,心有余悸地说:“差点就闯下大祸,真是侥幸!侥幸!”此时天色已晚,刘氏吩咐丫鬟摆上几样菜,烫了酒给王生压惊。刚喝了几杯,就听见外面有人急切地敲门。王生心里一惊,拿着灯出去查看,原来是渡口的船家周四,只见他手里拿着白绢和竹篮,神色慌张地对王生说:“相公,你大祸临头了!怎么闹出人命来了?”

王生吓得脸色惨白,强作镇定地问是怎么回事。周四问:“相公认得这白绢和竹篮吗?”王生一看,说:“今天有个湖州卖姜的客人来过我家,这白绢是我送给他的,这竹篮就是他装姜用的,怎么会在你这里?”周四说:“下午的时候,确实有个湖州姓吕的客人雇我的船过河。上船后,他痰火病突然发作,眼看不行了,他告诉我是被相公打伤的。还把白绢和竹篮交给我作为证据,让我替他报官,还让我去湖州通知他的家人,来这里伸冤讨命。说完就断气了。现在尸体还在船上,船已经停在你家门前的河岸边,您亲自去看看吧,看这事该怎么解决!”

王生听后,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发麻,心里像揣了只小鹿,慌乱不已,但嘴上还硬撑着说:“哪有这种事?”他偷偷派人到船上查看,果然看到一具尸体。王生本就心虚,这下更是慌了手脚,跑回房间把情况告诉刘氏。刘氏焦急地问:“这可怎么办?”王生说:“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花钱收买船家,让他趁着夜里把尸体处理掉,才能平安无事。”

王生拿了一包碎银,大约二十多两,藏在袖子里,出来对船家说:“大哥,先别声张,我们好好商量。确实是我做事不对,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咱们都是温州老乡,总要念点乡情,何必帮外人报仇呢?再说,就算报了仇,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不如别声张,我给你些谢礼,你把尸体运到别处扔掉,夜里没人知道。”

船家说:“扔到哪里?要是明天有人认出来,追查起来,我也脱不了干系。”王生说:“离这儿不远,有我先父的坟地,非常偏僻,你也知道。趁夜里没人,麻烦你把船开到那里,悄悄埋了,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周四问:“那你怎么谢我?”王生拿出手里的银子,船家嫌少,说:“一条人命,就值这么点银子?今天他刚好死在我船上,也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发财机会,少了一百两银子可不行。”

王生一心只想赶紧把事情了结,不敢讨价还价,点点头,又进屋拿了些现银、衣裳、首饰出来,递给周四,说:“这些东西,差不多有六十两银子了。我家里穷,您就将就一下吧。”周四见有这么多财物,态度缓和下来,说:“算了算了。您是读书人,以后多关照我就行,不跟您计较了。”

王生此时心急如焚,见船家松口,心里稍安,就像遇到了贵人相助。他又摆上酒饭招待船家,随后叫来两个家人,让他们找来了锄头、铁耙等工具。其中一个家人姓胡,因为性格凶狠、力气大,大家都叫他胡阿虎。一切准备就绪后,众人一起上船,来到坟地。他们选了一块空地,挖开泥土,把尸体埋好,然后又乘船回家。整整忙活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结束。王生又请船家吃了早饭,周四这才离开。王生让家人关紧大门,各自休息,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王生独自回到房间,满脸悲戚地对刘氏说:“我好歹也是世家子弟,仪表堂堂,却不料遭此横祸,反被那小人要挟勒索。”说着,泪水如雨点般落下。刘氏轻声劝慰:“官人,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咱们受些惊吓、破些钱财,也算消灾了。别再烦恼!如今能平安无事,已是万幸。忙了一整夜,你也累坏了,先好好休息吧。”随后,她又端来茶饭让王生吃下,夫妻俩这才各自歇息。

此后的日子里,王生见事情渐渐平息,便买了些祭品,虔诚地拜祭神明和祖宗,祈求平安。船家周四时不时上门,假惺惺地探望,王生不敢怠慢,总是热情款待,即便周四提出一些小要求,他也尽力满足。有了这些好处,周四日子过得顺遂,卖掉渡船后,开了一家店铺,双方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可惜王生到底是一介书生,缺乏远见。当日既然花钱收买船家处理尸体,就该用干柴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可他一时没了主意,选择将尸体埋入土中,就像割草没除根,留下了无穷后患。

一年后,厄运再次降临。王生三岁的女儿突然出了严重的痘疹,夫妻俩遍求神佛、延请名医,却都无济于事。王生夫妇对这个女儿疼爱有加,守在床边日夜啼哭。一天,有个亲戚带着礼物来看望患病的孩子。王生接待了亲戚,喝过茶后,便诉说女儿病情危重,恐怕凶多吉少。亲戚说:“本县有个姓冯的小儿科医生,医术高明,能起死回生,离这儿三十里,不如请他来看看?”王生觉得有理,当下天色已晚,便留亲戚吃了晚饭,送其离开。随后,他与刘氏商量,写好请帖,连夜叫来仆人胡阿虎,吩咐道:“你五更就出发,拿着请帖去请冯先生,务必请他早点来。家里这边会准备好午饭,等着他。”胡阿虎答应后,便去休息了。

第二天,王生早早备好午饭,可一直等到下午申时,也不见冯先生的踪影。就这样又过了一天,他去看女儿,病情却愈发严重。到了三更,女儿没了气息,离开了人世。王生夫妇悲痛欲绝,仿佛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哭得昏天黑地。他们为女儿料理完后事,将遗体火化。

第二天中午,胡阿虎才回来复命,说:“冯先生不在家,我等了大半日,所以今天才回。”王生泪流满面,无奈地说:“看来是女儿命该如此,多说无益了。”直到几天后,同去的人才说出实情,原来胡阿虎一路上喝酒喝醉,弄丢了请帖,这才拖延到第二天才回。王生得知真相,本就因女儿离世悲痛万分,这下更是怒火中烧,立刻叫来胡阿虎,抄起竹片就要打。胡阿虎不服气地喊道:“我又没杀人,何必这么狠?”这话让王生更是怒不可遏,喝令家仆将胡阿虎按倒,狠狠打了五十多板子才住手。

胡阿虎被打得皮开肉绽,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房间,心中满是怨恨:“凭什么受这种气?你女儿的痘症本来就没救,难道是我没请到医生才死的?至于把我打成这样?可恨!”他越想越气,又暗自盘算:“不过没关系,把柄在我手里。等我养好伤,定要让你好看,倒要看看是谁能笑到最后。现在先不能露馅,等我准备周全。”

且说胡阿虎暗中谋划报复,这边王生在女儿去世一个多月后,在亲友的安慰下,心情渐渐平复。一天,他正在厅前散步,突然一群捕快闯了进来,二话不说,用麻绳铁索套住他的脖子。王生大惊失色,喊道:“我是读书人,为何如此对待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捕快啐了一口:“好个杀人凶手!我们是奉命行事,有话到太爷面前说去!”刘氏和家仆们听到动静,吓得不知所措,只能远远观望。

王生被一路拖到永嘉县衙门,跪在堂下右侧,抬头一看,原告竟是仆人胡阿虎,瞬间明白这是对方怀恨在心,故意陷害。知县明时佐问道:“胡虎状告你打死湖州吕姓客人,可有此事?”王生急忙辩解:“大人明察!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怎会打死人?胡虎是我家仆人,之前犯了错,我教训了他一顿,他便怀恨在心,捏造罪名诬陷我!”胡阿虎却磕头道:“大人别听他狡辩!主人打仆人是常事,怎会因此记恨?现在尸体就在坟地旁边,恳请大人派人查验,有尸便是真,无尸便是假。若查无实据,小人甘愿承担诬告之罪。”

知县派人跟着胡阿虎去掘尸,果然挖出一具尸体。知县亲自查验后,认定证据确凿,正要对王生用刑。王生急忙分辩:“大人,这尸体早已腐烂,绝不是近期打死的。如果真是我打死的,他为何当时不告发,非要等到现在?分明是胡虎找来尸体,故意诬陷!”胡阿虎却道:“这尸体确实是一年前被打死的。念及主仆情分,我不忍告发,况且以下告上,我也有罪。可如今主人不知悔改,我怕再出事连累自己,才不得不说出真相。大人若不信,可传四邻问话,问问去年那天,他是不是真的打过人!”

知县传讯了邻居,众人都说去年确实有个卖姜的客人被王家打伤,当时救醒了,但后来不知如何。王生被众人指证,顿时慌了神,言语支吾。知县喝道:“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不打你,怎肯招认!”随即下令用刑,王生挨了二十板子,实在受不住,只能被迫认罪。知县记录口供后说:“虽然人是他打死的,但没有死者亲属来追究,暂时不能结案。先关进大牢,等有人来认尸,再定罪。”于是,王生被投入监狱,尸体重新掩埋,等候复查。

胡阿虎见报复成功,得意洋洋,不敢回王家见刘氏,搬去别处居住。王家的仆人到县衙打听消息,得知主人入狱,吓得急忙跑回家告诉刘氏。刘氏听闻噩耗,顿时昏厥过去。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将她唤醒,刘氏醒来后,哭喊着“官人”,放声痛哭了许久。随后,她匆忙收拾了些碎银,换上素衣,带着丫鬟,在家仆的引领下,赶到永嘉县监狱。

夫妻二人在狱中相见,抱头痛哭。王生哭道:“都是阿虎那奴才害了我!”刘氏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番,然后掏出碎银交给王生:“你把这些钱分给牢头狱卒,让他们多关照你,别再吃苦。”天色渐晚,刘氏不得不含泪离开。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草草吃了晚饭,躺在床上,想着昨夜还与丈夫同床共枕,今日却天人永隔,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在悲痛中渐渐睡去。

自入狱后,尽管王生给牢头禁子塞了钱财,免受皮肉之苦,但身边尽是蓬头垢面的囚犯,日子过得毫无滋味。加之命案未结,生死未卜,即便有人按时送饭送衣,他仍免不了忍饥受冻,身体也愈发消瘦衰弱。刘氏四处托关系、送钱财,想尽办法救他出狱,可人命关天,谈何容易,王生只能在狱中苦苦煎熬。

时光飞逝,半年过去,王生在狱中饱受折磨,忧愁成疾,卧床不起。刘氏四处寻医问药,却不见半点成效,王生的病情愈发严重,眼看就要不行了。一天,家仆来送早饭,王生撑着虚弱的身体,望着监门嘱咐道:“回去告诉你主母,我病得实在太重,恐怕熬不了多久了。让她赶紧来见我一面,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了!”

家仆匆忙赶回家,将王生的话告诉刘氏。刘氏心急如焚,一刻不敢耽搁,立即雇了一顶轿子,火急火燎地赶到县衙。她下了轿子,快步走到狱门前,见到王生的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王生哽咽着说:“是我没用,误伤了人命,连累你跟着受苦。如今我病情加重,能在临死前见你一面,也算是没了遗憾。只是胡阿虎那个逆奴,就算我到了阴曹地府,也绝不会放过他!”

刘氏含泪安慰道:“别这么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人命是误伤,又没有苦主追究,我就是卖光所有田产,也要把你救出去,咱们一家团聚。胡阿虎做尽坏事,天理难容,迟早会有报应,你别太往心里去。”王生叹气道:“若真能如你所愿,我就是病得再重,也能好起来。只是我这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刘氏又劝慰了一番,才哭着回家。

回到家,刘氏坐在房中愁眉不展,而僮仆们却在厅前悠闲地打牌。这时,一个半老的男子挑着两个盒子走进王家,放下扁担,问家僮:“你家相公在家吗?”家僮抬头一看,脸色骤变,惊恐地大叫:“有鬼!有鬼!”吓得四处逃窜。原来,这人正是一年前来卖姜的湖州吕客人。

吕客人一把拉住一个家僮,疑惑地问:“我来拜访你家主人,怎么说我是鬼?”刘氏听到厅前的喧闹声,走了出来。吕客人上前作揖,说道:“大娘,我是湖州卖姜的吕大。之前承蒙相公款待,还送我白绢,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一年半,我去别处做生意,如今又回到这里,特意带了些土特产来拜访。不知你家这些人为什么说我是鬼?”

一个家僮大声喊道:“大娘,别信他!肯定是知道您要救老爷,故意来索命的!”刘氏喝退家僮,对吕客人说:“这么说,你真不是鬼?你可把我家相公害惨了!”吕客人一头雾水,忙问:“你家相公怎么了?怎么说是我害了他?”刘氏便将周四如何抬尸上门,说有绢篮为证;王生如何花钱请船家埋尸;胡阿虎又如何诬告,导致王生入狱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

吕客人听完,捶胸顿足地说:“太可怜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冤屈!去年我离开后,上了渡船,船家看到我的白绢,问起缘由,我就把相公打我、留我吃饭、送我白绢的事全说了。他想买我的白绢,我看价钱合适就卖了,他又要我的竹篮,我就当渡钱给了他。没想到他拿了这两样东西,竟设下如此毒计!都怪我没早点来温州,才让相公受这么大的罪,是我的错啊!”

刘氏不解地问:“今天要不是您来,我都不知道丈夫是被冤枉的。绢和篮被他骗走了,可那具尸体又是从哪来的?”吕客人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天在船上说这事时,我看到岸边漂着一具尸体。当时见他一直盯着看,我还以为他是无意的,没想到他竟借此起了坏心思。这人太狠了!事不宜迟,大娘快收下这些礼物,和我一起去永嘉县衙门申冤,救相公出狱!”

刘氏依言收下礼物,摆了饭菜招待吕客人。她出身书香门第,精通文墨,无需请讼师,亲自写了一纸诉状。随后,她雇了一顶女轿,带着吕客人和僮仆,前往永嘉县衙门。

等到傍晚,知县升堂审案。刘氏和吕大大声喊冤,递上状纸。知县接过诉状,仔细阅读后,先叫刘氏上前询问。刘氏便将王生因姜价争执失手伤人、船家借机讹诈、胡阿虎挟私报复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还强调:“直到今天吕客人来,我们才知道相公是被冤枉的。”

知县又问吕大,吕大也将被打的过程、卖绢的缘由如实陈述。知县怀疑道:“你该不会是刘氏花钱雇来作伪证的吧?”吕大急忙叩头辩解:“老爷明察!小人虽是湖州人,但在这做生意多年,认识不少人,这事根本瞒不住您。要是当时我真快死了,为什么不请船家找个熟人来报信、报仇,反而把事情托付给一个船家?而且我死后,湖州老家难道没有亲人朋友,见我久出不归,也该有人来打听消息。要是查出我是被人打死的,肯定会来官府告状。怎么会等一年后,反而是王家的仆人来告发?小人今天刚到这里,得知有这样的冤情,王杰虽然不是我害的,但这祸事因我而起,实在不忍心看他蒙冤,这才来替他申冤,求老爷为他做主!”

知县说:“你既然在这里有相识的人,把名字报上来。”吕大一口气说出十几个名字,知县一一记录下来,从中挑出四人,叫来两名捕快,吩咐道:“你们悄悄把这几个人,还有之前作证的邻居都带来。”捕快领命而去。

没多久,两拨人都到齐了。那四个相识的人远远看见吕大,齐声喊道:“这不是湖州的吕大哥吗?怎么在这儿?看来之前他根本就没死!”知县又让邻居们上前仔细辨认,众人都惊讶地说:“我们是不是眼花了?这明明就是被王家打死的姜客,难道当时救过来了?还是长得太像了?”其中一人肯定地说:“哪有这么像的人!我这眼睛看过就不会忘,绝对是他,错不了!”

此时,知县心里已经有了底,批准了诉状,对众人说:“你们先回去,这件事千万别声张。要是敢传出去,严惩不贷!”众人连忙答应着退下。知县又叫来几个捕快,嘱咐道:“你们去找到船家周四,用好话把他哄到这儿来,别透露风声。那个胡阿虎自然有保人,让他们明天午后,都到衙门候审。”捕快领命,分头行事。知县让刘氏和吕大先回去,明天傍晚再来。

刘氏和吕大叩头谢恩,一同离开县衙。刘氏带着吕大来到监狱门前,见到王生,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王生听后,欣喜若狂,感觉就像醍醐灌顶,身上的病痛瞬间好了大半,激动地说:“我一直以为是胡阿虎害我,没想到船家才是幕后黑手。今天要不是吕老客人来,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冤枉的!” 刘氏告别王生,出了县衙,坐着轿子,带着吕大等人回到家中。她让家僮们招待吕大吃过晚饭,安排他在厅上休息,自己则回房歇息,满心期待着明天的审判。

第二天下午,刘氏、吕大等人再次来到县衙,此时知县已经升堂。没过多久,两名捕快将周四带到公堂。原来,周四拿了王生的银子后,在本县开了一家布店。捕快奉了知县的命令,骗他说:“本县老爷要买布。”就这么把他哄到了县堂之上。或许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周四一抬头,猛然看见吕大,顿时面红耳赤,两耳发烫。吕大大声喊道:“周老板,自从你买了我的白绢和竹篮,咱们就没见过面。这段时间生意可好?”周四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像枯木一样难看。

不一会儿,胡阿虎也被带到了。胡阿虎此前搬到了别的地方,最近刚好回县里探亲,没想到路上正碰上捕快。捕快上前骗他说:“你家主人那桩人命案子,已经有苦主出面了,就等你这个原告到案,马上就能审结。我们到处找你,可算找着了!”胡阿虎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跟着捕快来到县堂,跪下听审。知县指着吕大问胡阿虎:“你可认得这个人?”胡阿虎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里七上八下,犹豫再三,半天答不上话来。

知县把两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猛地一拍惊堂木,指着胡阿虎破口大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家主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非要和船家合谋,弄个假尸体来诬陷他?”胡阿虎还在狡辩:“家主真的打死了人,小人绝没有说谎!”知县怒喝道:“还敢嘴硬!吕大要是死了,现在堂下跪着的人是谁?”随即喝令衙役用夹棍伺候,“赶紧把你们的阴谋招出来!”

胡阿虎被夹得惨叫连连,大声喊道:“老爷!要说小人不该怀恨家主,去告发他,小人甘愿认罪。但要说我和别人合谋,小人宁死也不承认!当时家主失手打倒吕大,马上用热汤把他救醒,还请他吃饭喝酒,送了白绢,吕大自己就往渡口去了。到了夜里二更,周四突然撑着尸体到家门口,还有白绢、竹篮作为证据,我们全家人都信以为真。家主这才花钱收买船家,带着我一起把尸体埋到坟地。后来因为家主打我,我一时气不过,才来老爷这里告状。我真的不知道这尸体是真是假。今天要不是吕大来了,我都不知道家主是冤枉的。这尸体到底怎么回事,全在船家身上!”

知县记录下胡阿虎的口供,把他轰到一边,接着审问周四。一开始,周四还想狡辩,但吕大就在旁边对质,知县又让人对他用刑。周四熬不住,只能全部招认:“去年的某一天,吕大带着白绢上了我的船。我随口问起缘由,这才知道他被打的事。正好渡口旁边漂着一具尸体,我就动了歪心思,想敲诈王家。我买下他的白绢,又骗走竹篮,把水里的尸体捞到船上,撑到王家去。没想到他们一下子就信了。后来我拿了王生的银子,把尸体埋在坟地。我说的全是实话,绝无半句假话。”

知县皱着眉头说:“话虽如此,可事情还是有些蹊跷。怎么就那么巧,水面上正好漂着一具尸体,还和吕大长得那么像?说不定是从别处谋害了人,专门用来诈骗王生的!”周四急得大喊冤枉:“老爷!我要是想害别人,干嘛不直接害吕大?那天看见流尸,我才想出这个主意。我心里也清楚,这尸体长相和吕大不一样,未必能骗过他们。但我琢磨着,第一,王生做贼心虚;第二,他和吕大就见过一面,而且那天天色昏暗,灯光下的尸体,谁能仔细分辨?第三,白绢、竹篮都是王生和吕大的东西,他们肯定不会怀疑,这才壮着胆子试了一试。没想到真就把他们骗过去了,没一个人看出破绽。这尸体到底怎么来的,我猜是失足落水死的,真的不知道具体情况。”吕大也跪上前说:“老爷,我那天过渡的时候,确实看见有具流尸,他这话是真的!”知县又记录下两人的口供。

周四还想求情:“小人只是想骗点钱,没想害人性命,求老爷从轻发落!”知县怒喝道:“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恶贼!就为了贪图银子,差点害得人家破人亡。用这种阴谋诡计,不知道害过多少人!我今天就替永嘉县除掉你这个祸害!胡阿虎身为家奴,凭着毫无根据的事情,忘恩负义,陷害主人,实在可恨,必须重重处罚!”随即下令,把两人拉下去受刑。胡阿虎被重打四十大板,周四更是被打得不计其数,直到气绝才停手。

说来也巧,胡阿虎最近伤寒病还没好利索,根本经不住刑罚,还没打完四十大板,就死在了公堂之上。周四挨了七十板后,才昏死过去。这两个作恶多端的人,最终都伏法毙命。

知县见两人已死,吩咐他们的亲属前来认领尸体。又让人从监牢里放出王生,当堂宣布无罪释放。还查封了周四布店里的布匹,估价一百两银子。这些原本是王生被敲诈的财物,按例应该充公,但知县念及王生是个书生,无辜蒙冤许久,特意把这些“赃物”改为“发还给原主”,也算是格外开恩。

至于坟地旁边的那具尸体,挖出来检验时,发现死者手爪里有泥沙,确实是溺水身亡。由于找不到死者亲属,知县便命仵作将其埋葬在义冢之中。

王生、刘氏和吕大三人谢过知县,离开县衙。回到家中,王生和刘氏相拥痛哭,既为过去的磨难感到悲伤,也为如今的清白感到庆幸。随后,他们又来到厅前,郑重地向吕大道谢。吕大觉得王生为自己受了冤屈,心里过意不去;王生则感激吕大为自己洗刷冤屈,两人彼此致谢,感慨万千。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经此一事,两人成了好朋友,此后往来不断。

经历了这场风波,王生彻底改掉了急躁的脾气,即便遇到乞丐,也总是和颜悦色。他想起过去的种种遭遇,立志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为自己洗刷耻辱。从此,他闭门苦读,不再结交应酬,十年寒窗后,终于考中进士。

这个故事也给为官者敲响了警钟:切不可草菅人命,把刑狱之事当作儿戏。就像王生这桩案子,如果不是吕大重返温州,家人、妻子都不知道他蒙受冤屈,连王生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公堂之上,又有多少沉冤能被昭雪?为官者应当以史为鉴,公正断案,切莫让无辜之人含冤受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