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犬马尚且知道眷恋主人,更何况是堂堂正正的人。作为奴仆,一旦侍奉了主人,情分就如同父子,名分则堪比君臣。主人如果虐待奴仆,这是不合正道的;而奴仆要是欺瞒主人,同样违背伦理纲常。能够成为忠义的奴仆,也算得上是良善之人。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能坚守气节,这样的人,值得被载入史册,让后世传颂。
在唐玄宗时期,有一位官员名叫萧颖士,字茂挺,是兰陵人。他自幼聪慧,热爱学习,对儒、释、道三教,以及九流学说都有深入了解,诸子百家的着作也能融会贯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知识极为渊博。真正称得上是胸中有五车书,笔下文章能流传千古。萧颖士年仅十九岁时,就高中科举,声名远扬,是当时极负盛名的才子。
萧颖士家中有个仆人叫杜亮,从萧颖士幼年开始,杜亮就在书房中照顾他。只要萧颖士有所吩咐,杜亮必定勇往直前,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在萧颖士身边多年,却没有积攒下半点私财。平日里,杜亮陪伴萧颖士读书,不等主人开口,就会想尽办法提前准备好果品、饮食等供奉。有时泡上一杯热茶,帮助萧颖士提神醒脑;有时温上一杯酒,缓解他读书的辛苦。杜亮常常整夜侍奉,直到天亮,从未打过瞌睡。每当看到萧颖士读书读到兴致高昂之处,他在一旁也会跟着满心欢喜。
萧颖士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却有两个明显的缺点。第一,他恃才傲物,根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刚进入仕途,就敢顶撞当朝宰相。如果宰相是个有度量的人,或许还能原谅他,但他偏偏冲撞了最忌妒有才之人的李林甫。李林甫外号“李猫儿”,平日里不知陷害了多少大臣,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狠角色。萧颖士去招惹他,哪能轻易脱身?李林甫略施手段,萧颖士就险些丢了性命。后来幸亏主考官出手相救,才只是削去官职,赋闲在家。
第二,萧颖士性情急躁,就像一团烈火,别人一句话说得不合心意,他立刻暴跳如雷,太阳穴青筋直冒。奴仆们稍有差错,就会遭到他的打骂。他打人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一般人责罚奴仆,会根据过错大小,找来板子,让人执行杖刑,打十下或者二十下,区分轻重。而萧颖士不管事情大小,只要触犯了他的脾气,就会连声喝骂。他既不用板子,也不叫人动手,而是亲自跳起来,一把将人揪倒,随手抄起一件家伙,没头没脑地乱打。不管谁来劝,他都不听,非要打到对方没了力气才肯罢休。要是还不解气,甚至还要咬上几口。因为他如此厉害,家里的奴仆们都十分惧怕,纷纷逃走,最后只剩下杜亮一个人。
按理说,萧颖士身边只剩下杜亮这一个仆人,每件事都应该宽容些才对。可他天生就是这个性子,打骂成了习惯,一点也没改变,还是像以前一样随意责罚。以前奴仆多,他还能打完这个,放过那个;如今只剩下杜亮,反而打得更频繁了。换作别人,遇到萧颖士这样不讲道理的主人,早就像其他奴仆一样逃走了,可杜亮却寸步不离,甘心承受他的责罚。即便被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杜亮也从未有过离开的念头,更没有一句怨言。每次被打完,他都会站起来,整理好衣裳,强忍着疼痛,照旧在一旁听候吩咐。
或许有人会说,杜亮这样的奴仆,别说千里挑一,就算走遍天下也难找出第二个。萧颖士也不是什么愚笨之人,他科举中第,入朝为官,读了万卷书,是个明理的才子,难道真的如此不知好歹,只知道一味毒打,没有一点仁慈和悔改之心吗?其实,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萧颖士平日里本就喜欢杜亮小心谨慎、温顺恭谨的样子,每次打完杜亮,他内心也会十分懊悔:“这个奴仆跟随我多年,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我为什么总是这样毒打他?今后绝对不能再这样了!”可一旦脾气上来,他又会不自觉地对杜亮拳脚相向。这也不能全怪萧颖士性子急躁,只怪杜亮只要听到萧颖士一声呵斥,就像小鬼见到钟馗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萧颖士本就爱打人,看到杜亮摆出这样一副“求打”的架势,自然忍不住要动手。
杜亮有个远房兄弟叫杜明,就住在萧家左边。杜明见杜亮总是被打成这副模样,心里很是气愤,便劝杜亮说:“大凡做奴仆的,都是因为家境贫寒,难以维持生计,才会投靠别人。一来是为了有口现成的饭吃、有件现成的衣穿,二来是指望主人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能跟着沾点光,得到些财物,置办个小家业,后半辈子也能过得快活。像阿哥你如今跟着这个穷书生,早晚辛苦侍奉,尽心尽力,却没得到一点好处,还总是遭受他的打骂。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跟着他能有什么出息?他家那么多奴仆都待不下去,各自离开了,你为什么不也离开他,另寻出路呢?有很多不如你的人,投靠了大官显贵之家,吃得好、穿得好,还能赚些钱。走在衙门前,谁不奉承他们?这边刚有人喊‘某大叔,有点小事麻烦你’,还没等回应,那边又有人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想劳烦你’。忙都忙不过来,多风光啊。以阿哥你的本事,心里明白事理,又能写会算,为人还温和谨慎,要是去了有权有势的人家,肯定会被重用。你那个主人,虽然中了进士,可刚踏入仕途就和李丞相作对,被人家整治得只能在家待着,看样子也没有重新做官的希望了,有什么舍不得的,非要和他纠缠呢?”
杜亮说:“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要是有离开的念头,早就走了,何必等到贤弟今天来劝说。古语说:‘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然身份低微,可也要选个好主人。我家主人,只是性子急躁了些,除此之外,我觉得除了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杜明说:“普天下那么多官员、宰相、皇亲国戚和豪门贵族,难道还比不上你这个穷主人?”杜亮回答:“他们拥有的,不过是爵位和金银罢了。”
杜明说:“光是这两样就足够了,还想要什么?”杜亮说:“爵位不过是虚幻无用的东西,金银也是污浊之物,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怎么比得上我家主人这样的高才绝学,他提起笔来,片刻就能写下万言,都不用打草稿。文章写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文采斐然。我之所以舍不得离开,就是爱慕他这一身才学。”
杜明听杜亮说因为才学而不愿离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倒要问问阿哥,你既然爱他的才学,饿的时候,这才学能当饭吃吗?冷的时候,能当衣服穿吗?”
杜亮说:“你又说笑话了,他的才学在肚子里,怎么能解决我的饥寒问题?”
杜明说:“这么说,这才学既不能填饱你的肚子,也不能为你御寒,爱它有什么用?如今那些有爵位的人,都只喜欢趋炎附势,没有一个人懂得爱惜人才、重视学问。我们做下人的,只要能吃饱穿暖,攒些钱置办家业,这才是正事儿。你却这么不切实际,爱慕什么才学,还甘愿被他打骂,难道不是个呆子吗?”
杜亮笑着说:“金银这东西,我命中注定没有,不做这个指望,我还是守着老本行吧。”杜明说:“我看你是被打得还不够狠,所以还愿意挨他的打。”
杜亮认真地说:“多谢贤弟关心我这个做兄长的,可我家主人有如此渊博的才学,就算他把我打死,我也心甘情愿侍奉他。”最终,杜亮没有听从杜明的劝告,依旧留在萧颖士身边。
然而,日复一日,萧颖士的拳头与棍棒不断落在杜亮身上。没过几年,杜亮被打得浑身疼痛,口吐鲜血,患上了严重的痨病。起初,他还强撑着继续侍奉萧颖士,后来实在难以支撑,只能半躺半起。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只能长期卧病在床了。
萧颖士见杜亮吐血,心里明白这是被自己打伤所致,懊悔不已,满心期盼杜亮能好起来。他四处请医问药,还亲自为杜亮煎药喂药。可惜,杜亮没能挺过去,两个月后,离开了人世。萧颖士回想起杜亮平日的悉心照料,悲痛不已,泪水止不住地流,赶忙置办衣棺将他安葬。
萧颖士早已习惯了杜亮的贴心侍奉,杜亮离世后,他的生活变得十分不便。他四处托人寻找新的仆从,可因为他爱打人的名声在外,根本没人愿意来。偶尔有愿意跟随他的,也不合他心意。有时读书读到入神之处,他还会下意识以为杜亮就在身旁,抬头不见人影,便黯然合上书,默默落泪。
后来,萧颖士得知杜亮当初没有听从杜明的劝告离开自己,顿时心中愧疚难平,泪水如泉涌般落下,大声哭喊:“杜亮!我读了一辈子书,都没遇到一个赏识我才华的人,一生不得志;没想到你才是我的知己,可我却有眼无珠,白白害了你的性命,这都是我的罪过啊!”话还没说完,口中鲜血喷涌而出,从此也患上了呕血的病症。他心灰意冷,将所有书籍付之一炬,嘴里不停地呼喊着杜亮的名字。几个月后,萧颖士也因病离世,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求将自己与杜亮葬在一起。正如诗中所写:“纳贿趋权步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杜亮爱慕才华、忠诚主人,确实是千古罕见的奇人。但仔细想来,他的行为多少有些迂腐,并非十全十美。若想听其他稀奇故事,且听我慢慢道来。刚才讲的这个小故事,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要说的正传,主角同样是个仆人。他可比杜亮还要传奇,曾凭借一己之力,帮孤苦的主母撑起庞大的家业,还替主母嫁了三个女儿,为小主人娶了两房媳妇,直到去世时,自己没留下半点积蓄,至今仍被载入史册。
这个故事发生在明朝嘉靖年间,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离县城几里地,有个叫锦沙村的地方。村里有一户姓徐的农家,兄弟三人。老大叫徐言,老二叫徐召,各自育有一子;老三叫徐哲,妻子颜氏,生了两儿三女。三兄弟遵照父亲的遗嘱,同吃同住,一起耕田种地,共同挣下一头牛、一匹马。家中还有个老仆叫阿寄,五十多岁,夫妻二人育有一个十来岁的儿子。阿寄也是本村人,早年父母去世,没钱安葬,无奈之下卖身到徐家。他为人忠诚谨慎,每天早起晚睡,辛勤劳作,深受徐言父亲的器重,得到了很好的待遇。
等到徐言兄弟当家后,见阿寄上了年纪,便有些嫌弃他。而阿寄又不懂察言观色,每当徐言兄弟做事不妥,就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徐哲还好,偶尔能听进一两句,可徐言和徐召生性固执,反而嫌阿寄多管闲事,常常大声呵斥,有时甚至拳脚相向。阿寄的妻子劝他:“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都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事事都在变,随他们去吧,何必非要多嘴,总讨这样的羞辱!”阿寄却道:“我受老主人的大恩,不能不说。”妻子叹了口气:“说了他们也不听,这也怪不得你了!”
从那以后,阿寄听了妻子的话,不再多管闲事,也因此少受了许多屈辱,正应了古人那句话:“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没过多久,徐哲突然患上伤寒,短短七天就离世了。颜氏和孩子们悲痛欲绝,免不了为他置办衣棺,做法事超度。两个月后,徐言和徐召商量:“我和你都只有一个儿子,三弟却有两儿三女,将来分家,他们一股就抵我们两股。三弟在的时候,一起种地都不好盘算,现在他走了更是麻烦。我们日夜辛苦挣来的家业,却要养他们一家吃闲饭的。这还只是小事,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们儿子成了家,难道能不管他们儿女的婚事?到时候我们不是要多出四份开支?我想现在就把家产分成三股,甩掉这个包袱,他们能不能过活,就和我们没关系了。只是当初老父亲遗嘱说不要分开,现在违背他的话,被人议论,该怎么办?”
要是徐召有点良心,就该劝徐言打消这个念头。可他早就有了分家的想法,一听哥哥这么说,立刻附和道:“老父亲虽然有遗嘱,但人都不在了,他的话又不是圣旨,难道还违背不得?再说,我们自家的事,外人谁敢多嘴!”徐言觉得有理,便暗中把田产、家私都分配好了,只把不好的留给侄子。徐言又问:“那牛和马怎么分?”徐召想了想,说:“这好办。阿寄夫妻年纪大了,活也干不动了,活着要多三个人吃饭,死了还要花两副棺材钱,把他们也算作一股,分给三房,不就没这麻烦了?”
商量妥当后,第二天,徐言备了酒菜,请了几位亲邻,又把颜氏和两个侄子叫了出来。两个孩子,大的七岁叫福儿,小的五岁叫寿儿,跟着母亲来到堂前,颜氏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徐言兄弟起身说道:“各位长辈,有件事想和大家说。当年父亲没留下什么家业,多亏我们兄弟努力,才挣下这点产业,原本想着兄弟一起到老,再传给子孙。可三弟突然离世,弟妹又是女流之辈,也不清楚家里有多少产业。再说,家业有盛有衰,以后要是挣得多,分给侄子还好;万一败落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孤儿寡母,反而伤了亲情。所以我们兄弟商量,不如趁现在把家产分成三股,各自经营,省得以后起争执,特意请各位来做个见证。”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三张分书,说:“都是平均分配,绝对公平,麻烦各位签个字。”
颜氏听说要分家,顿时泪流满面,哭着说:“两位伯伯,我一个寡妇,孩子又小,就像没脚的螃蟹,怎么撑得起这个家?当初公公叮嘱不要分开,还是请两位伯伯继续操持,等孩子们长大了,随便分点给我们就行,我绝不敢争。”徐召却说:“弟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算在一起一千年,也有分开的一天。公公已经不在了,他的话当不得真。大哥昨天想把牛马分给你,我寻思侄子还小,没人照料,就把阿寄分给你帮忙。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力气还在,干活不比年轻人差。他老婆会纺线织布,也不是吃闲饭的。这孩子再过两年就能下地干活了,你不用担心。”
颜氏见他们主意已定,知道拗不过,只能不停地哭泣。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然知道分得不公平,但都不想得罪人,纷纷签字画押,还劝颜氏收下分书,入席吃饭。 就像诗中写的那样:“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那天一早,阿寄就被支使着东奔西走,又是买东西,又是去请人,完全不知道家里又要搞什么名堂。他去南村请一位亲戚,等回来时,家里的分家事宜已经全部敲定。刚走到家门口,正好碰见自己的妻子。
阿寄的妻子生怕他知道这事又要多管闲事,惹来麻烦,赶忙把他拉到一旁,叮嘱道:“今天大官人们在分配家产,你可别去瞎掺和,省得又遭他们嫌弃!”阿寄一听,大吃一惊,说道:“当初老主人留下遗嘱,不让分家,现在三官人刚去世,他们就抛下孤儿寡母,让他们以后怎么生活?我要是不说句话,还有谁肯站出来?”说完转身就要往里走。
妻子又一把拽住他:“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刚才那么多亲戚邻居都没吭声,你不过是徐家的下人,又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辈,何苦要出头?”阿寄坚定地说:“话是这么说,但要是分得公平,我自然不会开口;可要是他们存心欺负人,就算拼了命我也要说个清楚!”他又问:“你知道把我分到哪一房了吗?”妻子摇摇头:“这我还真不清楚。”
阿寄来到堂前,看到众人正喝酒喝得热闹,不好贸然询问,便站在一旁。隔壁一位邻居抬头瞧见他,说道:“老徐啊,你现在被分到三房了。三娘子孤儿寡母的,你可得尽心尽力帮忙啊!”阿寄随口应道:“我年纪大了,干不动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思忖:“原来是把我分到三房,他们肯定觉得我老了没用,想借此把我打发走。我偏要争口气,做出一番事业来,省得被人笑话!”
于是,阿寄也不再问分家的事,径直走到颜氏的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哭泣声。他停下脚步,只听颜氏哭着说:“老天爷啊!本以为能和你白头偕老,谁能想到半道上你就走了,留下这么多孩子无依无靠。还指望靠着伯伯们把孩子养大,没想到你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分家。现在让我走投无路,可怎么过啊!”
颜氏又哭道:“就算分家产,他们都是明着来,我却蒙在鼓里,任由他们分配,哪里知道好坏。单说这一件事,就看出他们心肠有多狠了。牛可以耕田,马能租出去赚钱,他们把这两样能生利的挑走,却把我们老两口推给我,反而要我供养。”
阿寄听到这话,猛地掀开帘子,说道:“三娘,你觉得我只会白吃你的饭,比不上牛马有用?”颜氏冷不丁被他闯进来这么一问,吓了一跳,止住眼泪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阿寄说:“那牛马每年耕田、出租,满打满算也就几两银子的收入,还得专门派人喂养照料。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硬朗,能跑路、能吃苦。经商的门道,我虽然没亲自做过,但也心里有数。三娘赶紧凑些本钱,让我出去做点生意,一年跑上几趟,赚的钱肯定比牛马多好几倍!我家老婆子平日里就爱纺织,也能贴补些家用。田产不管好坏,都租给别人,收些谷子,这就是咱们的根基。三娘带着姑娘们再做些针线活,凑合着过日子,先别动做生意的本钱。这样经营几年,还怕干不出一番事业?您就别愁了!”
颜氏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便说:“要是你真能这么出力,那可太好了。只是担心你年纪大了,吃不了做生意的苦。”阿寄拍着胸脯说:“不瞒三娘,我虽然老了,但身子骨还健朗,睡得晚、起得早,说不定年轻小伙都比不上我!这您就别操心了。”颜氏又问:“那你打算做什么生意?”阿寄回答:“做生意这事儿,本钱多就做大买卖,本钱少就从小生意做起。得去外面闯荡,到时候随机应变,看见能赚钱的机会就上,这可不是在家能提前定好的。”颜氏点点头:“说得在理,我好好筹划一下。”
阿寄又要来分书,对照单子把分给颜氏的家什一一清点,集中放在一处,这才回到堂前应酬。亲戚邻居们一直吃喝到晚上才散去。
第二天,徐言就找来工匠,把房子从中隔开,让颜氏单独开门进出。颜氏一边打理家中事务,一边悄悄让阿寄把自己的簪子、钗子、衣服首饰拿去变卖,一共凑了十二两银子。她把银子交给阿寄,说道:“这些东西,是我全家的救命钱。今天交给你,也不敢指望能赚大钱,只要能有点微薄的利润就够了。做事一定要谨慎,路上也要小心,千万别有始无终,到时候被大伯们笑话。”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阿寄安慰道:“三娘放心,我心里有数,肯定不会辜负您的托付。”颜氏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阿寄说:“本钱已经有了,明天一早就走。”颜氏问:“要不要选个好日子?”阿寄笑道:“我出门做生意的日子,就是好日子,何必再挑!”他把银子揣进贴身的兜肚,回到自己房间,对妻子说:“我明天一早要出门做生意,你把旧衣服收拾一下。”
其实,阿寄只和主母商量了这事,连妻子都没告诉。妻子突然听他这么说,吓了一跳,忙问:“你要去哪儿?做什么生意?”阿寄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妻子一听,急得直跺脚:“哎呀!这从何说起!你一把年纪了,从来没做过生意,就敢说大话、揽这事。三娘的银子来得不容易,要是你把钱弄没了,连累得她没了依靠,她不得恨你一辈子?听我的,赶紧把银子还给三娘,咱们还是早起晚睡,多干点农活,照旧帮衬着,大家都安稳些不好吗?”
阿寄不耐烦地说:“妇道人家懂什么!别在这儿瞎操心!谁说我不会做生意?你别在这儿泼冷水!”他不听妻子的劝阻,自顾自地收拾起衣服和被褥。没有合适的袋子,就简单打了个包,又做了个缠袋,装了些干粮。还去集市上买了一把雨伞、一双麻鞋,一切准备就绪。
第二天一早,阿寄先到徐言、徐召兄弟家,说道:“我今天要出远门做生意,家里没人照料,虽然已经分家,但还得麻烦二位官人平时多照应。”徐言和徐召听了,暗暗发笑,调侃道:“这还用你说?等你赚了钱,回来可得给我们带点礼物!”阿寄应道:“那是自然。”
回到家吃过饭,阿寄向颜氏告辞,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叮嘱妻子在家小心。临出门时,颜氏又千叮咛万嘱咐,阿寄连连点头,大步流星地出发了。
等阿寄走后,徐言兄弟俩忍不住笑起来:“这三娘子也太没见识了,有钱做生意,也不跟我们商量,反倒听阿寄这个老奴才的。就他这辈子,什么时候做过生意?肯定是骗三娘子的钱,自己出去享福。这银子怕是要打水漂咯!”徐召也跟着说:“就是!当初没分家的时候,也没见拿出来做生意,刚一分家就急着让阿寄去经商。我看三娘子也没多少嫁妆,这银子肯定是老三活着的时候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现在可算找到机会花出去了。反正三娘子背着我们做事,要是说她不对,反倒显得我们小心眼、嫉妒。等着瞧吧,等阿寄赔了本回来,有得笑话呢!”正所谓: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阿寄离开家后,一路上都在盘算:“做什么生意才好呢?”突然,他想到:“听说贩卖生漆这门生意利润不错,而且产地离这儿不远,不如去试试看?”主意已定,他便径直前往庆云山中。原来,采漆的地方有专门的牙行,阿寄便在牙行住了下来。当时来贩漆的客商很多,大家都得按顺序排队等候发货。
阿寄心想:“要是这样慢慢排队,不仅浪费时间,盘缠也得花不少。”于是,他心生一计。瞅准机会,阿寄把牙行老板拉到村里的小酒馆,买了三杯酒请他,说道:“我是个小本经营的贩子,本钱少,耽搁不起时间。看在咱们是同乡的份上,您能不能想办法先给我发货?等下次再来,我一定好好请您吃顿大餐!”也是机缘巧合,这牙行老板偏偏是个好酒之人,喝了阿寄的酒,抹不开面子,当场就答应了。当天晚上,老板就去各个漆户那里收齐了货物,打包妥当。为了避免其他客商知道了不满,还特意把货物寄存在邻居家。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老板就安排阿寄启程了。
阿寄第一笔生意就这么顺利做成,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雇了脚夫,把漆挑到新安江口,又琢磨起来:“杭州离这儿太近,肯定卖不上好价钱。”于是,他又雇船,直接前往苏州。正巧赶上苏州缺漆,看到阿寄的货,买家们就像看到宝贝一样。不到三天,阿寄的漆就卖得一干二净,而且收的全是现银,没有一笔赊账。除去一路上的吃喝、运输等费用,阿寄足足赚了一倍多的利润。他在心里暗暗感谢老天爷眷顾,赶忙收拾行李准备返程。
可阿寄又想:“我现在空着手回去,得乘船,这么多银子带在身上,太不安全。不如再买点别的货物,多少再赚点钱?”他打听到枫桥的籼米大量到货,价格比平时低了不少,心想:“贩米这生意,应该不会亏本。”于是,他买下六十多担籼米,运到杭州售卖。当时正是七月中旬,杭州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稻田里的禾苗都快干死,米价一路飞涨。阿寄这一船米来得正是时候,每一担米就涨了二钱银子,又赚了十多两。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这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多亏三娘福泽深厚!”
不过,阿寄并没有急着回家,他又想:“既然到了杭州,不如问问这边的漆价。要是和苏州差不多,还能省下不少路费。”一番打听下来,他惊喜地发现,杭州的漆价比苏州还要高。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大多数贩漆的商人都觉得杭州离产地近,价格肯定便宜,都跑去更远的地方做生意了,反而导致杭州的漆经常缺货。俗话说得好:“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所以杭州的漆价反而比别处更高。
阿寄得知这个消息,兴奋不已,连夜又赶回庆云山。这次,他提前准备了些小礼物送给牙行老板,还像上次一样,请老板喝酒。老板收了好处,满脸堆笑,又像上次那样,偷偷先帮阿寄发货。阿寄的漆运到杭州,没几天就卖光了。算一算本钱和利润,果然比上一次赚得更多,只是少了回程带货的利润。阿寄心想:“下次还是去远点的地方做生意。”他和牙行老板结清账目,准备启程回家。这时他又琢磨:“出来这么久了,三娘肯定惦记我,先回去报个信,也让她放心。”但转念一想:“反正收漆也得等上几天,不如先把银子交给牙行老板,让他先收漆,我再回家,这样两边都不耽误。”于是,阿寄把银子交给牙行老板,自己则匆匆往家赶。这正是: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再说颜氏,自从阿寄走后,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他把本钱赔光了。徐言兄弟俩还在背后说风凉话,这更让她心烦意乱。一天,颜氏正坐在屋里发愁,两个儿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喊道:“阿寄回来了!”颜氏一听,急忙跑出房间,只见阿寄已经站在面前,他的妻子也跟在后面。阿寄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颜氏看到阿寄,心里反而像被人打了一拳,突突直跳,生怕听到什么坏消息,赶忙问道:“你做的什么生意?赚到钱了吗?”阿寄双手抱拳,不慌不忙地说:“一来感谢老天爷保佑,二来托三娘的福,我做的是贩漆生意,赚了五六倍的利润。是这样的……(详细讲述做生意的经过)我担心三娘挂念,所以先回来报个信。”
颜氏听后,喜出望外,又问:“那银子现在在哪儿?”阿寄说:“我留在牙行老板那儿收漆了,没带回来,我明天一早就得再去一趟。”一时间,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阿寄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告别颜氏,又赶往庆云山。
徐言兄弟俩前一晚在邻居家喝社酒,喝得酩酊大醉,所以阿寄回家的事,他们完全不知道。第二天,两人一起找上门,问道:“阿寄做生意回来了,赚了多少钱?”颜氏高兴地说:“二位伯伯,他一直做贩漆生意,赚了五六倍的利润呢!”徐言阴阳怪气地说:“好运气啊!这么赚钱,用不了几年就能当财主了。”颜氏谦虚道:“伯伯别笑话我,能不挨饿受冻就知足了。”
徐召则板着脸说:“他现在人呢?出去这么久,怎么也不来见我们?太不懂规矩了!”颜氏解释:“今早已经走了。”徐召皱着眉头问:“怎么这么着急就走?”徐言又问:“那银子你见到了吗?”颜氏说:“他说留在牙行买货了,没带回来。”
徐言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本钱和利润都到手了,原来是空口说白话,光听着好听。做买卖的人,哪有自己回家,银子却留在外面的?依我看,八成是把本钱赔光了,编瞎话哄你呢!”徐召也在一旁煽风点火:“三娘子,按理说你家的事,我们不该多嘴。可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外面的事。要是真有银子,也该和我们商量商量,买几亩地才是长远打算。阿寄哪懂什么生意经?你却瞒着我们,把钱交给他瞎折腾。我寻思这些银子,不是你的嫁妆,就是三弟生前攒的,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能这么随便!”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颜氏哑口无言,心里也犯起了嘀咕,原本的喜悦一下子变成了满心的忧虑。
另一边,阿寄急急忙忙赶回庆云山,牙行老板已经帮他收好了漆,双方清点无误后交接。这次,阿寄没去苏州、杭州,而是直接前往兴化。在那里,漆的利润比苏杭两地还要高。卖完漆后,他又打听到当地米价便宜,一两银子能买三担米,而且斗斛比别处大。他想起杭州正闹饥荒,上次贩米都赚了钱,这次从产地运米过去,肯定能赚大钱。于是,他装满一船米运往杭州。到了杭州,米价涨到一两二钱一石,加上斗斛上的盈余,刚好抵消了运费。
经过这几趟生意,阿寄已经算得上是大客商了,牙行老板对他格外殷勤。一方面是颜氏命中有福,另一方面也多亏阿寄头脑灵活、善于经营。他做的每一笔生意都赚了不少钱,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攒了两千多两银子。眼看快到年底了,阿寄心想:“我一个老头子,带着这么多钱在外面,太不安全。万一出点岔子,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而且快过年了,家里人肯定盼着我回去。不如先回家,商量着买些田产,置下家业,剩下的钱以后再拿出来做生意。”
此时的阿寄,出门做生意的行头一应俱全。他把银两一封封紧紧包裹好,藏在贴身的顺袋里。走水路就乘船,走陆路便雇马,每日早早歇息、傍晚才启程,一路上小心翼翼。就这样,经过多日奔波,阿寄终于回到家中,将行李驮进屋子。他妻子见丈夫回来,赶忙去告知颜氏。
颜氏得知消息,既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阿寄平安归来,担忧的是不知生意究竟是赚是赔。因为之前被徐言兄弟嘲讽过一番,这次她心里比上次更加焦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外屋。远远望见那一堆行李,料想不像是赔本的样子,心里顿时安定了一半,但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段时间生意怎么样?银子带回来了吗?”阿寄上前恭敬行礼:“三娘莫急,待我慢慢说与您听。”他让妻子关上中门,把行李全部搬到颜氏房中打开,将一封封银子交到颜氏手中。
颜氏看着这么多银子,惊喜万分,赶忙打开箱子柜子妥善收藏。这时,阿寄才详细讲述起这趟生意往来的经过。颜氏担心惹来麻烦,徐言之前说的那些风凉话,一句也没告诉阿寄,只是连连说道:“全靠您老人家辛苦出力了,快去歇息吧。”又叮嘱道:“要是大伯们来问,别跟他们说实话。”阿寄点头应道:“老奴明白。”
正说着,外面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原来是徐言兄弟听说阿寄回来了,特意来打探消息。阿寄上前拱手作揖,徐言问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生意做得红火,这次又赚了多少?”阿寄回道:“老奴托二位官人洪福,除去本钱和路费,净赚了四五十两。”徐召惊讶道:“哎呀!上次还说有五六倍的利润,怎么去了这么久,赚的反而少了?”徐言又问:“先别管赚多赚少,银子这次带回来了吗?”阿寄答:“已经交给三娘了。”二人听后不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阿寄与颜氏商议,打算购置田产,便悄悄托人四处打听。俗话说,有富家子就有败家子。锦沙村有个晏大户,家中十分富有,田产地业众多,膝下只有一子叫晏世保,寓意世代守住家业。可谁能想到,这晏世保整日沉迷于嫖赌,活生生把老父亲气死了。村里人都骂他是败家子,还把“晏世保”的名字顺口改成了“献世保”。献世保和一群不务正业的人混在一起,日夜玩乐,很快就把家中财物挥霍一空,开始变卖产业。他觉得零星卖田不够花销,干脆打算卖掉一千亩田,要价三千多两,还要求一次性付清银两。村里虽然有富人,但一时之间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没人愿意接手。拖到年底,献世保手头越发拮据,情愿连带着一所庄房,半价出售。
阿寄偶然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找来中间人,要了田产的相关账目。他生怕被别人抢先成交,就和献世保约定第二天就交易。献世保听说有了买主,高兴得不得了。平日里整日不着家的他,唯独这天一步也不敢出门,眼巴巴地等着中间人带买主来。
阿寄知道献世保爱吃美食,一大早就去买了好酒好菜,请来厨师烹饪。他又对颜氏说:“今天这笔交易非同寻常。三娘您是女眷,两位小公子年纪又小,老奴只是个下人,只能在旁边帮忙说话,不好和对方平等谈判。得请隔壁的大官人兄弟来做个见证,才合乎规矩。”颜氏说:“那你就过去请一下吧。”阿寄来到徐言家门口,兄弟俩正在那儿聊天。阿寄说:“今天三娘想买几亩田地,特地请二位官人帮忙参谋。”二人嘴上虽然答应了,但心里却怪颜氏不找他们帮忙打听田产,心里很不痛快。徐言说:“既然要买田,为什么不找我们,却让阿寄去办?等到成交了才来说?而且这村里也没什么零散的田在卖啊。”徐召说:“先别瞎猜,一会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两人坐在门口等待,快到中午的时候,只见献世保和几个中间人,带着两个小厮,手里拿着拜匣,一路说说笑笑地走来,径直朝着颜氏家走去。徐言兄弟见状,大吃一惊,心想:“奇怪!听说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实价三千多两,不信他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难道献世保又打算零卖个一二十亩?”他们满心疑惑,随后也跟了进去。众人相互见礼后,分宾主坐下。
阿寄上前说道:“晏官人,田价昨天已经说定,我们一定照您说的办,不会少给。也请晏官人别再节外生枝。”献世保大声嚷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是我再提别的条件,就不是人!”阿寄说:“既然如此,先立文契,然后再兑银子。”早就准备好的纸墨笔砚立刻拿了上来。献世保拿起笔,痛快地写了一份绝卖契约,还说:“省得你不放心,我先画押,怎么样?”阿寄说:“这样更好。”
徐言兄弟俩一看契约,上面果然写着一千亩田、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两人惊得面面相觑,舌头都伸了出来,半天收不回去。他们心里暗想:“阿寄做生意就算赚钱,也不可能赚这么多!难道是做强盗打劫,或者挖到宝藏了?实在太让人费解。”中间人也在契约上画了押,阿寄收好契约交给颜氏。他提前借好了一副秤和砝码,摆在桌上,和颜氏一起取出银子来称量。只见银子都是成色十足的银锭和细丝银。徐言、徐召看得眼睛发红,喉咙里仿佛要冒出火来,恨不得冲过去把银子都抢走。不一会儿,银子兑完,阿寄摆出酒菜,众人一直吃到深夜才散去。
第二天,阿寄又对颜氏说:“那庄房宽敞得很,不如搬到那边去住,收下的稻谷也方便照看。”颜氏早就知道徐言兄弟妒忌,正巴不得离他们远些,于是听从了阿寄的建议,选在正月初六搬进了新房。阿寄还请来一位先生,教导两位小公子读书。大公子取名徐宽,二公子取名徐宏,家里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村里的人听说颜氏买了一千亩田,都传言说她挖到了宝藏,银子多得数不清,甚至连家里的厕所都被传成是用银子砌的,一时间,谁不来讨好巴结?
阿寄把家里安顿妥当后,又出门做生意。这次他不再只做贩漆的生意,只要听说有赚钱的机会就去尝试。家里收来的稻谷,他也会看准时机进行买卖。十年过去,徐家已经家财万贯。当初献世保卖出的田宅,全都归了徐家。徐家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家中牛马成群,雇佣的婢女仆人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正如老话所说: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看看那些懒惰的人,脸上总是带着饥寒交迫的神色。
随着时光流逝,颜氏的三个女儿陆续出嫁,都嫁给了家境殷实的人家。徐宽、徐宏兄弟俩也各自完婚,所有婚嫁所需的礼物、开销,全由阿寄一手操持,没让颜氏费一点心思。阿寄见徐家田产众多,相应的差役赋税繁重,便为徐宽兄弟俩都捐纳了监生身份,这样就能免除不少田赋徭役。颜氏也为阿寄的儿子操办了婚事,考虑到阿寄年事已高,便将他留在家里,不让他再外出奔波,还专门给他配备了马匹代步。
自做生意以来,阿寄从不私自享用一顿好饭食,也不私自添置一件好衣裳,哪怕是一丝布帛,都必定先向颜氏禀报,得到允许后才敢使用。而且他极懂礼数,无论族中长辈还是晚辈,见面时他必定起身行礼;若是骑马途中遇到他人,也会立刻下马,闪到路旁避让,等对方过去后才继续前行。因此,远近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就连颜氏母子,也将他当作长辈一般看待。反观徐言、徐召,虽然也积攒了一些田产,但和颜氏家相比,简直天差地别,他们整日为此眼红不已。阿寄察觉到二人的心思,便劝说颜氏送给他们兄弟俩各一百两银子的财物。此外,阿寄还主持修筑了一座新坟,将徐哲及其父母一同安葬。
阿寄活到八十岁时,不幸染病。颜氏要请医生为他诊治,阿寄却说:“人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何必再浪费钱财。”坚持不肯服药。颜氏母子整日守在床前悉心照料,同时提前准备好寿衣、棺椁。病情恶化后,阿寄将颜氏母子叫到房中,说道:“老奴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死而无憾,只是有件事擅自做主,希望你们不要怪罪。”
颜氏含泪说道:“我们母子能有今天,全靠您的辛苦付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一定照办。”阿寄从枕边摸出两张文书,递给颜氏:“两位小公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日后免不了要分家。到那时,万一因为财产分配不均起争执,伤了兄弟感情就不好了。所以老奴早已将田产、房屋、财物等一一分配妥当,今日交给两位小公子,让他们各自管理。”他还再三叮嘱:“奴仆中可靠的人少,以后凡事一定要亲自过问,切不可轻易托付他人。”颜氏母子含泪点头应允。阿寄的妻子和儿子守在床边痛哭不止,阿寄也对他们嘱咐了一番,突然又说:“还没和大官人、二官人当面道别,终究是件憾事,快去把他们请来。”
颜氏赶忙派仆人去请徐言、徐召。二人却冷言道:“他身体好的时候,不懂得帮衬我们,临死了才想起我们,简直荒谬!不去!”仆人无奈返回,徐宏只好亲自前去相请。徐言、徐召碍于侄儿的情面,勉强来到阿寄床前。此时阿寄已说不出话,只是看了二人两眼,微微点头,便溘然长逝。阿寄的妻子、儿媳痛哭不已自不必说,颜氏母子更是放声大哭,就连家中的男女老少,念及阿寄平日的为人,也都纷纷落泪。唯有徐言、徐召面露喜色。可怜阿寄一生辛劳,就像春蚕吐丝,丝成茧就,生命也走到尽头;又如同蜜蜂采花酿蜜,最后甜头都被他人享用。
颜氏母子哭过之后,便着手操办阿寄的丧事。徐言、徐召看到棺木结实、寿衣整齐,便把徐宽兄弟拉到一旁,说道:“他不过是我家的仆人,差不多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当初你家公公和你父亲下葬,都没这么讲究!”徐宽反驳道:“我们家能有今天,全靠他一手打拼,若丧事办得寒酸,我们良心上也过不去。”徐召冷笑道:“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天真!这是你们母子命中注定有此福分,哪里真是他的本事?再说了,他做了这么多年,私下里肯定攒了不少钱,说不定都有了好归宿,你们却拿自己的钱给他办后事,图什么?”徐宏气愤地说:“别冤枉人!我看他平日,一分一毫都清清楚楚交给母亲,从没见他有什么私房钱。”徐召又说:“私房钱肯定藏起来了,难道还会主动拿给你们看?不信的话,去他房里搜一搜,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徐宽说:“就算有,那也是他自己挣的,难道还要拿过来?”徐言说:“不拿过来,看个明白也行。”
徐宽兄弟俩被二人说得心里犯起嘀咕,也没告知颜氏,就一起走进阿寄的房间,支开屋里的仆人,关上房门,翻箱倒柜地搜寻起来,结果只找到几件旧衣旧裳,根本没有分文钱财。徐召不死心:“肯定藏在他儿子房里,再去搜搜。”果然在他儿子房里找到一包银子,但加起来不到二两。包里还有个账本,徐宽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拿出三两银子,剩下的结余。徐宏说道:“我说他没有私房钱,非要来看!赶紧收拾好,要是被人撞见,还以为我们心胸狭隘。”徐言、徐召自觉无趣,也没和颜氏打招呼,便自行离开了。
徐宽将此事告知母亲,颜氏听后更加伤心。她下令全家披麻戴孝,举办丧礼,接受亲友吊唁,还做了许多法事来超度阿寄的亡魂。七七祭期满后,将阿寄安葬在新坟旁边,祭祀和安葬的礼节,事事从厚。颜氏还主张从家产中分出一股,交给阿寄的儿子,让他自立门户,赡养母亲,并且教导自己的儿子们要将阿寄的儿子当作叔侄看待,这也体现了颜氏不忘阿寄恩情的善良品性。
村里的人被阿寄一生的忠义之举所感动,便联名向府县衙门递交文书,请求表彰阿寄,以此激励后人。府县官员经过调查核实,将此事上报,最后奏章呈到朝廷。朝廷听闻后,下诏表彰阿寄,并在其家乡立牌坊、赐匾额。直到现在,徐氏家族子孙兴旺,依旧是淳安县的富贵望族。正如诗中所写:“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不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