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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聪慧机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看似糊涂愚笨的人,内心未必真的混沌。人们常常因为目光短浅而心生嫉妒,一句无心的玩笑话,也可能引发激烈的矛盾冲突。人心比九曲黄河还要险恶,表里不一的人,即便披着坚不可摧的铠甲,也让人厌恶。古往今来,多少人因沉迷酒色而家破国亡,又何曾见过有人因饱读诗书而堕落沉沦?

这首诗,说的正是为人处世的艰难。只因世道艰难,人心难测,正道遥远,人情更是复杂多变。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茫茫众生,往往因贪图利益而招来灾祸。想要保全自身和家庭,更是需要小心谨慎,反复权衡。所以古人说:“皱眉有皱眉的缘由,微笑有微笑的道理。一颦一笑之间,都要格外谨慎。”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位官员,只因酒后一句玩笑话,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还牵连了好几条性命。在此之前,先讲一个类似的故事作为引子。

话说宋朝时期,有一位年轻的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仅十八岁。他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婚后不到一个月,恰逢科举考试拉开帷幕。魏生告别妻子,收拾行囊,前往京城应试。临别时,妻子叮嘱道:“无论能否考中,都要早点回来,别抛下我这恩爱夫妻。”魏生自信地回答:“求取功名是我的志向和前程,贤妻不必担忧。”

离别后,魏生踏上进京之路,凭借出色的才华,果然一举成名,考中一甲第二名,获榜眼及第。在京城,他风光无限,免不了写了一封家书,派人接妻子进京团聚。信中先是问候了家中情况,讲述了自己高中的喜讯,随后又写下一行字:“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料,已经纳了一个小妾,专门等候夫人到来,一同享受荣华富贵。”

家人接过书信,一路回到家中,向夫人道贺,并呈上家书。夫人拆开一看,得知信中内容,便对家人说:“官人真是负心!刚一得官,就娶了二房。”家人赶忙解释:“小人在京中,从未听说有这回事,想来是官人开玩笑的话。夫人到了京城,自然就清楚了,不必为此忧虑。”夫人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暂且信你。”

因一时没有合适的船只,夫人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寻找可靠的人,先寄一封平安家书到京城。寄信人到了京城,找到新科魏榜眼的住所,递上家书,吃过酒饭便回去了。

再说魏生接到家书,拆开一看,信中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写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一同前往京师。”魏生看了,也只当是夫人的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还没来得及收好,外面就通报有一位同年来访。

京城的住所不比家中宽敞,来人又是关系亲密的同年,而且知道魏生家中没有家眷。那人径直走进内室坐下,与魏生叙了些近况。魏生起身去厕所,同年偶然翻看桌上的书信,看到这封家书,觉得十分有趣,便故意大声朗读起来。魏生来不及阻拦,顿时满脸通红,解释道:“这是没道理的话,是我先和她开玩笑,她才这般取笑我的。”同年哈哈大笑:“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说罢便告辞离去。

这位同年也是个年轻人,喜欢谈论趣事,他将这封家书的内容,很快传遍了京城。一些嫉妒魏生年少高中的人,把这件事当作小道消息,上奏朝廷,参了魏生一本,说他年少不检点,不适合担任重要官职。于是,魏生被贬到外地任职。他懊悔不已,却也无可奈何。此后,他的仕途坎坷不顺,原本一片光明的前程,就这样白白断送了。

这就是一句玩笑话,毁掉了一个大好官职的故事。如今再讲一位官员,同样因为酒后一句玩笑话,不仅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还连累了两三个人,让他们无辜蒙冤丧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有诗为证:“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话说南宋时期,都城临安繁华富庶,丝毫不亚于从前的汴京。在城中箭桥左侧,住着一位官员,姓刘名贵,字君荐。他家祖上原本家境殷实,但到了刘君荐这一代,却时运不济。他早年读书求学,后来发觉难以考取功名,便改行做生意。这就像半路出家,他在生意场上本就不擅长,又接连亏本,家底渐渐败落。

后来,他家从宽敞的大房子搬到了狭小的租赁房,只租了两三间屋子,与妻子王氏一同居住。王氏年轻貌美,夫妻二人十分恩爱。因膝下无子,刘君荐又娶了一个小妾陈氏,是卖糕人陈老汉的女儿,家中人都称她为二姐。这也是在他家还不算太穷困的时候,才有的安排。家中至亲三人,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刘君荐为人十分和善,深受乡里乡亲的喜爱,大家都尊称他为刘官人。邻里们常安慰他:“你只是一时运气不好,才如此落魄,再过些时日,肯定会有转运的时候。”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生活却始终没有好转,只能在家中烦闷,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天,刘君荐正闲坐在家中,岳父家的老王——年近七十岁——前来对他说:“我家老员外过生日,特地让我来接官人娘子回去一趟。”刘君荐这才恍然:“我整日愁闷度日,连岳父的寿诞都忘了。”于是,他和妻子王氏收拾好随身衣物,打成包裹,交给老王背着,又叮嘱二姐:“你在家看守,今天太晚了,我们回不来,明天晚上顺路回家。”说完,便和妻子跟着老王走了。

他们离城二十多里,来到岳父王员外家,相互问候寒暄。当天家中宾客众多,岳父和女婿也不好过多诉说家中的穷困。等到宾客散去,他们便在客房中休息。

第二天一早,岳父前来与女婿交谈,语重心长地说:“女婿啊,你不能总是这样,坐吃山空可不行。人的花销就像深不见底的大海,时间过得又快如飞梭。你得想个长久之计。我女儿嫁给你,一辈子就指望能衣食无忧,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刘君荐叹了口气:“岳父说得对,可俗话说‘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这世道,又有谁能像您这样体恤我呢?我也只能守着这份穷困,要是去求人帮忙,也是白费力气。”

岳父说:“这也难怪你这么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今天资助你一些本钱,你去开个柴米店,赚些利息维持生活,怎么样?”刘君荐连忙说:“承蒙岳父关照,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当天吃过午饭,岳父拿出十五贯钱,交给刘君荐:“女婿,你先拿这些钱去,把店面收拾好。等店铺开张那天,我再给你十贯钱。你妻子先留在我这儿住几天,等店铺开起来,我亲自把女儿送回去,再给你庆贺开张,你觉得如何?”

刘君荐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后,背着钱往家走。回到城中时,天色已晚,正巧遇见一位相识之人,两人顺路经过对方家门口。这人也有做生意的打算,刘君荐便与他商量开店之事,两人一拍即合。

刘君荐敲门,屋内有人应声,出来作揖问道:“老兄来访,有何指教?”刘君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那人说:“我在家闲着无事,老兄若用得着我,尽管开口。”刘君荐说:“那太好了。”

两人便开始商议生意上的事情,那人还留刘君荐在家中,拿出现成的酒菜,两人喝了几杯。刘君荐酒量不好,几杯酒下肚,便有些头晕目眩,起身告辞:“今日打扰了,明天一早还请老兄到我家,咱们再详细商议生意的事。”那人将刘君荐送到路口,才转身回家。

可惜,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若是有人能拦住刘君荐,或许他就不会遭遇后来的灾祸。只可惜,这一切都无法改变,刘君荐最终的结局,比《五代史》中的李存孝、《汉书》中的彭越还要悲惨。

刘君荐背着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家。等他敲门时,天色已晚,早已点灯。小妾二姐独自在家,百无聊赖,守到天黑,便关上房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君荐敲门,她起初并未听见。敲了好一会儿,二姐才迷迷糊糊回过神,应了一声“来了”,急忙起身开门。

刘君荐进了屋,来到房中。二姐接过他手中的钱放在桌上,好奇地问:“官人,这钱是从哪儿弄来的?打算做什么用?”刘君荐一来酒意上头,二来怪她开门太慢,便想开玩笑吓唬吓唬她,说道:“说出来,怕你责怪;不说吧,又得让你知道。只是我实在走投无路,没办法,只好把你典卖给一个客人。因为舍不得你,只典了十五贯钱。要是以后我有了出息,就多加点钱把你赎回来。要是还像现在这样倒霉,那也就只能算了。”

二姐听了,心里直犯嘀咕。要说不信吧,十五贯钱就实实在在堆在眼前;要说信吧,平日里两人没闹过矛盾,大娘子对自己也不错,丈夫怎么会突然这么狠心?她满心疑惑,又问道:“就算是这样,也该通知我爹娘一声吧。”刘君荐说:“要是告诉了你爹娘,这事肯定成不了。你明天先到那户人家去,我慢慢找人跟你爹娘说清楚,他们也不会怪我。”

二姐又问:“官人今天在哪儿喝的酒?”刘君荐继续编瞎话:“就是把你典出去,签了文书,吃了人家的酒,这才回来的。”二姐再问:“大姐姐怎么没一起回来?”刘君荐道:“她不忍心看你离开,等你明天走了才来。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就这么说定了。”说完,他暗自偷笑,连衣服都没脱,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二姐却被这事弄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他把我卖给了什么人家?我得先去爹娘家里说清楚。就算明天有人来接我,找到我家,也能知道我的下落。”她犹豫了一会儿,把十五贯钱原封不动地堆在刘君荐脚边,趁他醉得不省人事,轻轻收拾好随身衣物,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出门后又轻轻把门带上。

二姐来到左边相熟的邻居朱三老儿家,在朱三妈那里借宿了一晚,并说道:“我丈夫今天无缘无故要把我卖了,我得先去跟爹娘说一声。麻烦您明天跟他说,既然有了买主,就和我丈夫一起到我爹娘家里,把事情说清楚,也好有个着落。”邻居朱三老儿说:“小娘子说得在理,你放心去吧,我会跟刘官人说的。”就这样,二姐在邻居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告辞离开了。

再看这边,刘君荐一觉睡到三更才醒,见桌上的灯还亮着,却不见二姐的身影。他以为二姐在厨房收拾餐具,便喊她倒茶。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他想挣扎着起身,无奈酒劲未消,刚坐起来又躺回去睡着了。

谁能想到,偏偏在这时,来了个心怀不轨的人。这人白天赌博输了钱,正愁没地方弄钱,便想着晚上出来偷点东西。他正好走到刘君荐家门口,发现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走到床前,借着灯光一看,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摸到床上,看见一个人朝里睡着,脚后有一堆铜钱,便拿了几贯。

这一下,惊醒了刘君荐。刘君荐起身喝道:“你也太不讲道理了!这是我从岳父家借来谋生的钱,你偷了去,让我怎么活?”那人也不搭话,迎面就是一拳。刘君荐侧身躲开,起身和那人扭打起来。那人见刘君荐身手灵活,挣脱后转身就往房外跑。刘君荐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厨房,准备喊邻居起来抓贼。

那人被逼急了,正没辙时,一眼瞥见手边明晃晃的劈柴斧头。情急之下,他抄起斧头,猛地朝刘君荐脸上砍去。刘君荐应声倒地,那人又补了一斧,刘君荐彻底没了气息。那人恶狠狠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是你自己追上来的,可别怪我!”说完,他又返回房间,拿走剩下的十五贯钱,用床单仔细包裹好,收拾利落,出门后把门带上,匆匆逃离现场。

第二天一早,邻居们起来,见刘君荐家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动静,便喊道:“刘官人,天亮了!”喊了几声,里面没人回应。大家推门进去,发现门都没锁,一直走到屋内,才看见刘君荐倒在地上,已经被人劈死了。邻居们纳闷:“他家大娘子前两天回娘家了,小娘子怎么也不见了?”众人顿时慌乱起来,纷纷议论。

这时,昨晚二姐借宿的邻居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晚黄昏时来我家借宿,说刘官人无缘无故要把她卖了,她先去爹娘家里了,还让我跟刘官人说,要是有了买主,就一起到她爹娘家把事情说清楚。现在,一方面派人去把她追回来,问个明白;另一方面派人去通知大娘子,再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个主意好。

于是,有人先去王老员外家报丧。老员外和女儿得知消息后,悲痛大哭。老员外对报信的人说:“昨天还好好地出门,我给他十五贯钱做生意,怎么就被人杀了呢?”报信的人说:“老员外、大娘子,是这样的。昨天刘官人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还喝得醉醺醺的,我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钱,什么时候回的家。今早大家发现刘官人家门半开着,进去一看,刘官人被人杀了,十五贯钱不见了,小娘子也没了踪影。正闹起来的时候,左邻朱三老儿说,小娘子昨晚黄昏去他家借宿,说刘官人要把她典给别人,她想先跟爹娘说一声,在他家住了一晚,今天一早走了。现在大家商量着,一边来报信,一边派人去追小娘子。要是半路上没追上,就到她爹娘家,一定要把她带回来问清楚。老员外和大娘子,也得去一趟,为刘官人讨个公道。”

老员外和大娘子急忙收拾,招待完报信的人,便心急火燎地往城里赶。

再说二姐,清早离开邻居家后,匆匆赶路。没走多远,才一两里路,就脚疼得走不动了,只好坐在路边休息。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头戴万字头巾,身穿宽松长衫,背上背着一个搭膊,里面装着铜钱,脚上穿着干净的丝鞋和袜子。

年轻人走到二姐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二姐虽说不是倾国倾城,但也眉清目秀,面容娇俏,眼神灵动,十分惹人注目。年轻人放下搭膊,上前恭敬地作揖:“小娘子一个人赶路,这是要去哪儿?”二姐还了个礼,说:“奴家要去爹娘家里,实在走不动了,在这儿歇歇脚。”她又问:“哥哥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年轻人双手抱拳,规规矩矩地回答:“小人是村里人,进城卖了丝帐,换了些钱,正要去褚家堂那边。”二姐听了,连忙说道:“小哥哥,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附近,要是能麻烦你带我一程,那就太好了!”年轻人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既然如此,小人愿意陪着小娘子一起走。”

二姐和后生崔宁并肩走着,还没走出两三里路,就见后面两个人拼命狂奔,脚步快得几乎不沾地,一边跑一边喊:“前面的小娘子慢些走,有话要跟你说!”二姐和崔宁见这阵仗蹊跷,立刻停下脚步。

两个追赶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跟前,见到二姐和崔宁,二话不说,一人拽住一个,大声喝道:“你们干的好事!这是要往哪儿逃?”二姐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两位邻居,其中一个就是昨晚借宿的朱三老儿。

二姐连忙解释:“昨晚我就跟公公您说过,丈夫无缘无故要把我卖了,我只是想去跟爹娘说清楚。您今天追上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朱三老儿板着脸说:“我不管你那些闲事,你家里出了人命案,必须回去说清楚。”

二姐急得直摇头:“丈夫卖我的钱昨晚就拿回家了,能有什么杀人的事?我就是不回去!”朱三老儿不耐烦道:“你别耍性子!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喊人了,就说这里有杀人凶手,到时候连累的可不只是你,我们这片儿都不得安宁!”

崔宁见势头不对,赶忙对二姐说:“既然这样,小娘子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两个追赶的邻居却齐声喊道:“你要是不在这儿也就罢了,现在你和小娘子同行同路,说什么也不能放你走!”

崔宁委屈地辩解:“这太莫名其妙了!我半路上偶遇小娘子,不过是顺路结伴走一程,跟你们说的事能有什么关系,凭什么非要拉我回去?”朱三老儿冷哼一声:“他家出了人命案,要是放你走了,这无头官司谁来打?”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纷纷附和:“后生,你要是没做亏心事,去一趟又何妨?”追赶的邻居也步步紧逼:“你要是不敢去,肯定心里有鬼,今天这事没完!”

无奈之下,四个人只能相互拉扯着往回走。

回到刘君荐家门口,现场乱成一团。二姐挤进去一看,只见刘君荐倒在地上,被斧头劈死,床上那十五贯钱也不翼而飞。她吓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崔宁也慌了神,叫苦不迭:“我怎么这么倒霉!好端端跟小娘子走了一段路,就成了牵连犯。”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王老员外和女儿跌跌撞撞地赶了回来。看到女婿的尸体,两人痛哭一场。王老员外立刻质问二姐:“你为什么杀了丈夫,还抢了十五贯钱逃走?现在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

二姐哭着解释:“十五贯钱确实有,但丈夫昨晚回来,说走投无路,把我典给了别人,这钱就是典身钱。他还说不让我告诉爹娘,今天就要我去对方家里。我心里害怕,又不知道要被卖到什么人家,就趁他睡着,把钱放在他脚边,然后去朱三老家借宿,今早打算去跟爹娘说清楚。临走前,我还拜托朱三老转告丈夫,让他带着买主去我爹娘家交割,可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杀啊!”

大娘子却冷笑着反驳:“别狡辩了!我爹昨天明明把十五贯钱给了我丈夫做生意,他怎么可能骗你说是典身钱?肯定是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嫌弃家里穷,看到这么多钱,就起了歹心,杀了人还劫了钱。你故意去邻居家借宿,就是和奸夫商量好一起逃跑!现在你跟这个男人一起走,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众人纷纷点头:“大娘子说得在理!”又转头质问崔宁:“后生,你为什么和小娘子合谋杀死她丈夫?是不是提前约好在偏僻处碰头,一起私奔?快从实招来!”

崔宁急得满脸通红:“我姓崔名宁,和这位娘子之前根本不认识!昨晚我进城卖丝赚了几贯钱,路上碰到小娘子,只是随口问了句她要去哪儿。她说顺路,我们才结伴同行,真的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事!”

可众人根本不听他解释,直接翻查他的搭膊,结果里面正好是十五贯钱,不多不少。众人顿时哗然:“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杀了人,抢了钱财,还拐带妇女,想逃去别处,却连累我们这些邻居跟着吃官司!”

大娘子一把揪住二姐,王老员外也拽住崔宁,四邻们都自愿当证人,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进临安府衙门。

府尹听说出了人命案,立刻升堂审案,让所有人按顺序陈述事情经过。王老员外第一个上前,哭诉道:“大人明鉴,小人是本地村民,年近六十,只有一个女儿。前些年,女儿嫁给城中的刘贵为妻,后来因为没孩子,又纳了陈氏为妾,就是二姐。一家三口平时相处和睦,从没红过脸。前天是我生日,接女儿女婿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看女婿没个正经营生,就给了他十五贯钱做生意。当时二姐留在家里看守。没想到昨晚女婿回家后,不知怎么就被人用斧头砍死了。二姐还和一个叫崔宁的后生一起逃跑,被我们追了回来。求大人为我女婿做主,查明真相!”

府尹听完,又把二姐叫上前:“你为什么和奸夫合谋杀死亲夫,抢了钱还一起逃跑?快从实招来!”二姐哭着喊冤:“大人,我虽然是妾室,但丈夫和大娘子一直对我很好,我怎么会起这样的歹心?昨晚丈夫喝醉了酒,带着十五贯钱回家,说因为养不起我,把我典给别人了。我又气又怕,也没敢告诉爹娘,就想着先去报信,所以连夜出门借宿。今早刚走半路,就被邻居抓了回来,我真的不知道丈夫为什么会被杀啊!”

府尹一拍惊堂木,怒斥道:“一派胡言!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你公公给女婿的本钱,你却说是典身钱,根本是胡编乱造!而且你一个妇道人家,深夜独自出门,肯定是早就计划好的脱身之计!这事儿绝不是你一个人能干成的,快老实交代,你的奸夫是谁!”

二姐还想辩解,几位邻居却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大人英明!小娘子昨晚确实在左邻家借宿,今早独自离开。我们发现她丈夫被杀后,立刻去追赶,在半路看到她和这个后生一起走,怎么劝都不回来。我们把人带回来后,又派人通知了大娘子和王老员外。王老员外说给了女婿十五贯钱做生意,现在钱不见了,而这个后生身上正好有十五贯钱。这不是他们合谋作案,又是什么?证据确凿,他们根本抵赖不了!”

府尹听众人说得头头是道,便把崔宁唤到跟前,厉声斥责:“在天子脚下,岂容你如此胡作非为!你是如何勾引别人家小妾,劫走十五贯钱,还杀害她亲夫的?今日又打算逃往何处?速速从实招来!”

崔宁吓得浑身发抖,急忙辩解:“小人姓崔名宁,是乡下人。昨天进城卖丝,才得了这十五贯钱。今早只是在路上偶然遇见这位小娘子,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更不清楚她家发生了人命案!”

府尹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一派胡言!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家刚丢了十五贯钱,你卖丝所得正巧也是十五贯,这分明是狡辩!再说了,‘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若和这妇人毫无瓜葛,为何要与她同行?你这冥顽不灵的家伙,不打你如何肯招!”

话音未落,衙役们一拥而上,对崔宁和二姐严刑拷打,直打得二人死去活来。王老员外、大娘子和一众邻居在旁,一口咬定二人就是凶手。府尹也急于了结此案,草草审讯一番。可怜崔宁和二姐受刑不过,只能含冤屈招,被迫承认是见财起意,杀死刘君荐,劫走十五贯钱,与奸夫一同逃跑。左邻右舍纷纷画押作证,二人被戴上沉重的枷锁,投入死囚牢。那十五贯钱虽名义上归还王家,实则都成了衙门上下的“打点费”,还远远不够。

府尹将案件整理成文书上奏朝廷,经刑部复核后,圣旨下达:“崔宁勾引他人妻子,谋财害命,按律斩首;陈氏勾结奸夫,杀害亲夫,罪大恶极,处以凌迟。”宣判当日,两人被带出大牢,当堂被判斩刑和剐刑,押赴刑场示众。他们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洗刷冤屈,只能默默承受这飞来横祸,正所谓“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明眼人不难看出,若真是二姐与崔宁谋财害命,他们定会连夜出逃,又怎会先去邻居家借宿,第二天还光明正大地去娘家?这桩冤案本可细细推敲,无奈问官糊涂,只求草草结案。要知道,严刑逼供之下,什么样的“供词”都能得到。为官者若草率断案、滥用刑罚,不仅会制造冤假错案,冥冥之中也会为自己和子孙种下恶果。那崔宁和二姐的冤魂,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些草菅人命的人?所以说,做官一定要公正严明,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断案也无法重来,实在令人叹息!

且说刘大娘子回到家中,设了灵位,守孝度日。父亲王老员外劝她改嫁,大娘子坚持道:“别说守孝三年,至少也要等小祥(守孝满一周年)之后。”父亲只好应允。时光飞逝,大娘子在家省吃俭用,转眼间将近一年。父亲见她实在辛苦,便派老王去接她回家,说:“让大娘子收拾一下,回来给刘官人做完周年祭,就改嫁吧。”大娘子无奈之下,觉得父亲说得在理,便收拾好行李,让老王背着,与邻居们道别后踏上归途。

出城时正值秋天,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大娘子和老王只好躲进路边的一片树林,却不慎迷了路。刚走进林子深处,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喝:“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止步,留下买路钱!”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个头戴干红凹面巾、身穿旧战袍、腰间系着红绢搭膊的男子,手持朴刀跳了出来。

老王不知深浅,喊道:“你这拦路抢劫的毛贼,我可认得你!今天拼了这条老命,跟你拼了!”说罢一头撞过去,却被对方轻松躲开。老王用力过猛,摔倒在地。那男子恼羞成怒:“你这老家伙,敢这么无礼!”抬手就是几刀,老王顿时血流满地,没了气息。

大娘子见对方凶猛,自知难以脱身,急中生智,拍手喊道:“杀得好!”男子一愣,瞪大眼睛喝道:“这是你什么人?”大娘子强装镇定,假意说道:“奴家不幸丧夫,却被媒人哄骗,嫁给了这个只会吃饭的老儿。今日多亏大王除了这一害!”男子见大娘子不仅不反抗,还如此顺从,又生得颇有姿色,便问道:“你愿意跟我做压寨夫人吗?”大娘子心中盘算,眼下别无他法,只好应道:“情愿服侍大王。”

男子转怒为喜,收起刀杖,将老王的尸体抛入山涧,带着大娘子来到一处庄院。他捡起几块土块抛向屋顶,屋内立刻有人出来开门。进了草堂,男子吩咐杀羊备酒,当晚便与大娘子成了亲。二人相处倒也融洽,正所谓“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没想到自娶了大娘子后,不到半年时间,男子接连做成几笔大买卖,家境日益富足。大娘子颇有见识,时常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如今我们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何必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如改邪归正,做点小生意,安稳度日。”

在大娘子的日夜劝说下,男子终于回心转意,金盆洗手,在城里租了间屋子,开起杂货店。闲暇时,他还会去寺院烧香拜佛、吃斋念经。

一天,男子在家中闲聊时,突然对大娘子说:“我虽然出身绿林,但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以前靠吓唬人、抢东西过日子,自从有了你,生意顺风顺水,如今也改了行。闲下来回想往事,我曾枉杀两人,还冤枉了两人,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想着做些功德超度他们。这事一直没跟你说过。”

大娘子好奇问道:“怎么叫枉杀两人?”男子叹了口气:“一个是你前夫。那天在林子里,他冲过来撞我,我一时失手杀了他。他本是个老人,与我无冤无仇,如今我还娶了他妻子,他死得实在不甘心。”大娘子淡淡道:“若不是如此,我又怎会与你相守?往事就别提了。”她又问:“那另一个人是谁?”

男子神色凝重,缓缓说道:“说起这个人,更是天理难容,还连累了两条无辜的性命。一年前,我赌博输光了钱,夜里去偷东西。走到一户人家,发现门没闩,进去后屋里没人。摸到床边,见一人喝醉睡着,脚后有一堆铜钱,我就拿了几贯。正要离开时,那人醒了,喊道:‘这是我岳父给的本钱,你偷了去,一家人都得饿死!’他起身追出门要喊人。我怕事情败露,刚好脚边有把斧头,一时冲动,两斧就把他劈倒了,还拿走了屋里十五贯钱。后来听说,他的小妾和一个叫崔宁的后生,被当成凶手判了死刑。我做了一辈子强盗,唯独这两桩人命,让我良心不安。早晚得做场法事超度他们,也算是赎罪了。”

大娘子听完这番话,心里叫苦不迭,暗自思忖:“原来我的丈夫是被这个强盗所杀,还连累二姐和崔宁这两个无辜之人惨遭冤杀。仔细想来,都怪我当初咬定他们是凶手,让他们偿命,估计他们在阴间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虽然内心惊惶悔恨,但她表面上依然强颜欢笑,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第二天,她瞅准机会,径直跑到临安府衙门前,大声喊起冤来。

此时,临安府刚换了一位新府尹,到任才半个月。这天他正在升堂问案,衙役们便将这个喊冤的妇人带了进来。刘大娘子走到台阶下,放声痛哭。哭罢,她将静山大王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如何杀害了我的丈夫刘贵,当时的问官又如何不肯仔细查明真相,只是含糊结案,致使二姐和崔宁蒙冤受死。后来,他又怎样杀了老王,强逼我嫁给他。如今苍天有眼,这些事都是他亲口承认的。恳请大人明察秋毫,为死者昭雪冤屈!”说完,她又忍不住悲泣起来。

新任府尹见她言辞恳切、情真意切,顿生怜悯之心,立刻派人去捉拿静山大王。人犯到案后,经过一番审讯拷打,他的供词与大娘子所说分毫不差。府尹当即判定静山大王死罪,并将案件奏报朝廷。六十日限期一到,圣旨下达:“经查,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依照律法,杀害一家并非死罪的三人,罪加一等,立即处斩。原问案官员断案失当,革职为民。崔宁和陈氏枉死,令人痛惜,官府需寻访其家人,酌情予以抚恤。王氏被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为夫伸冤,将罪犯家产充公一半,另一半赐予王氏,供其终身生活所用。”

判决下达后,刘大娘子来到法场,亲眼看着静山大王被处决。随后,她带着凶手的首级,来到亡夫刘贵、二姐和崔宁的灵前祭奠,痛哭失声。此后,她将所得的一半家产捐给尼姑庵,自己则每日诵经念佛,为逝者超度亡魂,就这样度过余生,直至终老。

正所谓善恶终有报,只因一句戏言,最终酿下大祸。这个故事告诫世人,说话一定要诚实可信,要知道,祸从口出,言语不当往往会招来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