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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一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俗话说“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骘两相扶”,人的命运不仅受外在环境影响,更需要自身积累的阴德来扶持。可有些人不明白老天爷的这番安排,费尽心思算计,到头来也是白费力气。

在近代的浙江衢州府,有兄弟二人,哥哥叫王春,弟弟叫王奉。兄弟俩各自育有一女,王春的女儿叫琼英,王奉的女儿叫琼真。琼英自幼许配给本郡富家潘百万的儿子潘华,琼真则许配给本郡萧别驾的儿子萧雅,这些婚约都是小时候就定下的。琼英十岁那年,母亲离世,不久后父亲也因病去世。王春临终前,将女儿琼英托付给弟弟,郑重嘱咐道:“我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你要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等她长大,好好嫁到潘家。你嫂嫂留下的嫁妆、衣物首饰,都给她。还有用潘家当初的聘礼购置的田产,也一并给她做生活费用。千万不要辜负我的话!”说完便没了气息。王春下葬后,王奉把侄女琼英接到家中,和女儿琼真作伴生活。

有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地到王奉家拜年。潘华生得皮肤白皙、唇红齿白,容貌如同美女一般,大家都叫他“玉孩童”;而萧雅满脸麻子,五官长得有些怪异,看上去就像飞天夜叉。两人站在一起,一美一丑形成鲜明对比,潘华显得更加风度翩翩,萧雅则愈发其貌不扬。再加上潘华衣着华丽,有意炫耀财富,不停地更换衣服;萧雅出身老实人家,不注重穿着打扮。常言说“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上大多人目光短浅,只看外表,不看内在。王家上上下下,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羡慕潘华的美貌,觉得他就像古代美男子潘安再世;背地里对萧雅的长相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就连王奉自己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没过多久,萧别驾在任上去世,萧雅赶去奔丧,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到家乡。萧家虽然是世家,但几代人都是清官,家中没多少积蓄,自从萧别驾去世后,家境逐渐衰落。而潘百万家是暴发户,家业却越来越兴旺。王奉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坏主意,他想:“萧家这么穷,女婿又长得丑;潘家既有钱,女婿又英俊。不如暗中把琼英和琼真掉包嫁人,谁能知道?这样也不让亲生女儿在穷人家吃苦。”主意打定后,到了出嫁的时候,他把琼真当作侄女,嫁给潘家,还把哥哥留下的衣物首饰、田产都当作嫁妆陪送过去;却把琼英当作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萧雅,只准备了很少的嫁妆。琼英只能听从叔叔的安排,心中虽有怒火,却不敢反抗。

谁能想到,婚后潘华仗着家里有钱,既不读书学习,也不经营家业,整天沉迷赌博。父亲多次劝说,他都不听,最终父亲被气得去世。没了父亲管束,潘华更加肆无忌惮,每天和一群无赖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不到十年,百万家产就被他挥霍一空,连一寸土地都没剩下。岳父王奉多次接济他,可这些钱就像洒在炭火上的水,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后,潘华因饥寒交迫,瞒着岳父,想带着妻子去别人家当奴仆。王奉得知后,把女儿琼真接回家养老,不许潘华上门。潘华从此流落他乡,不知去向。而萧雅勤奋读书,后来科举中举,一路做到尚书的高位;琼英也被封为一品夫人。正如诗中所说:“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监定无私。”

各位看官,为什么要讲王奉嫁女这个故事呢?就是因为世上很多人只看眼前利益,不考虑长远后果,一心想着损人利己。可他们哪里知道,人就算有千般算计,老天只消一算就能定夺。你心里盘算得再好,老天也未必会如你所愿,还是平日里多行善事为好。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和王奉嫁女的事截然相反,叫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

这个故事发生在梁、唐、晋、汉、周五代时期。当时周太祖郭威在位,年号广顺。虽然他处于正统地位,但还没有完成统一大业。那时四方还有几处势力割据称雄,总共是五国三镇。五国分别是后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崇、南唐李昪、后蜀孟知祥;三镇是吴越钱镠、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统治下的江州地区。江州德化县有个知县,名叫石璧,他原本是抚州临川县人,后来流寓到建康。四十多岁时,妻子去世,他又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八岁的亲生女儿月香,还有一个养娘跟随他一起赴任。石璧做官清正廉洁,在德化县任职期间,从不贪图百姓一分一毫。而且他断案公正,善于为百姓洗清冤屈,处理积压的案件,真的做到了政务简明、刑罚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盗贼也销声匿迹。退堂休息时,他就把月香抱在膝上,教她识字,或者让养娘陪月香下棋、踢球,变着法儿逗她开心,还在一旁耐心教导。因为月香没了母亲,石璧对她格外疼爱。

一天,养娘和月香在庭院里玩踢小球的游戏。养娘一脚踢得重了些,球落地后又弹起来,连跳几下,骨碌碌地滚进一个地穴里。这个地穴大概有二三尺深,原本是用来埋缸储水的。养娘手短,够不着球,正准备跳下地穴去捡,石璧连忙说:“先别下去!”他问女儿月香:“你有什么办法能让球自己滚出来吗?”月香想了一会儿,说:“有办法!”她让养娘提来一桶水,倒进地穴里。球立刻浮在了水面上,再倒一桶水,地穴灌满后,球就随着水漂了出来。其实石璧是想试试女儿的聪明才智,看到她能想到用水取球的办法,觉得女儿聪慧过人,心里十分高兴。

闲话不多说。石璧在任上还不到两年,谁能料到他官运不济,灾祸突然降临。一天夜里,粮仓突发大火,等人们赶到救火时,已经烧毁了一千多石官粮。当时米价很贵,一石米值一贯五百钱。在战乱年代,军粮至关重要。南唐的法律规定,凡是官府损耗军粮达到三百石的官员,就要被判处死刑。因为石璧是清官,而且火灾属于天灾,并非他管理不善导致,所以上级官员都为他求情担保。但唐主还是余怒未消,只是免去了石璧的官职,责令他赔偿损失。经估算,石璧总共要赔偿一千五百多两银子。他变卖了所有家产,也只凑够了不到一半的钱。石璧被本府软禁起来,不停地被催逼赔偿,最终忧愤成疾,没过几天就去世了。他死后,留下女儿和养娘两个人,按照规定,只能由牙婆将她们卖掉,用卖得的钱偿还官粮。石家的遭遇,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

本县有个百姓叫贾昌,曾经被人诬陷,背上了假人命官司,被判了死罪关在狱中。后来石璧到任,查明了冤情,将他释放。贾昌一直感念石璧救命之恩,苦于没有机会报答。他常年在外经商,最近才回到家乡。得知石璧去世的消息后,贾昌立刻赶去,抚着石璧的尸体痛哭。他置办了衣裳和棺木,为石璧料理后事,还让全家人都穿上孝服,花钱买地将石璧下葬。贾昌又听说石家还欠着很多官粮,本想帮忙偿还一部分,但担心钱粮的事情责任重大,不敢轻易插手。当他听说石家小姐和养娘都要被牙婆卖掉抵官债时,急忙带着银子来到李牙婆家里,询问身价。李牙婆拿出官府批过的文书,上面写着:养娘十六岁,作价三十两;月香十岁,却作价五十两。为什么月香年纪小反而更贵呢?原来是因为月香虽然年纪小,但容貌秀美可爱;养娘只是个普通的婢女,所以价钱不一样。贾昌没有丝毫犹豫,当场拿出银包,兑足八十两纹银交给牙婆,又另外给了五两银子作为谢礼,当场就把月香和养娘领回了家。李牙婆则把卖人的钱上交了官库。地方官员上报说石知县的家产和人口都已变卖抵偿债务,上级官员只好从其他款项中挪用填补,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自从父亲去世后,月香没有一天不哭哭啼啼。她又不认识贾昌,以为被他买回去肯定会过上卑贱的生活,一路上哭得停不下来。养娘劝她:“小姐,你到了别人家,可不能像在老爷身边一样只管哭,不然肯定会挨打挨骂的。”月香听了,心里更难过,哭得更厉害了。可她不知道,贾昌心地仁义,把她们领回家后,先和妻子见了面,对妻子说:“这是恩人石相公的女儿,另一个是伺候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要是没有恩人,早就死在牢里了。今天看到他的女儿,就像见到恩人一样。你去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让她们住下,每天准备好茶好饭,千万不能亏待了她们。以后要是有石家的亲戚来寻访,我们就把小姐送回去,也算是尽了我的报恩之心。如果没有亲戚来,等小姐长大,就在本县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这样恩人在九泉之下,也能有人照看坟墓。那个养娘就继续伺候小姐,让她们相互作伴,做些针线活,不用让她们做其他杂事。”

月香生性聪慧伶俐,听到贾昌如此吩咐他的妻子,急忙上前施了个万福礼,说道:“我卖身到这里,无论是做奴还是做婢,都是理所当然的。承蒙恩人您抬举我,这简直是再生之恩。请您接受我的一拜,收我做义女吧。”说完,便急忙跪了下去。贾昌哪里肯接受她的拜礼?连忙转过头去,急忙让老婆把月香扶起来,说道:“小人我是老相公的子民,这条如同蝼蚁般的性命,都是老相公给的。就算是这位养娘,小人我也不敢怠慢,更何况是小姐呢!小人我怎敢妄自尊大。只是暂时委屈小姐在我这寒舍,我一定会把您当作宾客一样相待。希望小姐不要责怪我招待不周,那小人夫妻就很幸运了。”月香再三向贾昌表示感谢。贾昌又吩咐家中的男女仆人,都要称月香为石小姐。而月香称呼贾昌夫妇,就叫贾公、贾婆,这里就不多说了。

其实贾昌的老婆,向来不是很贤淑。只是因为看上了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又没有子女,心里便想着收月香做个养女。一开始她还挺高兴的,可听到贾昌说要把月香当作宾客相待,心里就先有了三分不耐烦;但又不能不顾及石知县的恩情,没办法,只能勉强按照丈夫的话去做,表面上对月香很奉承。后来贾昌外出经商,每次得到好的绸缎,总是先把最好的寄回来给石小姐做衣服。等他回到家,也是先问石小姐过得好不好。贾昌老婆心里渐渐就不平衡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真实态度就显露出来了。只要贾昌在家,一日三餐还能规规矩矩的,嘴里也会假意说些奉承的话。可一旦贾昌不在,月香和养娘的待遇就完全不一样了,茶饭都变得很随便;养娘还经常被喊出去做各种杂活,一刻都不得闲,而且每天还规定石小姐要做一定数量的针线活交给她;要是月香做得慢了,贾昌老婆就会指桑骂槐,说些很难听的话。这真是应了那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实在受不了这种气,就告诉了月香,打算等贾公回来后,把这些事都告诉他。月香却坚决不同意,说道:“当初他花钱买下我们,原本也没指望他会特别抬举我们。如今贾婆虽然有些做得不好的地方,但这和贾公没关系。你要是告诉他,贾公对我们的这份美意可就没了。我们都是命苦的人,只能忍耐为好。”

有一天,贾公外出经商回来,正好撞见养娘在外面打水,发现她的脸色比以前黑瘦了很多。贾公说:“养娘,我只让你伺候小姐,谁让你打水了?先把水放下,另外叫人来挑吧!”养娘放下水桶,心中涌起一阵委屈,忍不住流下了几滴眼泪。贾公刚想问她怎么回事,她就用手擦了擦眼泪,匆匆忙忙地跑进去了。贾公心里很是疑惑,见到老婆后,便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出什么事吧?”老婆回答说:“没有。”贾公刚回来,事情比较多,也就把这件事搁在一边了。

又过了几天,贾公偶然去附近人家串门,回来后发现老婆不在房间,就自己去厨房找她说话。正好碰到养娘从厨房出来,她既没有端着托盘,右手拿着一大碗饭,左手拿着一只空碗,空碗上还放着一碟腌菜叶。贾公便有意躲在暗处观察,只见养娘走进了石小姐的房间。贾公不知道这饭是谁吃的,而且一点荤腥都没有。于是他没有去厨房,而是悄悄地走到石小姐的房门前,从门缝里往里看,只见石小姐正就着那碟腌菜叶吃饭。贾公顿时大怒,就和老婆吵了起来。老婆说:“荤菜有的是,我又不是舍不得给她吃!那丫头自己不来拿,难道还要我把饭送到她房里去不成?”贾公说:“我早就说过,石家的养娘,只让她在房里陪着小姐。我们家厨房做事的人又不少,谁让她出来打饭了!前几天那养娘含着眼泪在外面打水,我就已经起了疑心,肯定是家里为难她们了,只是当时太忙,没来得及仔细问。原来你如此无情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明明有那么多荤菜,却让她吃白饭,这像什么话?我在家的时候都这样,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们恐怕连饭都吃不饱。我这次回来,看她们真的黑瘦了很多。”老婆说:“别人家的丫头,哪用得着你这么疼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你是想收她做小老婆吗?”贾公说:“胡说!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么不讲道理,我不跟你吵。从明天开始,我让当值的每天另外买一份肉菜给她们,不要算在大家的伙食账里,省得你觉得她们抢了你的吃的,你又不高兴。”老婆自知理亏,嘴里嘟囔了几句,就不再说话了。从这以后,贾公吩咐当值的,每天给月香和养娘单独准备一份肉菜,还让厨房的丫头们各自给她们送饭。这段时间,一切都很整齐有序。这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为心里一直牵挂着石小姐,有一年多都没有外出做生意。他老婆也装作对月香和养娘很好的样子,大家相安无事。月香在贾昌家一住就是五年,渐渐长大成人。贾昌想着要暗中找个好人家,把月香嫁出去,这样他才能放心,自己也可以出门做生意了。这是贾公的心事,他便私下里去安排这件事。他知道老婆不贤淑,也就不跟她商量。要是运气好,能赔些嫁妆把月香嫁出去,那家里就清净了。可谁知道,姻缘这件事总是不顺利。其中是有原因的:那些出身低微的人家,贾公担心会辱没了石知县的名声,不愿意把月香嫁过去;而那些稍微有点门第的人家,又不愿意娶一个百姓人家收养的养娘做媳妇,所以一直没能把月香的婚事定下来。贾公见月香的婚事没着落,老婆又变得和顺了,家里给月香和养娘的供给也有了固定的规矩,他舍不得一直耽误生意,只好又外出经商。在出发前的几天里,他反复叮嘱了老婆十几次,让她好好照顾石小姐和养娘。他还把石小姐叫出来,再三安慰她,对养娘也说了很多贴心的话。他又嘱咐老婆说:“她的身份和骨气比你贵重得多,你千万不要慢待她。要是你不听我的话,等我回来,就不认你这个老婆了。”他还把当值的和厨房的丫头都吩咐了一遍,这才放心出门。

贾昌在临出发前费尽口舌地叮嘱,都是因为当初石知县对他的恩德太深了。

再说贾昌的老婆,之前一直被老公在家时对石小姐和养娘的关照所压制,心里很不开心,但又没办法,只能忍着一肚子的闷气。等老公一出门,三天之后,她就开始摆起家主母的架子。她找了个茶水送晚了这样的小错,先拿厨房的丫头出气,连打了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怎么敢这么自大!你仗着那个小主母的势力,就不用心伺候我了?要吃饭的时候,让她自己来拿,不要你们献殷勤,免得耽误了老娘的事!”骂了一顿后,她趁着这个机会,把当值的叫过来,吩咐把贾公专门为月香和养娘安排的那份肉菜钱折算成现金收上来,不要再买肉菜了。当值的不敢不听她的话。好在月香能安于淡泊的生活,对这些并不在意。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养娘送洗脸水送迟了,水都凉了。养娘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贾昌老婆听到后,特意把她叫过来发作道:“这水又不是你该担的。别人烧好了汤,你就随便用点就行。当初在牙婆家里,哪有人烧汤给你洗脸?”养娘忍不住回了几句:“谁要她们担水烧汤了!我又不是没担过水,我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己担水自己烧,不麻烦厨房的姐姐们了。”贾昌老婆听她提到当初担水的事,就骂道:“小贱人!你以前担过几桶水,就在外面装模作样,还哭着告诉家长,连累老娘受了那么多气,今天老娘要跟你算算账。你既然说会担水、会烧火,那这两件事以后都交给你。每天要用的水,都由你去担,不许短缺。火也都由你烧。要是浪费了柴,老娘可不会放过你。等你那贴心的家长回来,你再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好了,我也不怕他把老娘赶出去!”月香在房间里听到贾婆在骂自己的丫头,急忙走出来,施了个万福礼赔罪,承认了很多错误,求贾婆不要生气。养娘也说:“确实是婢子的错!只求看在小姐的份上,别跟我计较了。”可贾昌老婆更加生气了,说道:“什么小姐不小姐的!是小姐就不会到我家来了。我就是个普通百姓人家,不知道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就拿小姐来压我。老娘虽然没什么身份,但也不受人欺负。今天我要说清楚,就是小姐也不行,她也是花了大钱买来的。好歹老娘是主母,‘贾婆’也不是你能叫的。”月香听她说话不讲道理,含着眼泪,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贾昌的老婆吩咐厨房的人,不许再叫“石小姐”,只能叫月香的名字。还命令养娘只能在厨房专门负责担水烧火,不允许进入月香的房间。要是月香想吃饭,就让她自己到厨房来取。当天夜里,她又叫丫头把养娘的被窝搬到了自己的房间。月香一直坐到深夜,都没见养娘进来,没办法,只好自己关上门睡觉。

又过了几天,贾昌的老婆把月香叫出房间,然后让丫头把月香的房门锁上了。月香没了自己的房间,只能在外面徘徊。到了晚上,就和养娘睡在一张床上。睡醒后,贾昌的老婆就指使她拿这拿那,把她当仆人使唤。月香寄人篱下,哪敢反抗,只能无可奈何地忍气吞声,处处低声下气。贾昌的老婆见月香这么顺从,心里暗自高兴,突然打开了月香房间的锁,把房间里的东西搬得一干二净。凡是贾昌以前寄回来的好绸好缎,不管是已经做成衣服的还是没做的,都搬到了自己的箱子里,就连月香的被窝也收走不还她了。月香心里暗暗叫苦,却不敢出声。

有一天,贾昌寄来了书信,还附带了许多东西给石小姐。信中嘱咐老婆要好好照顾月香和养娘,还说自己不久就会回来。贾昌的老婆把东西收起来后,心里盘算着:“我已经把石家这两个丫头折磨得够惨了,等丈夫回来,肯定会和我大吵大闹。难道我还怕老公,要重新好好对待她们不成?那个老东西养着这两个丫头,不知道有什么打算!他临走的时候说,如果我不照他的话做,就不和我做夫妻了。他肯定是有什么坏心思。那月香长得那么好看,又已经长大成人了。说不定他有意留着月香,也不是没可能,到时候我再争风吃醋可就晚了。人要是没有长远的考虑,肯定会有眼前的忧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们两个卖到别的地方去,等那老东西回来,最多也就怪我一下,大不了和他大闹一场!难道他还能把她们赎回来不成?好主意,好主意!”这真是“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于是,贾昌的老婆吩咐当值的:“去把张牙婆给我叫来,我有事情要和她商量。”不一会儿,当值的就把张牙婆带了过来。贾昌的老婆让月香和养娘都和张牙婆见了面,然后让她们先出去,对张牙婆说:“我家六年前买了这两个丫头。现在大的年纪太大了,小的又娇弱,做不了什么活。我打算把她们都卖出去,你赶紧给我找个买家。”原来以前石家小姐和养娘被官府售卖的时候,是李牙婆经手的,现在李牙婆已经去世了,不管是官府的买卖还是私人的媒妁之事,张牙婆成了出头的人。张牙婆说:“那个年纪小的,正好有个好买家,只怕大娘你不愿意。”贾昌的老婆问:“有什么不愿意的?”张牙婆说:“就是本县的大尹老爷,复姓钟离,名义,是寿春人。他亲生的一位小姐,许配给了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已经在任上行了聘礼,不久就要来娶亲了。本县给小姐准备的嫁妆都已经十分齐全了,就是还缺一个陪嫁的养娘。昨天大尹老爷把我叫到官府吩咐过了,我正愁没地方找呢。您府上的这位小娘子,正合适。只是她是外地人,大娘你可能舍不得把她卖过去。”贾昌的老婆心想:“我正想找个远地方的买家呢,这可真是来得正好!要是知县相公把人要走了,等丈夫回来,估计也不敢说什么。”于是就说:“能给官府家做陪嫁,比在我家强十倍,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不亏了我买她的原价就行。”张牙婆问:“原价是多少呢?”贾昌的老婆说:“她十来岁的时候,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到现在光饭钱又花了不少呢。”张牙婆说:“吃饭的钱可不能算在账里。这五十两银子包在我身上。”贾昌的老婆说:“那个年纪大的丫头,你也给我找个人家吧。她们两个是一起来的,走了一个,另一个也留不住了。她年纪二十出头,正是想找老公的时候,留着她有什么用!”张牙婆问:“那个丫头要多少身价?”贾昌的老婆说:“当初买她花了三十两银子。”张牙婆说:“她是个粗使丫头,不值那么多钱。要是能减一半,我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我原本就答应给他娶个媳妇,只是因为手头不宽裕,一直拖着。这倒正好,他们俩可以配成一对。”贾昌的老婆说:“既然是你的外甥,那就便宜你五两银子。”张牙婆说:“把这小娘子的媒礼也算在内,便宜我十两吧!”贾昌的老婆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去说说看吧。”张牙婆说:“我现在先去回覆知县相公。要是谈得成,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贾昌的老婆问:“你今晚还来吗?”张牙婆说:“今晚我还要和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来回话。多半这两桩买卖都能成。”说完就走了。

再说大尹钟离义到任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接了石大尹的职位,马公升职走了以后,钟离义又接了马公的职位。钟离大尹和德安高大尹原本是同乡。高大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高登,十八岁;二儿子叫高升,十六岁。这高登就是钟离公的女婿。钟离公一直没有儿子,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小名叫瑞枝,今年十七岁,已经选定在本年十月十五日出嫁。当时是九月下旬,婚期马上就要到了。钟离公吩咐张牙婆,赶紧找一个陪嫁的人。张牙婆得到了贾家这个线索,就去回覆大尹。大尹说:“要是人长得好,就是五十两银子也不算多。明天到库上领钱,晚上就要把人送进门。”张牙婆说:“听相公的吩咐。”当天就回家,和外甥赵二商量,说有这么一门合适的亲事,要给他完婚。赵二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赵二就开始整理衣服,准备做新郎。张牙婆先凑足了二十两银子作为养娘的身价,然后到县里拿了知县相公的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笔银子交给贾昌的老婆,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贾昌的老婆把钱都收下了。

过了一会儿,县里派了两名皂隶和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来到贾家门口停下。一开始,月香完全不知道要把她卖到哪里去,直到要把她打发上轿了才知道。月香和养娘两个人,喊天喊地,放声大哭。贾昌的老婆不管不顾,和张牙婆一起,你推一下我拉一下,把月香推出了大门。张牙婆这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哭了!你家主母把你卖给了本县知县相公家,给小姐做陪嫁。这一去可享富贵了!官府衙门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已经这样了,哭也没用。”月香只好擦干眼泪,上了轿。

轿夫把月香抬进了后堂。月香见到钟离公,只是行了个万福礼。张牙婆在旁边提醒道:“这就是老爷,得行个大礼!”月香只好磕头。站起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张牙婆让她擦干眼泪,把她带到了私衙,去见夫人和瑞枝小姐。夫人问她的小名,月香回答叫“月香”。夫人说:“‘月香’这两个字真好听!不用改了,就让她去伺候小姐吧。”钟离公给了张牙婆丰厚的赏赐,这里就不多说了。可怜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娇小姐,如今却成了闺房中伺候人的丫鬟。张婆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她又来到贾家,只见养娘正在厨房痛哭,想念着月香。贾昌的老婆对养娘说:“我现在把你嫁给张妈妈的外甥,成了夫妻,比月香的情况还好一些呢,别再伤心了!”张牙婆也在一旁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澡堂里洗了个澡,打扮得整整齐齐,头上的帽子光亮,身上的衣衫簇新,自己提着一盏灯笼来接亲。张牙婆就让养娘拜别了贾昌的老婆。养娘原本就是大脚,张牙婆扶着她步行到了赵二家,和赵二成了亲。

暂且按下其他不表。月香进了钟离义的县衙后,第二天,夫人便吩咐这位新来的婢女打扫中堂。月香领命后,拿着扫帚就去了。此时,钟离义洗漱完毕,正准备去早衙处理事务,当他步入中堂时,却看见新来的婢女手持扫帚,神情呆滞地站在庭院中。钟离公心中暗自奇怪,悄悄走近一看,原来庭院中有个土穴,月香正对着土穴,泪水簌簌落下。

钟离公不明缘由,回到中堂后,把月香唤到跟前询问。月香见状,哭得更伤心了,只说不敢讲。在钟离公的再三追问下,月香才止住泪水,开口说道:“我小时候,父亲曾在这里教我踢球。一次踢球时,球不小心掉进了这个土穴里。父亲问我:‘你有办法让球自己从穴里出来,不用伸手去捡吗?’我回答说有办法,就让养娘去打水灌进穴中。水灌满后,球就浮了上来,自己滚出了土穴。父亲夸我聪明,当时特别高兴。如今虽然过去很久,但我仍记忆犹新。今日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还望相公怜悯,不要责怪我!”

钟离公听后大为震惊,急切问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你小时候怎么会来到此地?快详细说来!”月香答道:“我父亲姓石名璧,六年前在这里做县尹。因为仓库失火,朝廷革了他的职,还责令赔偿损失。父亲忧郁成疾,不久便去世了。官府将我和养娘卖了,贾公以前曾被冤枉,感念我父亲的救命之恩,对我一直很好,把我抚养到现在。后来贾公外出经商,他妻子容不下我,就把我卖到了这里。这都是实情,绝无隐瞒。”

这番倾诉,即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为之动容。钟离公听完,心中涌起兔死狐悲之感,想到自己与石璧同样身为县尹,石璧只因遭遇天灾,亲生女儿就沦落下贱。他暗自思忖:“我若不帮她,同朝为官的体面何在?石公泉下有知,会把我当成什么人?”

于是,钟离公将夫人请到堂上,把月香的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夫人听后也觉得为难:“这么说来,她也是县令之女,不能当普通婢女对待。可咱们女儿婚期将近,这可如何是好?”钟离公果断说道:“以后别让月香做粗活了,让她和女儿以姐妹相称,我自有安排。”

随后,钟离公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亲家高大尹那里。高大尹拆开信,见是请求推迟婚期,信中写道:“男婚女嫁,虽是父母心愿;但舍己成人,更是高尚之举。近来为小女准备出嫁,预先购置陪嫁婢女月香。见她容貌端庄,举止大方,心中颇为诧异。仔细打听后,才知道她是两任前石县令的女儿。石公为官清廉,因仓库失火丢官丧命,女儿也被官府变卖,辗转到了我家。同僚之女,就如同我的女儿。这姑娘已到出嫁年龄,不仅不能让她做陪嫁婢女,更不能让我女儿先于她出嫁。我现在急于为她择婿,打算用给小女的嫁妆为她置办婚事。令郎的婚期,希望能稍作推迟,特此恳请,还望体谅。”

高大尹看完信,感叹道:“原来如此!这等仗义之事,我怎能让钟离公独自去做?”随即回信:“婚姻佳期虽已定下,但同病相怜之情,大家都能体会。既然亲家把同僚之女当作自己女儿,我又怎能不与亲家想法一致?读了你的信,令人悲痛。这女子是清廉官吏的血脉,出身名门。希望亲家能将她许配给我儿子,如期完婚;令爱另选高门,这样两全其美。从前蘧伯玉以独自做君子为耻,我如今也愿与亲家共享这份情谊。”

使者将回信呈给钟离公,钟离公却认为:“高亲家愿意娶月香,虽是义举,但我女儿和他儿子早已订婚,怎能更改?还是等我先把石家小姐嫁出去,再另备嫁妆,为女儿完婚。”于是,他又修书一封,派人送给高公。信中写道:“娶无依无靠的女子,虽是高尚情操;但更改已定的婚约,终究不合正道。小女与令郎早已定下婚约,满心期待喜结连理。若令郎停妻再娶,有违古礼;让小女另找夫婿,也难免遭人非议。还请三思,按原计划行事。”

高公读罢,愧然道:“是我考虑不周。听了钟离公的话,实在惭愧。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钟离公如愿,又能让我们都留下美名,流传千古。”随即回信:“用女儿交换女儿,我虽仰慕这份情谊;但停妻娶妻确实不合礼数,您引用礼法十分正确。我次子高升,今年十七岁,尚未订婚。让令爱嫁给我长子,石家小姐嫁给我次子。两对佳偶,一段佳话;一为故人尽义,一为新人成全,皆是千秋美事。嫁妆无需过于丰厚,婚期也刚好相近。希望您能答应,不必再改。”

钟离公收到信后大喜:“如此安排,堪称完美。高公的义气,不愧古人,我自当佩服!”他立刻与夫人商议,将原本给女儿准备的一份嫁妆分成两份,又添置了些衣服首饰,让两个女儿的嫁妆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十月十四日,高公安排了两乘装饰华丽的花轿,一路笙箫鼓乐,前来迎接两位新娘。钟离公先把嫁妆送了过去,随后唤出瑞枝和月香,仔细叮嘱她们为人妇的道理。二女拜别父母,踏上行程。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的恩德,不舍之情难以言表,哭着上了花轿。

到了高公府上,正好赶上良辰吉时,两对新人拜堂成亲,场面喜庆热闹。高公夫妇看着新人,满心欢喜。

钟离公嫁女三天后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头戴官帽、手持象牙笏板的官员立在面前,说道:“我是月香的父亲石璧。生前在此做县尹,因仓库失火赔偿不起,抑郁而终。上帝念我为官清廉,无罪受冤,封我为本县城隍。月香是我的爱女,承蒙您仗义相助,让她脱离困境,成就美满姻缘,这是积阴德的好事,我已上奏上帝。您命中本无子嗣,上帝因您行善,赐您一子,日后家族必定兴旺。还请您转告世人,多行善事,切莫欺凌弱小、损人利己。天道昭昭,善恶终有报。”说完,向钟离公拜了两拜。钟离公回拜,不料被衣服下摆绊倒,一下子惊醒过来。他赶忙将梦境告诉夫人,夫人听后也惊叹不已。

天亮后,钟离公乘轿前往城隍庙,焚香行礼,还捐出百两俸银,命道士重新修缮庙宇,并将此事刻在石碑上,告知众人。他又把这个梦详细写信告诉高公,高公将信拿给两个儿子看,大家都感到十分惊讶。

此后,年过四十的钟离夫人竟然怀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钟离义在宋朝为官,官至龙图阁大学士,活到九十岁;儿子天赐高中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也都在宋朝为官,官至卿相。

再说贾昌外出经商归来,发现月香和养娘不见了,问明缘由后,和妻子大吵了几场。后来得知钟离公把月香当作女儿,和自家小姐一起嫁入高门。贾昌想表达心意,拿出二十两银子,想赎回养娘送给石小姐。但赵二和养娘夫妻恩爱,不愿分开,情愿一起投靠石小姐。张牙婆也劝阻不住。贾昌只好带着赵二夫妻,前往德安县,向高大尹禀明情况。高公问清详情后,又进衙询问儿媳月香,得到的说法一致,便将赵二夫妻收留,还拿出丰厚的财物酬谢贾昌。贾昌推辞不受,便回家去了。

经此一事,贾昌痛恨妻子无情无义,发誓不再与她同住,另外娶了一个婢女,后来生下两个儿子。这也算是他行善得到的回报。后人写诗感叹:“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