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这八句诗,出自回道人之手。这位道人是谁呢?他姓吕名岩,号洞宾,是岳州河东人。大唐咸通年间,他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在酒肆中遇见了正阳子钟离先生。钟离先生以黄粱一梦点醒他,让他明白仕途并非人生终极追求,于是吕洞宾便向其求教学道之法。
钟离先生担心吕洞宾意志不坚定,先后用十种不同的方式考验他,确认他心性可塑后,打算传授给他点石成金的黄白秘方,让他用此术济世助人,待积累够三千功德、八百善行,便可修成正果。吕洞宾却问:“用这方法点化的金子,日后会变回原样吗?”钟离先生答:“要等三千年后,才会恢复本质。”吕洞宾面露忧虑:“虽然这能满足一时之需,可三千年后的人拿到变回石头的金子,不是误了人家吗?弟子不愿学这个方子。”钟离先生听后哈哈大笑:“你有这份善心,三千八百功德都在其中了。苦竹真君曾嘱咐我:‘你游历人间,若遇到名字含两口的人,便是你的弟子。’我走遍天下,一直没遇到,如今看来,你姓吕,正是此人。”于是,钟离先生将阴阳变化的玄妙道法传授给了吕洞宾。
吕洞宾修炼有成后,发誓要度尽天下众生才肯飞升,从此便隐入尘世,自称回道人。“回”字恰好含两个“口”,暗合“吕”字。有一次他游历长沙,手持小陶罐向人乞讨,还在集市上大声宣称:“我有长生不老的秘方,谁能把这罐子装满钱,我就把秘方给他。”百姓们都不信,纷纷往罐子里投钱,可罐子始终装不满。众人正惊讶时,一位僧人推着装满千贯铜钱的车子从东边过来,开玩笑地对吕洞宾说:“我这一车钱有千贯,你这罐子装得下吗?”吕洞宾笑道:“连车子都能装进去,何况钱呢?”
僧人不信,心想:“这罐子口能有多大,怎么可能装得下车子?分明是胡说。”吕洞宾见他犹豫,便说:“只怕你舍不得布施,若你说个肯字,不愁车子进不了罐子。”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没人相信。众人纷纷怂恿僧人试试。僧人也觉得不可能,便说:“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有何不肯?”
吕洞宾将罐子侧放,罐口对着车子,相距三步远,对僧人说:“你敢连说三声‘肯’吗?”僧人连喊三声:“肯,肯,肯。”每喊一声,车子就靠近一步,第三声刚落,车子像被罐子里面的力量拉扯一样,一下子滚进了罐子里。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车子就不见了,忍不住齐声惊呼:“奇怪!奇怪!”大家围过去看罐口,里面漆黑一片。
僧人有些不高兴,问道:“你到底是神仙,还是会幻术?”吕洞宾随口念出八句诗:“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僧人怀疑他是妖术,想和众人一起把他扭送官府。吕洞宾说:“你莫不是后悔舍不得这车子钱?我现在就还你。”说着要来纸笔,写了一道符投进罐子里,大喊:“出,出!”众人盯着罐口,却毫无动静。
吕洞宾又说:“这罐子贪财,不肯还出来,我亲自进去取。”话刚说完,纵身跳进罐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僧人急得大喊:“道人出来!快出来!”罐子里毫无回应。僧人大怒,将罐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可既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子,连众人先前投的钱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张写着字的纸。纸上有四句诗:“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众人正传阅着,字迹却慢慢消退,不一会儿,连纸都不见了。这时大家才相信遇到了神仙,纷纷散去。
僧人丢了一车钱,垂头丧气,忽然想起诗中“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的句子,急忙往回走。走到东平路上,果然看到自己的车子,车上钱物完好无损。吕洞宾站在车旁,微笑着拱手说:“我等你很久了,把车子和钱收回去吧。”他又感叹道:“出家之人都这么惜财,更何况其他人呢?普天下竟没有一个可度化之人,实在可悲可叹!”说完便腾云而去。僧人呆立许久,查看车轮,发现两边各有一个“口”字,合起来正是“吕”字,这才知道那人是吕洞宾,心中懊悔不已。正所谓“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前面说了吕洞宾的故事,就因为僧人舍不得一车钱,错过了与神仙结缘的机会。有人说,一车钱不是小数目,也不能全怪僧人。但在我看来,舍得一车钱的善念,和舍得一文钱的善念本质相通;舍不得一文钱的吝啬,与舍不得一车钱的吝啬也是同理。钱财不论多少,在贪欲面前并无差别。接下来,我再给大家讲一个关于一文钱的小故事。各位看官,希望这个故事能让大家有所警醒,克制忿怒、节制欲望,即便不求修炼成仙,这也是修身持家的正道。正如诗中所说:“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在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个叫景德镇的地方,是个交通要道。镇上百姓大多以烧制瓷器为生,各地商贾都会来这里采购,运往苏杭等地售卖,利润颇为可观。其中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叫丘乙大,是窑厂里的工匠,妻子杨氏擅长绘画。丘乙大做好瓷胚,杨氏就在上面描绘花草、人物,夫妻二人配合默契,日子过得还算富足。他们住在一条偏僻小巷里,生活衣食无忧。
杨氏三十六岁,容貌清秀,为人也活络。只是丈夫管得严,她只能偶尔背着丈夫与人往来,不敢明目张胆行事。夫妻俩育有一子,名叫丘长儿,今年十四岁,生性愚笨,还不会干活,整天在家瞎转悠。
有一天,杨氏肚子疼,想喝花椒汤,便给了长儿一文钱,让他去集市买花椒。长儿刚出门,就碰见了东隔壁同样做瓷胚的刘三旺家的儿子再旺。再旺十三岁,比长儿机灵,平日里就喜欢玩掷钱游戏。这掷钱游戏怎么玩呢?有时用八个或六个铜钱,掷出全是正面或全是反面,这叫“浑成”;有时用七个或五个铜钱,掷出一正一反间隔排列,这叫“背间”。平常长儿和再旺有钱时,常在巷口的空台阶上玩这个游戏。
这天两人在巷子里相遇,再旺又想拉着长儿玩,长儿说:“我今天身上没钱。”再旺问:“那你去哪儿?”长儿答:“娘肚子疼,让我买花椒煮汤。”再旺说:“你去买椒,肯定有钱。”长儿说:“就只有一文钱。”再旺提议:“一文钱也能玩,我也出一文,咱们赌正反,两个都是反面,你就把两文钱都赢走,两个都是正面我赢,一正一反不算。”
长儿犹豫道:“这文钱是买花椒的,要是输了,拿什么去买?”再旺劝道:“没关系,你要是赢了是运气好,输了我借给你,下次还我就行。”
长儿年纪小,做事欠考虑,当下就把那一文钱扔在地上。再旺也从衣兜里摸出一枚铜钱丢了下来。按照掷钱的规矩,先掷出背面的人先掷,长儿的钱是背面,再旺的是正面,所以该长儿先掷。长儿捡起两枚铜钱,摊在第二根手指上,用大拇指掐住,微微弯下腰,喊了声:“背!”随即把钱掷出,果然两枚都是背面。长儿赢了,他收起一文钱,把另一文留在地上。
再旺又从兜里摸出一文钱,连同地上的那枚一起捡起,像长儿刚才那样,摊在手指上,大拇指掐住,弯腰喊了声:“背!”可这次掷下去,两枚都是正面,又输了。长儿把两枚钱都收走,加上自己原本的那一文,手里共有三文钱。
长儿一路赢钱,赌兴大增,便问再旺:“还有钱吗?”再旺不甘示弱:“钱有的是,就怕你没本事赢走。”说着,他伸手从兜里摸出十来枚崭新的铜钱,在手里捻着,嘴里啧啧称赞:“好钱!好钱!”然后问长儿:“还敢接着玩吗?”又丢下一文钱。
长儿这次一掷,又是两个背面。第四次轮到再旺掷,还是两个正面。就这样一连玩了十几次,每次都是长儿赢,他总共赢了十二文钱,感觉就像突然挖到宝藏一样高兴。长儿笑得合不拢嘴,拿起钱转身就要走。
再旺哪肯放他,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你赢了我这么多钱,想往哪儿跑?”长儿解释道:“我娘肚子疼,等着用花椒煮汤,我去去就回,等有空再来玩。”再旺却不依不饶:“我腰里还有钱,你要是能赢,这些钱全归你。”
长儿一心想走,再旺急得不行,大声嚷道:“你要是不敢玩了,就把钱还我!想用一文钱骗走我这么多钱,没那么容易!”长儿委屈地说:“我是凭运气赢的,又不是白拿你的。”再旺干脆把兜里的钱一股脑全掏了出来,地上的铜钱堆得高高的,约莫有二三十文,他喊道:“等我把这些钱都输光,就放你走!”
长儿毕竟是小孩子,见识短浅,看到这么多钱,贪心又冒了出来。再加上再旺死死缠住不放,只好继续玩。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这回好运转到了再旺这边。接下来的一二十次投掷,虽然两人互有输赢,但总体上再旺赢的次数更多。到最后,长儿赢的十二文钱又全输了回去,手里只剩下最初买花椒的那一文钱。
赌博场上,气势很重要。一开始长儿赢了一两文钱,胆子就壮了,运气也不错,所以连续获胜。可到了第二轮,他心里不情愿玩,又起了贪心,动作变得小心翼翼。等连续输了几文钱后,他开始舍不得,越发吝啬,气势也就泄了。而再旺憋着一股不服气的劲儿,又因为钱袋充实、胆子大,自然就赢了。
人这一辈子,一直富裕的日子好过,一直贫穷的日子也能过,但从富裕突然变贫穷,才是最难受的。长儿从一文钱开始玩,能赢到一两文就该知足了,可他一下子赢了十二文钱,手里攥都攥不住,感觉像是白手起家发了财,满心欢喜。他不把这些钱当作意外之财,而是当成自己的东西,结果又全输了回去,心里别提多郁闷了。他还幻想着能像第一次那样把钱赢回来,心想:“就算输了,他之前也说过会借钱给我,怕什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长儿忍不住又掷了一次,可这次掷出的又是两个正面。他心里一急,伸手去抢钱,可惜慢了一步,钱被再旺抢先抓在手里,全塞进了衣兜。长儿着急地说:“我就这一文钱,还要买花椒呢!你之前说过赢了就借我,怎么全拿走了?”
再旺因为之前长儿赢了钱想走,正憋着火,现在好不容易出了口气。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只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把钱借给长儿?他一把推开长儿的手,故意又跳又蹦地跑回巷子里。
长儿急得又哭又叫,也追进巷子,拉住再旺要钱,两人扭打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场面乱作一团。
这边杨氏一直等着花椒煮汤,等了好久也不见长儿回来。她感觉肚子没那么疼了,就出门张望,一眼看见长儿和再旺扭打在一起,顿时火冒三丈,骂道:“小畜生!让你去买花椒不买,在这儿闹事,还不赶紧松开!”两个孩子听到骂声,这才松了手,再旺退到一边。
杨氏问长儿:“买的花椒呢?”长儿哭哭啼啼地说:“买花椒的一文钱,被再旺抢走了。”再旺连忙辩解:“他跟我玩掷钱游戏,输给我的!”按理说,杨氏这时应该责骂自己儿子不该赌博,而不是责怪别人。况且一文钱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既然输了,就算了。可杨氏一时糊涂,不仅没这么做,还引发了一场大祸,最终连累了许多人。这真是“做事不三思,必有后悔时;人若能百忍,自然少烦恼”。
杨氏因为等长儿等得恼火,一肚子气没处撒,听说儿子的钱是玩游戏输掉的,顿时破口大骂:“你个没教养的小混蛋!缺钱花,怎么不让你娘去……非要骗我家孩子玩钱!”她一边骂,一边伸手去抓再旺,一把揪住他的衣兜,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两下。
再旺被打得生疼,拼命挣扎,只听“啪”的一声,衣兜的带子挣断了,兜里的钱撒了一地。杨氏说:“把我那一文钱还来就行。”长儿得了母亲的暗示,趁机抓了一把钱,跑回自家屋里。
再旺见状,立刻大声喊起冤来。杨氏追进屋里,喝令长儿把钱还回去。长儿被母亲逼得没办法,把钱往街上一扔。再旺一边哭,一边骂,蹲在地上捡钱。等他捡完一数,发现少了六七文,料定是长儿藏了起来,就堵在门口不停地骂。
杨氏见状,也火了:“没见过你这么撒泼的小混蛋!”说完,“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回屋去了。再旺在门外又敲门又骂,一直闹到自己屋里。
再旺的母亲孙大娘正在厨房烧火,见儿子哭着回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再旺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提到杨氏骂他“要钱时何不教你娘……”孙大娘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孙大娘平日里最疼这个儿子,又特别护短,她性格暴躁,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是这一片有名的“厉害角色”。要是和人吵架,她能连着骂上十来天不歇气,大家都叫她“绰板婆”。她和丘家只隔了几户人家,也知道杨氏平时有些行为不检点,只是之前没发生冲突,所以一直没说破。这会儿一听儿子的哭诉,顿时怒火冲天,冲到街头就开始破口大骂:“你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自己背着老公……我没管你,你反倒来污蔑别人。我虽然看着普通,但一心为老公着想。我家前门不进尼姑,后门不进和尚,做事光明磊落,不像你……还好意思在街上骂人。就算你……也不该这么欺负小孩子。我家孩子年纪小,你别来招惹他。你要是……就去找你的老相好,多……也好去当贼!”
孙大娘一句句骂得难听至极,街上的人都被惊动了。杨氏本来就怕老公,不敢出去理论,又憋了一肚子气,只好把火撒在长儿身上:“都怪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惹出这么多事!”说着,拿起一根木柴,劈头盖脸地朝长儿打去,打得长儿头上鲜血直流,哇哇大哭。
这时,丘乙大刚从窑厂回来,远远就听见孙大娘的叫骂声,他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每句话都清清楚楚地传进耳朵里。他心里纳闷:“这是哪家女人这么不检点,给老公丢脸,还惹得‘绰板婆’破口大骂?”等他回到家,见长儿哭哭啼啼,问清缘由后,才知道原来是自家惹出的麻烦。丘乙大是个要面子的硬汉子,担心被人笑话,一声不吭,只是满脸怒气地坐在那儿。而孙大娘的叫骂声一直没停,直到黄昏时分,才渐渐平息下来。
丘乙大喝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把老婆杨氏叫到跟前,质问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背着我干的好事!跟了多少男人,都姓甚名谁?赶紧老老实实说出来,我自会去找他们算账!”杨氏本就害怕丈夫,听到这话,仿佛头顶炸响一个晴天霹雳,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敢开口辩解?
丘乙大见她不说话,愈发恼怒:“你这个泼妇,有胆子偷人,没胆子承认?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能瞒得过我,瞒不过街坊邻居!今天这事,让我以后怎么做人?你最好赶紧说清楚,也好让我心里明白!”杨氏颤抖着声音说:“根本没有的事,让我说谁去?”丘乙大紧追不舍:“真的没有?”杨氏硬着头皮回答:“没有。”
丘乙大火冒三丈:“既然没有,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你?你为什么任由他们编排,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明显是做贼心虚,理亏说不出话!要是真的清白,他们冤枉你,你今晚就吊死在他们家门口,既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帮我洗脱了耻辱,明天我也好找他们理论!”
杨氏哪里肯去,急得眼泪直流。丘乙大一连几个巴掌,把她推出大门,又扔给她一根麻绳,恶狠狠地说:“要死赶紧死!不死就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些男人!”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长儿想来开门,也被丘乙大一顿打骂,哭着睡着了。丘乙大酒意上头,也倒头睡去。
可怜杨氏被独自撇在门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满心懊悔,千错万错,都怪自己一时冲动,如今除了一死,再无别的办法。她自怨自艾了许久,担心天亮被人发现,慌慌张张拿起麻绳,摸黑去找刘三旺家。人在绝望时往往失了神志,刘家明明在东边第三家,她却迷迷糊糊往西走,走过了五六户人家,到了第七家。她见这家门面和刘家相似,也没仔细辨认,匆忙搬来几块砖头垫脚,把麻绳系在屋檐下,上吊自尽了。就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只因一文钱斗气,丢了性命。
再说西邻第七家,住着个打铁的匠人,外号“白铁”。他每天凌晨四更就起来打铁。这天夜里,他偶然打开大门小解,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冻得他浑身发颤。定睛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屋檐下挂着个东西,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说不出的诡异恐怖。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赶紧回屋点了盏灯,凑近一照,才发现是个刚上吊的妇人,早已没了气息,显然救不活了。
白铁心想,要是不管,等天亮被官府的人发现,自己肯定要惹上一场说不清的官司。他盘算着:“把她挪到别处,这事就和我没关系了。”于是强忍着恐惧,上前解开麻绳。白铁力气大,轻松把尸体取下,背到正街。他心慌意乱,也没仔细查看,随手把尸体丢进一户人家门口,头也不回地跑回家。这一夜,他吓得连铁都不敢打了,重新躺回床上,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大早,丘乙大起床出门,想看看老婆的情况。他先跑到刘三旺家门前,没发现异常;又走到巷口张望,依旧不见踪影。他回到家,坐在那里暗自琢磨:“难道这贱妇逃到别处去了?”可又一想:“她平时很少出门,又是大晚上,能跑到哪里去?”他突然想到:“如果她没死,麻绳肯定还在。”于是又到门口查看,地上果然没了麻绳,心中顿时起疑:“肯定是死在刘家门首,被他们发现,藏起了尸体,想抵赖不认!”但转念又想:“刘三旺昨晚没回家,只有他老婆和儿子在家,他们哪有力气搬运尸体?”他越想越糊涂:“就算是小虫子也得有帮手,人做事能没有帮忙的?等他们开门,看他们什么反应,察言观色,总能知道真相。”
过了一会儿,刘家开了门,再旺出来准备去集市买馍馍点心,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慌。丘乙大心里越发没底,又在街头巷尾来回转悠,四处打听,却毫无头绪。他回到家,见长儿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顿时火冒三丈,掀开被子,对着儿子的腿狠狠打了几下。长儿从睡梦中惊醒,吓得直跳起来。丘乙大怒气冲冲地说:“你娘被刘家逼死了,你还不去讨个说法,还在这里睡大觉!”这话看似责骂,实则是怂恿长儿去闹事,好借机观察情况。
长儿一听母亲死了,立刻放声大哭,急忙穿上衣服,一边哭一边跑到刘三旺家门口,大声骂道:“你们这对坏东西!还我娘命来!”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哪里忍得住,快步冲出来,骂道:“你这个没教养的野孩子,竟敢欺负到我头上?”说着就揪住长儿的头发,正要动手打,见丘乙大走过来,才松了手。长儿在大街上又跳又叫,哭着喊着要母亲。丘乙大也按捺不住,跟着骂起来。孙大娘自然不甘示弱,再旺也跑出来帮母亲,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邻居们赶来劝开了。
丘乙大让长儿在家守着,自己去街上请人写了状纸,跑到浮梁县衙门,状告刘三旺和他妻子孙氏害死了杨氏。县令受理了案件,派人传唤原被告和相关邻里到衙门审问。孙大娘平时说话尖酸刻薄,经常得罪人,邻里们大多不喜欢她。所以在作证时,大家难免偏向丘乙大,把吵架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描述,隐隐把杨氏的死归咎到孙大娘身上。
县令见众人说法一致,信以为真,认定是刘三旺把尸体藏了起来,想逃避罪责。他派人到刘家搜查,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因此无法定罪。县令暂时没有用刑,只是把孙大娘关了起来,又派人押着刘三旺去寻找杨氏的下落,让丘乙大先取保候审回家。这场官司变得十分棘手,谁也没想到,它会牵扯出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再说白铁把杨氏的尸体扔到了一家酒店门口。这家酒店的老板王公六十多岁,和老伴靠着卖酒为生。这天夜里,睡到五更时分,王公听见一阵敲门声,醒了之后却又没了动静。刚合上眼,又听到“砰砰”的敲门声。他觉得奇怪,披衣起床,叫醒店小二,一起开门查看。只见街道上横躺着一个东西,也看不清是什么。
王公以为是个醉汉,对小二说:“你仔细看看,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要是附近的邻居,就去敲他家门,把人扶回去。”小二弯腰凑近查看,因为背着光,看不太清楚,见尸体脖子边垂着麻绳,还以为是马鞭,就说:“不是附近的人,估计是个马夫。”王公问:“你怎么知道?”小二说:“你看他身边有根‘马鞭’,所以猜是马夫。”王公说:“既然不是本地人,那就别管了。”
小二起了贪念,想拿走“马鞭”,伸手去捡,却怎么也拿不动。他以为压在尸体下面,使劲一扯,尸体突然直直地竖了起来。小二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哎呀!”慌忙松手,尸体“扑通”一声又倒在地上。王公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小二惊魂未定地说:“我以为是根鞭子,想去拿,没想到是个吊死的人,那是脖子上的绳子!”
王公一听,顿时慌了神。他想报官,又怕惹上官司;不报官,这事又没法说清楚。他和小二商量该怎么办,小二说:“这好办,只要让尸体离开这里,就没事了。”王公问:“那扔到哪里去?”小二说:“扔到河里吧。”两人说干就干,抬着尸体往河边走去。远远看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他们生怕被撞见,也顾不上其他,随手把尸体扔在河边,慌慌张张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提着灯笼走在河岸上的,是镇上有名的大户朱常。此人诡计多端,心眼儿比蜂窝还复杂,最喜欢打官司,只要能占到便宜,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几日,他正为了和邻县赵家争田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这天一大早,他带着十几个家丁,扛着扁担、绳索和镰刀,准备到田里割稻子,打算给赵家一个下马威。
走在最前面提灯笼的家丁,刚走到岸边,就看见一个人影横在地上,还以为是个醉汉,嘟囔着说:“这倒霉鬼,喝成这样。要是再翻个身,不就滚进河里送命了?”家丁卜才是朱常手下最能出坏主意的人,他一听,眼睛发亮,心想醉汉身上说不定藏着钱,立刻蹲下身子,伸手去摸那人腰间。手刚碰到,就像摸到冰块一样,吓得他猛地缩回手,喊道:“原来是个死人!”
朱常一听是死人,眼珠子一转,顿时起了坏心思,赶忙压低声音说:“别吵嚷!把灯拿近点,看看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众人举着灯笼一照,发现是个上吊自尽的妇人。朱常眼睛放光,急忙吩咐:“快把她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搬到船尾藏好!”家丁们都傻了眼,有人忍不住问:“老爷,这妇人也不知道是谁杀的,咱们掺和进去,不是自找麻烦吗?”朱常摆摆手,阴笑着说:“你们别管,我自有妙用。”
家丁们虽然满心疑惑,但不敢违抗,七手八脚解开麻绳,叫醒看船的伙计,把尸体抬上船,藏在船尾,还用木板盖得严严实实。朱常又对卜才说:“你赶紧回去,叫五六个女眷过来。”卜才一头雾水,问道:“就割那二三十亩稻子,用得着这么多人吗?”朱常神秘兮兮地说:“叫你去就去,我自有打算。”卜才摸不着头脑,只好提着灯笼跑回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群女眷上了船。
船刚离开码头,众人就忍不住好奇,纷纷追问:“老爷,带这东西到底有啥用?”朱常得意地嘿嘿一笑,说:“咱们去割稻子,赵家肯定会来阻拦,少不了一场争斗,最后还得闹到官府。现在老天爷把这东西送来,正好让我省了打官司的麻烦,还有大把好处!”众人更迷糊了,忙问:“老爷,这怎么就能省官司,还有啥好处?”朱常凑过来,压低声音,把自己的毒计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还不忘拍胸脯:“要是闹到官府,咱们准能占上风!”
众人一听,个个两眼放光,乐坏了,心想这钱简直是手到擒来,恨不得赵家的人立刻出现,好让他们大捞一笔。他们憋足了劲儿划船,小船像长了翅膀似的,转眼间就到了稻田边。
天刚蒙蒙亮,朱常让船停在一片荒僻没人的地方,离稻田还有一段距离。众人上了岸,找来一根又破又烂的草绳,把船拴在一根草根上,留一个人在船尾看守,其他人都下田割稻子。朱常则站在岸边,像只老狐狸似的,警惕地观察四周动静。
原来,这片地方叫鲤鱼桥,离景德镇十多里路,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太白村,属于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管辖。这里是两省交界,住户交错,情况复杂。和朱常争田的人叫赵完,也是个家财万贯的主儿。他虽然是浮梁县人,却住在婺源县,两边都有田产。眼下争的这三十多亩田,原本是赵完堂兄赵宁的。赵宁之前找朱常借了钱,用田做抵押,后来又偷偷把田卖给了赵完。为了遮丑,赵宁还继续租种这块田,两边糊弄了三四年。没想到赵宁最近去世,这田的归属就成了两家争斗的焦点,而田里的稻子还是赵宁在世时种下的。
有人可能要问,这田就在赵完家附近,他怎么不先把稻子割了,反倒便宜了朱常?其实赵完也是个霸道惯了的主儿,觉得这田是自己花钱买的,手续齐全,又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朱常一个外乡人,肯定不敢来割稻,所以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他哪里知道,朱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偏要硬碰硬,这会儿正带着人在田里割稻子呢。
很快,就有人把消息报告给了赵完。赵完一听,暴跳如雷:“这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地盘上撒野,简直是来送死!”他儿子赵寿还算冷静,劝道:“爹,老话说‘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可别小瞧了他。”赵完问报信的人:“他们来了多少人?”报信人说:“十来个男人,六七个女人。”赵完一听,恶狠狠地说:“既然这样,咱们也叫女眷上!男的对男的,女的对女的,全给我抓回来,打断他们的腿!再把船拖上岸,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说完,立刻召集了二十多个壮汉,十来个妇女,这些人个个膀大腰圆,气势汹汹,像一阵狂风似的朝稻田扑去,赵完父子则在后面跟着压阵。
远远地,赵家的人就大喊:“偷稻子的贼,别想跑!”朱常的家丁和女眷们看到赵家来人,立刻扔下镰刀,往河边跑去。到了岸边,朱常大声吆喝:“快脱衣服!”众人赶紧把外衣脱下来,堆成一堆,让一个妇人守着,然后又转身朝赵家的人喊道:“来啊!有本事就来,谁输谁是孬种!”
赵家有个叫田牛儿的雇工,仗着自己力气大,第一个冲了出来。朱常这边的人见他来势汹汹,往两边一闪,等田牛儿冲进来,男男女女立刻围了上去。田牛儿大喊一声:“来得好!”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朝着一个壮实的村夫脸上砸去,本以为能一拳打倒一个,后面就能轻松取胜。没想到那村夫反应极快,头一偏,拳头打空了。还没等田牛儿收回手,就被对方一把抓住,动弹不得。田牛儿急忙抬起左拳,可还没等打出去,又被另一个人抓住,两边使劲一扯,他彻底没了反抗的余地。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拉的拉,轻轻松松就把他抬上了船。
那根破草绳本来就系在不牢的草根上,哪经得起折腾,田牛儿刚被抬上船,绳子就断了。船尾看守的人早就准备好了,用船篙拦住,众人把田牛儿扔进船舱,就是一顿乱打。赵家后面的人看到田牛儿被抓走,一窝蜂地冲上船救人。朱常这边的妇女们很有默契,纷纷散开,故意让他们上船。
说时迟那时快,等赵家的男女老少都上了船,撑船篙的人猛地把船篙往岸上一点,小船像离弦的箭一样,朝着河中央漂去。船上人多船轻,晃了几下,“扑通”一声就翻了,两家四十多个人全掉进了水里。妇女们水性差,连滚带爬地往岸上逃;男人们还在水里扭打,水花四溅,岸上看热闹的人眼睛都看花了,大声喊着别打了,有话上岸说。
混乱中,卜才瞅准机会,把藏在船里的女尸推进水里,扯开嗓子大喊:“救命啊!赵家打死人了!”朱常带着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也跟着一起喊,声音震天响。赵家的妇女们刚爬上岸,正忙着拧湿衣服,一听打死人了,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水里的男人们也慌了神,也顾不上打架了,拼命往岸上游。朱家人趁机追着打,赵家的人吃了大亏,好不容易爬上岸,撒腿就跑,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
朱常的家丁们还想追上去教训赵家的人,朱常伸手拦住,沉声道:“现在可不是打架的时候,先把尸首收拾好,抬到他家屋里,再从长计议。”众人七手八脚把女尸拖上岸,卜才立刻扑过去,假模假样地哭喊着“娘子”,演得像模像样。朱常又吩咐把船上的船篙、船桨捞起来,寄放在佃户家里,随后转身对围观的乡亲们说:“各位街坊邻居,刚刚的事大家都亲眼所见,人是活生生被打死的,我们可没冤枉赵完。要是闹到官府,还得麻烦各位做个证,照实说就行。”这番话看似在求大家作证,实则是想拉人帮忙调解,把事情往“私了”的方向引。
这时,要是有人能站出来主持公道,拦住朱常不让他把尸首抬去赵家,这场风波或许就此平息,也不至于后来闹出那么多条人命。可赵完父子平日里蛮横惯了,大家都怕惹麻烦,再说也摸不透朱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竟无一人出头。朱常见没人阻拦,便让众人穿好衣服,用芦席把尸首裹起来,捆扎结实,派四个人抬着,浩浩荡荡地朝赵完家走去。看热闹的人也都跟在后面,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另一边,赵完父子远远跟着,见自家的人追着朱家跑,心里正暗自得意。等走近了,却见自家的妇女、家丁们浑身湿透,像落汤鸡似的四处奔逃。赵完大吃一惊,喊道:“我们人多势众,怎么反倒被他们打下水了?”他快步上前询问,众人惊慌失措地叫嚷:“老爷,大事不好,快回去吧!”赵寿也怒声质问:“你们怎么这么没用,被打成这样?”众人哭丧着脸说:“挨打是小事,可他家死了人,这可怎么办?”
赵完一听“死人”二字,顿时像被抽了骨头,半边身子都软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半步也挪不动。赵寿和田牛儿赶忙左右架着他,连拖带拽地回到家里。赵完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才缓过神,颤声问:“怎么就打死人了?”众人七嘴八舌,把翻船打架的经过说了一遍,又疑惑地说:“我们没打女人啊,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难不成是淹死的?”赵完急得六神无主,只是不停地念叨:“这可如何是好?”全家老小都聚在一起,个个惊慌失措。
正乱作一团时,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报信:“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本就惊魂未定,这下又被吓得呆若木鸡。俗话说“狗急跳墙,人急计生”,赵寿眼珠子一转,突然计上心来,压低声音说:“爹,别慌,我有办法!”他转头对众人吩咐:“你们都躲到外面去,等他们进来,听到我敲锣,留几个人守住门口,其他人立刻冲进来抓人,一个都别放走!到了官府,就说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抢劫,人命的事自然能从轻发落。”众人领命,迅速散开。赵完怕又闹出人命,叮嘱道:“只许抓人,不许动手打人!”
等众人走后,赵寿只留下心腹赵一郎,低声交代几句,又把女眷们都打发到内屋,再三叮嘱不许出来。赵完还是忧心忡忡:“就算告他们抢劫,可人命关天,只怕咱们抵赖不过啊!”赵寿凑到父亲耳边,小声嘀咕了一阵。赵完听完,脸上顿时有了血色,喜形于色:“此计甚妙,事不宜迟,赶紧准备!”
赵寿先把家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又找来一把斧头、一个棒槌和两扇门板。准备妥当后,他把在后厨烧火的丁文叫了出来。这丁文六十多岁,是赵完的表兄,因为得了懒黄病,干不了重活,又无儿无女,只能在赵家混口饭吃。丁文不明就里,刚走近就问:“兄弟找我啥事?”话还没说完,赵寿突然冲出来,举起棒槌,对着丁文的太阳穴狠狠砸下。丁文惨叫一声“阿呀”,栽倒在地。赵寿怕他不死,又补了一棒,丁文当场没了气息。
赵寿行凶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田牛儿的母亲田婆就住在赵家后院。田婆听到打死人的动静,担心是儿子出事,急忙跑出来查看,正好撞见赵寿行凶。她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嘴里不停念叨:“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么能干这种事!”赵完回头一看,朝儿子使了个眼色。赵寿心领神会,几步冲过去,一棒槌敲在田婆头顶。田婆脑袋开花,鲜血脑浆溅了一地。赵寿还不放心,又朝着田婆的肋下猛踢几脚,确定她没了气息才罢休。就因为一文钱引发的争端,又白白送了两条人命。
赵一郎起初被叫出来时,并不知道赵寿要杀人,突然目睹这血腥一幕,吓得躲到墙角,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想跑却挪不动步子。丁文和田婆刚断气,赵完就喊道:“一郎,快来帮忙!”赵一郎这才缓过神,哆哆嗦嗦地过去,和赵寿一起把两具尸体拖到遮堂后面,用门板压住,又把遮堂的门板松动,做好伪装。赵完拍着赵一郎的肩膀说:“这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等事情平息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赵一郎忙不迭点头:“我全靠老爷照应,哪敢乱说!”
这边刚收拾妥当,外面就传来嘈杂的人声,朱常带人抬着尸首闯进赵家。他们一路打砸,冲到堂屋,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门窗紧闭。朱常恶狠狠地喊道:“把尸首放在中间,去里面把赵完那老东西揪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抄起家伙,对着遮堂一阵乱砸。那遮堂本就被做了手脚,没几下就轰然倒塌,两具尸体又被掩埋在木板之下。众人急于抓人,谁也没留意脚下。
赵寿见遮堂倒下,立刻敲响铜锣。外面的人听到信号,大喊着冲进堂屋。朱常以为有人来抢尸首,慌忙转身,却迎面撞上冲进来的赵家众人。双方顿时扭打在一起,推搡撕扯间,屋内乱成一锅粥。这时,赵完三人在旁边的屋子里大声喊道:“田牛儿,你母亲被他们打死了,别让他们跑了!”田牛儿一听,疯了似的冲过来,哭喊道:“我娘怎么在这里?”赵完假惺惺地说:“她和丁老头来问我事情,遮堂倒下来,活活被压死了。我跑得快,才捡回一条命,再慢一步……”
田牛儿和赵一郎搬开遮堂的木板,两具惨不忍睹的尸体露了出来。田牛儿看着母亲血肉模糊的样子,顿时号啕大哭。朱常听到哭声,还以为是赵家在演戏,探头一看,真的有两具尸体,顿时慌了神,转身就往外跑。他的家丁、女眷们见状,也纷纷跟着逃窜。可门口早已被赵家人堵死,一个都没能跑掉,全被生擒。赵完假意喊着:“别打伤人!”所以朱常等人没吃太大的亏。赵寿拿出铁链绳索,把朱家男女老少捆成一团。
田牛儿哭着哭着,突然红着眼站起来,抄起家伙怒吼:“我要给娘报仇,打死朱常这狗东西!”赵完赶忙拦住:“不可!现在有官府主持公道,何必动手?”说着让人把田牛儿拉开。此时,这件事已经传遍了附近的村庄,街坊邻居都赶来赵家看热闹。赵完把大家请到后院,摆上酒菜,让众人联名写一份“白昼劫杀”的状纸。这些人要么是赵家的亲戚,要么是佃户、雇工,谁敢不听赵完的话,只能乖乖照办。
赵完连夜安排了四五艘农船,载上当地的邻居、证人,又把朱常一家老小锁在两艘船的船舱里,趁着夜色出发。船行了整整一夜,终于抵达婺源县。天一亮,众人就在县衙外等候县官升堂。地方上的人先把状纸递了上去。
县令接过状纸仔细阅读,又详细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后立刻派人,押着地方证人、死者亲属赵完、田牛儿,以及朱常这边的卜才,一同前往停放尸体的地方。县令下令将三具尸体妥善入殓,准备进行验尸,同时把朱常一家暂时安置在客栈看管。
朱常家里很快就有佃户得到消息,他的儿子朱太连夜赶来探望,自是一番忙碌。俗话说“官无三日急”,虽然尸体很快就送到了,可县令哪有那么多空闲时间立刻验尸?就这样,半个多月过去了,县令才终于发出通告,让地方上准备好验尸所需的工具。朱常等人也被从客栈带到了验尸场。
仵作仔细检查后报告:“丁文太阳穴有伤口,直径超过两寸,骨头粉碎;田婆头顶被打破,脑髓流尽,右侧三根肋骨骨折。这两人确实是被殴打致死。卜才的妻子,脖子上有明显的缢痕,身上其他地方没有伤痕,应该是上吊身亡。”
县令看了报告,十分惊讶:“状纸上明明说人是翻船落水死的,怎么会是上吊死的?”朱常赶紧禀道:“大人,当时那么多人亲眼看着,怎么可能是上吊死的?肯定是仵作收了赵完的钱,故意谎报!”县令担心赵完用别的尸体调包,便叫来卜才:“你去看看,这是不是你妻子?”卜才上前辨认后,确定地说:“正是小人的妻子。”
县令又问:“是昨天当场死亡的?”卜才回答:“是的。”县令详细询问了情况,还亲自检查了三具尸体,发现仵作的报告准确无误,心里觉得十分蹊跷。他吩咐将棺木封好,带回县衙审理。
回县衙的路上,县令仔细思索,渐渐有了头绪。回到县衙后,他让所有人犯跪在衙门外,单独把朱常叫上前,严肃地说:“朱常,你不仅打死了赵家两条人命,这个妇人也是你谋害的,从实招来!”朱常连忙喊冤:“大人,这是我家仆人卜才的妻子余氏,明明是赵完把她打下水淹死的,在场的人都能作证,怎么成了我谋害的?您不信的话,问问卜才就知道了!”
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胡说!卜才是你的人,我还能不清楚?竟敢在我面前狡辩,来人,上夹棍!”衙役们立刻上前,脱掉朱常的鞋袜,套上夹棍。朱常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般折磨,很快就撑不住,把实情说了出来:“这具尸体是在浮梁江口发现的,也不知道是谁丢弃在那里的。”
县令记录下口供,让朱常跪在台阶下,又把卜才叫进来,质问:“死的妇人真的是你妻子?”卜才还是坚持:“确实是小人的妻子。”县令又问:“既然是你妻子,为什么要谋害她,栽赃赵完?”卜才急忙分辨:“大人,昨天她明明是被赵完打下水淹死的,大家都看见了!”
县令听了,连拍七八下惊堂木,大声呵斥:“你这个大胆的奴才!这到底是谁家的妇人,你竟敢冒认成妻子,诬陷他人?你家主人已经招供,是你谋害了她,还敢狡辩,上夹棍!”卜才被县令的阵势吓得魂飞魄散,又听说主人已经招认,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从在船上发现尸体,到设计陷害赵完的经过,和朱常说的一模一样。
县令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仍追问:“妇人虽然不是你谋害的,但冒认妻子、诬陷他人也是大罪。丁文和田婆总该是你和你家主人打死的吧?”卜才坚决否认:“大人,我们真的没打人,就是打死小人,也不能冤枉我们!”
县令又把赵完和地方证人叫来询问,他们都坚称是朱常扛着尸体到赵家,趁机打死了人。县令本就怀疑朱常设局陷害,这下连人命案也觉得是他所为,又对朱常用刑。朱常实在熬不住,只能屈打成招。
最终,县令判处朱常、卜才各打四十大板,定为斩刑,关进死囚牢;其余十人各打二十大板,其中三人充军,七人判徒刑,也都关进监牢;六个妇人判杖刑,遣返回原籍。涉案的田地判给赵完,赵完需代替赵宁归还向朱常借的银两。县令还发公文到浮梁县,要求查清妇人尸体的来历。
朱常被关进牢里,懊悔不已。他原本打算用尸体做筹码,逼赵完私下和解,这样三十多亩田地就能归自己,还能敲诈一笔钱,没想到反而中了赵寿的计。他心中暗自悔恨:“早知道还有更厉害的人,真不该耍这种心眼。”
朱常觉得在本地很难翻案,便叫来儿子朱太,嘱咐道:“那三具尸体肯定用的是薄木板,等开春天气暖和,尸体就会腐烂。你先去疏通负责文书的官吏,拖延公文的发送。回家告诉女眷们,千万不能透露妇人是上吊死的消息。再去向上级官府告状,拖到明年四五月,等尸体腐烂,看不出缢痕,我们就有机会翻供。只要一件事能推翻,其他的也就站不住脚了,到时候这死罪说不定就能脱了。”朱太听从父亲的安排,着手去办这些事。
再说景德镇卖酒的王公家,小二之前帮忙处理了尸体,本指望能得到王公的赏赐。可过了两三天,王公提都没提这茬。小二时不时哼几句小曲暗示,王公却装作听不懂。又过了几天,小二实在等不下去,忍不住直接说:“老爷子,前几天那事儿,多亏我帮忙处理妥当。要是没我,天亮了被人报官,差人来验尸,就算您再硬气,免不了要花钱打点。现在帮您省了这么多麻烦,怎么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小人物往往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偶尔帮人办件事有了点成效,就觉得自己立了天大的功劳,想着索要丰厚报酬。要是对方不如他的意,就会翻脸使坏。就像这小二,不过出了点力气,就想让王公掏钱。要是王公懂事些,多少给点钱打发了也就罢了。可偏偏王公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一提到花钱,就急得面红耳赤。
听小二开口要钱,王公顿时火冒三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吃我的饭,拿我的工钱,做点小事就想要钱?”小二也来了脾气,嚷嚷道:“嘿!不给就不给,犯得着这么着急?我出力干活,才配吃你的饭、拿你的钱,又不是白干的!再说了,拿工钱是干活,可没说还要帮你处理尸体!”王婆赶紧过来劝架:“你这小子,太不懂事了!尊老爱幼不懂吗?怎么能和老人家这么吵!”
小二理直气壮地嚷道:“阿婆,我出了力,他不给银子也就罢了,还冲我发火,我能不吵吗?”王公气得满脸通红:“什么?难不成是我谋害人命?想讹我钱?”小二冷笑一声:“虽然不是你杀的人,但私自移动尸体,也得担个罪名!”王公正声道:“有本事你就去官府告发我!”小二毫不示弱:“告你有什么难的,就怕你担不起这官司!”
王公怒不可遏,冲上前一把揪住小二的衣领,用力往外推搡。小二猝不及防,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门外,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鲜血顿时涌了出来。他疼得破口大骂:“老东西!好心帮你,居然还动手打人!”说着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朝王公狠狠砸去。谁能料到,命运的巧合来得如此突然,这块砖头不偏不倚,正好砸中王公的太阳穴。王公惨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王婆见状,慌忙上前搀扶,却发现丈夫已经没了呼吸,顿时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就这样,因为区区一文钱的纠葛,又断送了一条人命。
小二见闯下大祸,爬起来拔腿就跑。王婆哭喊着招呼邻居帮忙,众人追上去将小二抓住,用铁链把他锁在王公的尸体旁。邻居们纷纷询问事情缘由,王婆边哭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哭求道:“求各位乡亲给我做主啊!”众人听后义愤填膺:“这小子竟然如此可恶!先让他吃点苦头,再送官法办!”几个年轻力壮的邻居冲上前,对小二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奄奄一息才住手。随后,众人让王婆锁好门,一起前往县衙告状。消息很快传开,附近的百姓都赶来围观。
这边丘乙大还在四处打听妻子尸首的下落,官司悬而未决,正心烦意乱。听到小二打死王公的消息后,他心中一动:“那具女尸,会不会就是我妻子?”他急忙赶来询问,正撞见王婆锁门准备去告状。丘乙大详细了解事情经过后,掐指一算,出事的日子正好是妻子离家那晚,不由得又惊又怒:“难怪我妻子的尸首当天就不见了踪影,原来是你们偷偷处理掉了!现在证据确凿,看那孙大娘还怎么抵赖!我跟你们一起去见官!”
于是,众人押着小二来到县衙。第二天一早,县令升堂审案。地方邻里将事情经过详细禀报,县令又单独询问王婆,把事情问得清清楚楚。小二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不等用刑,就如实招供了。县令判他打三十大板,定为死罪,关进大牢。丘乙大趁机禀明,自己妻子就是在那天被刘三旺谋害死的,那具无名女尸肯定就是妻子的遗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恳请县令结案。但由于婺源县的协查文书还没送到,县令认为没有尸体作为直接证据,无法定案,便让他们先回去继续寻找。
再说小二,本就被邻居打伤,又挨了三十大板,伤势严重。入狱后,因为没钱打点,又遭到狱卒的殴打虐待。三天后,他伤重不治,死在狱中。又是因为那一文钱引发的连锁反应,断送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丘乙大从县衙回家,路过铁匠白铁家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白铁那晚因为处理尸体担惊受怕,又受了风寒,回家后就一病不起,没撑过十来天,也去世了。他的妻子悲痛欲绝,正在家中痛哭。就这样,因为这一文钱,又一条生命消逝了。
丘乙大得知白铁的死讯,不禁长叹一声:“这么壮实的一个汉子,说没就没了。人这一辈子,真是世事难料啊!”回到家中,冷冷清清,只有儿子丘长儿怯生生地缩在角落里,想喝口热水都没有。看着眼前的凄凉景象,丘乙大满心懊悔,后悔当初不该逼迫妻子,以至于酿成大祸,如今落得这般尴尬境地。他心烦意乱,连生意也无心去做,整日四处打听妻子尸首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转眼间,残冬过去,到了第二年五月中旬。朱常的儿子朱太已经在按察使衙门告准了状,案子被批到浮梁县审理。朱太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料想尸体应该已经腐烂,便给婺源县的官吏送去厚礼,催促他们发公文移交人犯和尸棺。赵完父子以为婺源县的案子已经了结,自己平安无事,便毫无惧色地带着案卷前往浮梁县应诉。两县的差役押着涉案人员,运送着三具棺木,来到浮梁县县衙。县令将人犯收监,把棺木安置在官设的检验场,打发婺源县的差役回去复命。
没过几天,县令召集人犯,前往检验场验尸。朱太上下打点,买通了衙门上下,一心要打赢这场官司。县令在验尸场坐下后,赵完呈上婺源县的案卷。县令看了案卷,质问朱常:“你借尸体敲诈勒索,还打死两条人命,案子在婺源县已经审结,为什么又要上诉?”朱常连忙喊冤:“大人明察!赵完把余氏打入水中淹死,在场众人都亲眼所见;他却买通了地邻和仵作,谎报是上吊自尽。至于丁文和田婆,分明是他们自己做贼心虚,杀人灭口,反倒诬陷我。别的暂且不说,当时我和仆人都被他们抓住,赵完权势滔天,怎么可能容我打死两个人?况且死者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我又不是不懂事,何苦去招惹他们?大人只要仔细推敲,就能查明真相。”
赵完也不甘示弱,禀道:“朱常当时仗着假尸体,见人就打,我们全家四处躲避。丁文、田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才不幸遭了毒手。那女尸脖子上的缢痕,是婺源县太爷亲自检验过的,怎么可能是仵作谎报?如今尸体放久了腐烂,他就想用花言巧语欺骗大人,企图逃脱罪责,反倒诬陷我们。请大人仔细查看案卷,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县令沉吟道:“你们各执一词,难以轻信。”随即下令开棺验尸。
谁也没想到,竟然发生了一件怪事。大家都以为尸体放了这么久,肯定已经腐烂不堪,可打开棺木一看,三具尸体竟然保存完好,栩栩如生。尤其是杨氏脖子上的缢痕,反而更加清晰,这让仵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原来,这个仵作收了朱常的钱财,本打算如果尸体腐烂,就借机帮朱常脱罪,反诬赵完。可现在缢痕清晰可见,如实禀报就拿不到朱常的好处,虚报又怕县令亲自查验,左右为难。
县令早已看穿仵作的心思,亲自上前查验。仵作被县令紧紧盯着,不敢隐瞒,只好如实报告。朱常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叫苦。县令对照案卷,发现仵作所报的伤痕与之前记录完全一致,厉声质问朱常:“你罪行确凿,为什么还要向上级衙门诬告?”朱常还想辩解,县令大怒:“还敢狡辩!来人,上夹棍!快说,这个上吊的妇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朱常熬不过酷刑,只得招认:“那天早上,我在某处河岸边发现的,不知道是谁丢弃在那里的。”
县令记性极好,突然想起:“去年丘乙大报案说妻子失踪,后来卖酒的王婆状告小二打死王公时,也提到当天在河沿边丢弃过一具尸体。从案件发生到现在,那具尸体一直下落不明,会不会就是同一具?”他将此事默默记在心里。最后,县令判处朱常、卜才各打三十大板,依旧关入死牢;其余涉案家人减轻徒刑,准许取保;赵完等人无罪释放,各自回家。这桩因一文钱引发的错综复杂的案件,暂时告一段落。
县令回到县衙后,取出丘乙大的状纸和王小二案件的卷宗仔细核对,发现案件发生的日期、丢弃尸体的地点都完全吻合,心中再无疑问。随即命差役传唤丘乙大、刘三旺及相关证人到案,并从狱中提出“绰板婆”孙氏,一同前往尸场辨认尸体。
此时正值五月,天气炎热,监狱里瘟疫肆虐。孙氏刚刚病愈,身体十分虚弱,连走路都不稳,只能由刘三旺和再旺搀扶着前往尸场。到了尸场,仵作打开棺盖,丘乙大一见棺中尸体,立刻认出是自己的妻子,顿时放声大哭,边哭边喊:“这就是我的妻子啊!”在场的证人、邻居也纷纷证实:“这确实是杨氏。”
县令开始详细审问杨氏的死因。丘乙大一口咬定:“是刘三旺夫妻上门打骂,我妻子不堪受辱,才上吊自尽的!”刘三旺和孙氏则拼命辩解,坚称与自己无关。邻居们都说是孙氏挑起事端,但也证明刘三旺并未直接动手打人。县令见双方各执一词,便下令对孙氏用拶刑。孙氏本就大病初愈,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又长途跋涉来到尸场,加上一路上不停地争辩,早已疲惫不堪。这拶刑一上,剧痛难忍,她顿时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倒地身亡。就这样,因为一文钱引发的纠纷,又一条生命消逝了。
县令见状,急忙下令停止用刑。刘三旺扑到孙氏身边,大声呼喊,可孙氏再也没能醒来。再旺在一旁痛哭不止,场面十分凄惨。县令心中不忍,对丘乙大说:“你妻子是与孙氏争吵后自尽的,刘三旺并未直接动手。如今孙氏也已去世,也算抵偿了。今后两家要和睦相处,各自领回尸体安葬,不许再为此事告状。若有违者,必定从重惩处!”众人听后,纷纷磕头表示遵命,各自领回尸体安葬。
另一边,朱常和卜才被关在狱中,想到自己花了大笔钱财行贿,不仅没打赢官司,还挨了一顿板子,越想越气,心中郁结之下竟染上了疾病。偏偏又赶上狱中瘟疫横行,两种病痛一起发作,没过几天,两人就先后死去。又是因为那一文钱,白白断送了两条性命,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或许有人会问:朱常蓄意害人,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这是罪有应得;可赵完父子活生生打死两人,还诬陷他人,为什么却能逃脱法律制裁,继续逍遥自在?难道天理真的有照不到的地方吗?其实,老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老天爷心里跟明镜似的,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赵完父子这次侥幸逃脱,一是因为他们的“福气”还没享尽,二是报应的时机还没到,三是因为这故事太长,我一时也讲不完,不过大家放心,他们做的坏事,迟早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且说赵完父子打赢了官司,回到家中,亲戚邻居纷纷前来祝贺,一连热闹了好几天。过了些日子,又听说朱常和卜才都死了,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田牛儿则将母亲的尸体领回,妥善安葬。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过去了一年多。赵完虽然年事已高,但仍喜好风月。他身边有个小妾叫爱大儿,生得有些姿色,打扮得花枝招展。赵完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难以满足爱大儿的需求。而赵完的义孙赵一郎年轻力壮,为人机灵,还没成家。爱大儿见了,渐渐动了心思,时常找机会与赵一郎在厨房等地方接触,言语间满是暗示。
赵一郎正值年轻,面对爱大儿的主动,自然难以抗拒。两人眉来眼去,没过多久就在一起了。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旦有了感情,便如胶似漆,常常找机会幽会。就这样偷偷摸摸地过了半年多。
一天,爱大儿对赵一郎说:“我们虽然在一起这么久了,但总是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不能尽情享受。不如我们远走高飞,找个地方做长久夫妻。”赵一郎却道:“小娘子若真心想和我在一起,在这里也能做夫妻,何必跑那么远?”爱大儿疑惑地问:“在这里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做夫妻?”
赵一郎压低声音说:“当年丁老头和田婆,是老爷和大少爷亲手打死,用来诬陷朱家的。当时让我帮忙搬运尸体,还说事情了结后,会分给我一份家产,那作案用的棒槌,现在还在我手里藏着。一直以来承蒙小娘子厚爱,所以没提起这事。你若真有和我在一起的心思,我就去跟老爷说,先把那份家产要过来,找个地方安顿好,然后再找人提亲,不怕他不答应。他要是舍不得,你就偷偷跑出来,他也不敢说什么。要是他不识好歹,我就和田牛儿一起去官府告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爱大儿听了,欣喜万分,说道:“事不宜迟,赶紧去办!”说完,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赵一郎见赵完独自在堂屋闲坐,便上前说道:“老爷,之前您说等事情平息,会分给我一份家产。现在朱家的事都了结很久了,您看是不是……”赵完随口应道:“我知道了。”又过了一天,赵一郎在府中遇到爱大儿,悄悄告诉她:“我已经跟老爷说了,你留意观察一下,看他是什么态度。”爱大儿心领神会,各自散开。
这边赵完把儿子赵寿叫到厢房,关上门,低声把赵一郎的话复述了一遍,忧虑地说:“我当时随口答应了他,现在该怎么办?”赵寿不屑地说:“我本来就是哄他的,难道真要分家产给他?”赵完叹了口气:“可当初话已经说出口了,要是不给,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赵寿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说道:“要是总这么惯着他,以后他肯定没完没了地来要钱。这事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除掉他,免得夜长梦多。”赵完如果是个有良心的人,此时应该劝儿子打消这个念头,随便给赵一郎一些财物,或许还能避免后面的灾祸。可他不仅没劝阻,反而说:“我也有这个想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赵寿阴森一笑:“这有何难?明天去买点砒霜,下在酒里,晚上把他灌醉,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外人都知道我们平日里对他不错,肯定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赵完听了,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连连点头。
父子俩自以为谋划得十分隐秘,却不知他们的对话被爱大儿撞见。爱大儿猜到他们在商量大事,便悄悄躲在墙边偷听。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不太明白具体内容,但她担心被发现,只好先悄悄离开。她本想立刻告诉赵一郎,可又怕听错了,贸然报信反而坏事。
于是,爱大儿心生一计。到了晚上,她故意多劝赵完喝了几杯酒,把他灌得醉醺醺的。等赵完上床后,爱大儿装作撒娇的样子,依偎在他身边,欲言又止:“有件事我想告诉您,又怕您听了生气,不说吧,我又实在憋不住。”赵完正酒兴上头,被她这么一说,立刻来了精神,问道:“是谁惹你生气了?快说!”爱大儿装作气愤地说:“赵一郎那家伙太过分了!今天早上居然用言语轻薄我,我要拉他来见您,他还嚣张地说:‘老爷和大少爷的性命都在我手里,料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说话这么狂妄。要是他在外面也这么说,别人肯定会怀疑我们家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不是坏我们名声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如想个办法除掉,省得留下后患。”
赵完听爱大儿这么说,立刻气冲冲地骂道:“原来这小子这么不知好歹!别担心,明晚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爱大儿装作好奇地追问:“明晚怎么就能让他得到教训?”赵完也是命该如此,竟把要用毒药害死赵一郎的计划,从头到尾全说了出来。
爱大儿得知实情,第二天一早便找机会告诉了赵一郎。赵一郎听后,惊出一身冷汗,又气又恨:“这爷俩真是翻脸不认人,居然想害我性命,我岂能就这么放过他们!”他转身摸出藏好的作案棒槌,锁上房门,急忙找到田牛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田牛儿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抄起家伙就要去找赵完父子拼命。
赵一郎赶忙拦住他:“现在去闹,打草惊蛇,他们有了防备就不好办了。不如直接去官府告状,让他们接受法律制裁。”田牛儿冷静下来,问道:“那我们去哪个县衙?”赵一郎回答:“当初这案子是在婺源县开始审理的,那位县令还在任上,就去那儿!”
太白村距离婺源县城不过四十多里路,两人心急如焚,一路狂奔。赶到县衙时,县令正好还在审理早间的案子。他们俩冲进大堂,大声喊冤。县令命人将他们带上堂,二人跪倒在地,虽然没有书面状纸,但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详细道来。
田牛儿先哭着讲述了母亲无辜遇害的经过,接着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和田婆,又诬陷朱常、卜才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并把作为凶器的棒槌呈了上去。县令仔细查看,棒槌上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依然清晰可见,便问道:“既然有这样的事,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报案?”赵一郎解释道:“当时念及主仆情分,不忍心告发。现在他们怕我泄露秘密,父子俩商量着要在今晚用毒药害我,我实在走投无路,才来寻求老爷庇护。”
县令又问:“他们父子商量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赵一郎一时慌乱,脱口而出:“多亏老爷的小妾爱大儿通风报信,我才得知消息。”县令目光如炬,立刻追问:“你家主人的小妾,为什么要给你报信?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赵一郎被说中心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还强撑着辩解。县令冷哼一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用再狡辩!”随即派人跟着赵一郎和田牛儿,前往太白村捉拿赵完父子和爱大儿到案受审。
一行人赶到太白村时,天色已晚。田牛儿便留公差在家中休息,准备第二天再行动。
再说赵寿,一大早出门买好了砒霜,回家却发现赵一郎不见了踪影,问遍家中上下,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父子俩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压根没想到是爱大儿走漏了风声。
第二天清晨,公差们来到赵家,不由分说,用绳索将赵完父子和爱大儿捆了个结实,押往县衙。赵完见爱大儿也被抓了,还误以为是赵一郎调戏她未遂,所以才牵连到她。直到赵一郎在公堂上说出爱大儿报信的缘由,赵完才明白两人早有私情,心中懊悔不已,知道自己失言闯了大祸。
在公堂上,赵完父子百般抵赖,拒不认罪。但县令一声令下,各种刑罚轮番上阵。赵完父子被折磨得疼痛难忍,最终不得不低头,将所有罪行如实招供。县令认为他们害了四条人命,手段残忍,天理难容,当即判处赵完父子各打六十大板,依照律法,处以斩首之刑;赵一郎与主家小妾私通,还恩将仇报;爱大儿伙同情夫,企图谋害亲夫,二人各责四十大板,定为死罪,关进大牢;田牛儿则无罪释放,回家安顿。
县令随后整理好案件文书,上报给上级官府,详细陈述案情,请求核准判决。没过多久,刑部下达命令,批准了判决结果,赵完父子、赵一郎和爱大儿四人,都将在秋后执行死刑。
又是因为那一文钱,四条鲜活的生命即将消逝。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文钱引发争吵,杨氏也不会自尽;没有杨氏的尸体,朱常的诈害之计也无法实施。细细算来,就因为这一文钱,前后共牵扯出十三条人命。这个故事就叫《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它时刻提醒着世人,遇到事情,不要过于计较钱财,学会忍让,才能平安度日。正如诗中所写:“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事得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