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时在书斋翻阅古今书籍,偶然读到奇事,总能触动人心。忠臣反而被奸臣压制,正直的英雄满心悲愤,泪湿衣襟。不要轻易辞官归隐,要知道,日月不会永远被阴霾遮蔽。善恶到头终有报应,天道自会分辨忠贞与奸邪。
明朝嘉靖年间,皇帝在位,风调雨顺,国家安宁,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因误用了一个奸臣,朝政陷入混乱,险些失去太平。这个奸臣就是严嵩,他号介溪,江西分宜人。严嵩靠谄媚逢迎获得皇帝宠幸,与宦官勾结,总能事先揣摩皇帝心意,还精心准备道教斋醮仪式,撰写献给上天的青词,因此迅速显贵。他表面上装作恭谨,内心却猜忌刻薄。他陷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取代其成为首相,权势滔天,引得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从官生一路做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为狠辣,虽有些小聪明,博闻强记,善于思考和算计。严嵩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凡有疑难大事,必定与他商议,因此朝中称他们为“大丞相”“小丞相” 。
严嵩父子狼狈为奸,揽权受贿,公然卖官鬻爵。想要谋求富贵的官员,用重金贿赂他们,拜入门下做干儿子,就能得到破格提拔。于是,众多不肖之徒纷纷奔走于严府,御史台等监察机构都成了他们的心腹爪牙。但凡有人与他们作对,立刻就会招来大祸,轻则被杖责贬谪,重则惨遭杀戮,手段极其狠辣!除非是不惜性命的人,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若不是如关龙逢、比干那般,十二分忠君爱国的人,宁可辜负朝廷,也不敢得罪这对宰相父子。当时,有位无名氏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又改了四句:“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因为严嵩父子恃宠而骄、贪婪暴虐,罪恶滔天,终于引出一位忠臣,做出一番奇事,留下一段为人传颂的佳话。这位忠臣虽一时身死,却万古流芳。正所谓: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这位忠臣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他文韬武略兼备,胸怀济世安民的志向,自幼仰慕诸葛亮的为人。诸葛亮文集中的《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喜爱诵读,还亲手抄录数百遍,在房间各处张贴。每次酒后,他都会高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常常长叹数声,大哭一场才罢休。久而久之,人们都称他为狂生。嘉靖戊戌年,沈炼考中进士,被任命为知县,先后在溧阳、庄平、清丰三地任职。他在这三个地方为官时政绩卓着,真正做到了: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然而,由于他生性耿直,不愿奉承上级,被贬为锦衣卫经历。初到京城,沈炼看到严家贪赃枉法、秽迹斑斑,心中极为愤怒。
有一天,官员们举行公宴,沈炼见严世蕃傲慢无礼的样子,心中已有九分不满。酒过三巡,严世蕃开始狂呼乱叫,旁若无人,还拿来巨大的酒杯,要求众人一饮而尽,喝不完就罚酒。这巨杯大约能装一斗多酒,在座的官员畏惧严世蕃的权势,无人敢不喝。只有马给事天生滴酒不沾,严世蕃却故意把巨杯推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请求免去这杯酒,严世蕃却不答应。马给事勉强沾了沾嘴唇,立刻满脸通红,眉头紧皱,痛苦不堪。严世蕃见状,亲自离席,揪着马给事的耳朵,强行灌酒。马给事无奈,只得闷头几口喝完。这酒一下肚,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严世蕃则拍手大笑。
沈炼见状,心中的不平之气再也按捺不住,他猛地挽起袖子站起来,夺过巨杯,斟满酒,走到严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蒙老先生赐酒,已醉得无法行礼。下官代他敬老先生一杯。”严世蕃一愣,刚想抬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地说:“这杯酒别人能喝,你也能喝。别人怕你,我沈炼可不怕!”说着,也揪起严世蕃的耳朵灌酒。严世蕃无奈,只得一饮而尽。沈炼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同样拍手大笑。这一幕把在场官员吓得面如土色,一个个低头不敢作声。严世蕃假装喝醉,先行离去。
沈炼也不送客,坐在椅子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话出自《出师表》,他把严家比作曹操父子。众人担心严世蕃听见,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沈炼却毫不在意,又连饮几杯,直到大醉才散席。
睡到五更,沈炼醒来,心想:“严世蕃这小子,被我强行灌酒,肯定怀恨在心,定会暗中算计我。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深知严嵩父子罪恶滔天,连神和人都对他们怨声载道。只是因为朝廷对他们宠信有加,我官小言微,进谏也无济于事,本想等待合适时机再行动。如今等不及了,就像张子房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一样,即便不能成功,也能给天下人做个榜样。”他躺在床上构思奏章内容,天亮时已有了主意,便起身焚香洗手,写就表章。表章中详细列举了严嵩父子揽权受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的十大罪状,请求皇帝诛杀二人,以谢天下。
圣旨很快下达:“沈炼诽谤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大板,发配到边疆为民。”严世蕃还暗中派人嘱咐锦衣卫,一定要将沈炼打死。所幸堂上主事的官员陆炳是个有主见的人,他平日里十分敬重沈炼的气节,而且两人作为同僚,关系也不错。因此,陆炳暗中周全,让沈炼受刑时只是挨了些表面的板子,没有受到重伤。随后,户部登记备案,将沈炼贬到保安州为民。
沈炼带着棒疮,当天就收拾行李,带着妻子,雇了一辆车,离开京城,前往保安州。沈炼的夫人徐氏育有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是本府的廪膳秀才,一直留在家中;次子沈衮、沈褒跟随父亲在任上读书;幼子沈衺刚满周岁。一家五口就这样踏上了旅途。满朝文武都惧怕严家权势,没有一个人敢前来送行。正如诗中所写: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必说。好在终于到达了保安州。保安州隶属宣府,地处边远,不像内地那样繁华。异乡的风景透着凄凉,再加上连日阴雨,天色昏暗,更添几分凄惨。沈炼想租间民房居住,却没有熟人指引,正不知该在何处安身。
就在彷徨之际,只见一个人打着小伞走来。那人看到路旁的行李,又见沈炼气宇不凡,便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番,问道:“官人贵姓?从何处来?”沈炼答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又问:“小人听说京中有个沈经历,上书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沈炼点头道:“正是。”那人激动地说:“仰慕已久,今日有幸相见!此处不便详谈,寒舍离此不远,请您带着家眷到我那里暂时落脚,再做打算。”沈炼见他十分热情,只好应允。
没走多远就到了那人的家。这户人家虽不是大宅深院,却也精致整洁。那人将沈炼请到中堂,便跪地拜谒。沈炼慌忙回礼,问道:“足下是何人?为何对我如此厚待?”那人答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的一个舍人。哥哥曾是本卫千户,早年去世且无子嗣,按例该由小人承袭官职。但因严贼当权,想要袭职就得重金贿赂,小人不愿同流合污,便放弃了官职。托祖宗庇佑,我有几亩薄田,以务农为生。数日前听闻阁下弹劾严氏父子,就知您是天下少有的忠臣义士。又听说您被贬到此处,一直渴望一见,没想到今日竟有缘相遇,真是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了下去。沈炼再三将他扶起,随后让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则让妻子将沈夫人接到内宅安置。安置好行李,打发走车夫后,贾石吩咐庄客杀猪买酒,款待沈炼一家。贾石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料想阁下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在寒舍安心住下。请多饮几杯,也好缓解旅途疲劳。”沈炼感激地说:“我与您萍水相逢,您却如此热情款待,实在令我无以为报!”贾石连忙说:“农家粗茶淡饭,还望不要嫌弃简慢。”
当天,宾主二人举杯交谈,谈论的全是感慨当下时局的话题。两人越说越投机,只恨没有早点相识。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沈炼起身,对贾石说:“我想找间房子安顿家小,还请舍人帮忙指引。”贾石问:“您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沈炼回答:“就像您府上这样的,我就很满意了,租金多少全听您的。”贾石说:“这不是难事。”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说:“出租的房子倒是有不少,但大多又脏又潮,实在很难找到合您心意的。您不如就在我这草舍暂住一段时间,我带着家小去岳父家。等您日后回朝,我再回来,这样岂不方便?”沈炼连忙推辞:“承蒙您厚爱,但我怎能占您的宅子!这事万万不可。”
贾石诚恳地说:“我虽是个农民,好歹也分得清是非善恶。我仰慕您是忠义之士,就算想为您牵马坠蹬都求之不得。如今有幸与您相识,把这几间草房让给您住,也能表达我对贤人的敬意,您就别推辞了。”说完,他急忙吩咐庄客,推来推车、牵出马匹和驴子,一伙人将家中的贵重物品搬走,其余日常用的家具器物,都留给沈炼一家使用。沈炼见他如此豪爽,心里过意不去,便提议与他结为兄弟。贾石连忙说:“我只是个普通农民,怎敢高攀您这样的官员?”沈炼说:“大丈夫意气相投,哪分什么贵贱!”贾石比沈炼小五岁,便拜沈炼为兄长;沈炼也让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又叫出妻子与大家相见,两家人就此成了亲戚。
贾石陪沈炼吃完饭,就带着妻子前往岳父李家。从这以后,沈炼一家就住在贾石的宅子里。当时有人写诗感叹贾石借宅这件事:“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保安州的父老乡亲听说沈经历因为上书弹劾严嵩被贬到这里,个个心生敬仰,都前来拜访,渴望亲眼见一见这位勇士。有人送来柴米相助,有人带着酒菜请沈炼吃饭,还有人让自家子弟拜入沈炼门下求学。沈炼每天都和当地百姓讲论忠孝大义,以及自古以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讲到动情之处,他时而怒发冲冠,拍案而起;时而悲歌长叹,泪流满面。无论男女老少,都听得入神,连连称好。有时沈炼痛骂严嵩,众人也跟着齐声附和,要是有人不吭声,就会被大家指责为不忠不义。
一开始只是一时兴起,后来却成了常态。大家又听说沈经历文武双全,纷纷来找他一起射箭。沈炼让人用稻草扎成三个草人,用布包裹起来,分别写上“唐奸相李林甫”“宋奸相秦桧”“明奸相严嵩”,把这三个草人当作箭靶。要是射李林甫的草人,沈炼就会大声骂道:“李贼,看箭!”射秦桧和严嵩的草人时也是如此。北方人性格直爽,被沈炼带动得热血沸腾,全然没想到这些举动会传到严家耳中。老话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通风报信的人多得很。很快,就有人把沈炼的所作所为报告给了严嵩父子。严嵩父子得知后,对沈炼恨之入骨,商量着要找个由头除掉他,以绝后患。
正巧宣大总督一职空缺,严嵩便吩咐吏部,把这个职位给了自己的干儿子杨顺。吏部照办,任命杨侍郎杨顺为宣大总督。杨顺前往严府辞行,严世蕃设宴送行,席间支开旁人,叮嘱杨顺留意沈炼的过失。杨顺领命,连连称是,离开了严府。正所谓:“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杨顺到任没多久,大同的鞑靼首领俺答就率领部众入侵应州,接连攻破四十多座堡垒,掳走无数男女百姓。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到鞑靼人离去,才调兵遣将,做出追击的样子。一路上敲锣打鼓、放炮扬旗,全是装模作样,连半个鞑靼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杨顺深知自己贻误战机,害怕获罪,便秘密指示将士,抓捕躲避战乱的平民,将他们剃光头发后斩首,冒充鞑靼人的首级,送到兵部邀功。一时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杀害。
沈炼得知此事后,怒火中烧,写了一封信,让中军官送给杨顺。中军官知道沈经历是个敢惹祸的人,担心信里的内容会惹麻烦,说什么也不肯送。沈炼没办法,只好换上便装,守在军门外。等杨顺出来时,他亲自把信递了上去。杨顺接过信一看,里面大致写着:“个人的功名利禄事小,百姓的性命事大。用杀害平民的方式来冒功请赏,良心何安?况且鞑贼来了只是抢掠,百姓遇到官兵反而被杀,将帅的恶行比鞑贼更可恶!”信的末尾还附了一首诗:“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杨顺看完,气得把信撕得粉碎。
沈炼并未就此罢休,他又写了一篇祭文,带着门下子弟,备好祭品,朝着天空祭奠那些冤死的百姓。他还作了《塞下吟》:“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着劳。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又写了一首诗:“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早知虎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顺手下有个心腹指挥叫罗铠,他抄下这些诗和祭文,秘密献给了杨顺。杨顺看后,对沈炼更加怨恨。他把第一首诗改动了几个字,变成:“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着劳。何似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然后写了封密信,连同改后的诗一起封好,派罗铠送给严世蕃。信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子,暗中结交死士剑客,图谋报仇。之前鞑靼入侵时,他写了四句诗,其中有‘借虏除佞’的话,意图不轨。”严世蕃看了信,大吃一惊,立刻找来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说:“要是派我去那里巡查,一定为相国办妥这件事。”严世蕃大喜,随即吩咐都察院派路楷去宣大巡按。临行前,严世蕃设宴饯行,说:“麻烦您转告杨公,希望你们同心协力。要是能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我一定以侯伯的爵位相酬谢,绝不会失信于二位。”路楷满口答应。
没过多久,路楷带着钦差的敕令来到宣府,到任后与杨顺见了面。路楷把严世蕃托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顺。杨顺说:“我为了这件事日夜盘算,茶饭不思,可惜一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能置他于死地。”路楷说:“咱们都上点心,一来不能辜负严公父子的嘱托,二来这也是咱们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可别错过了。”杨顺点头说:“说得对,要是有下手的机会,咱们互相通气。”两人当天便分别了。
杨顺回去后,把路楷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辗转难眠。第二天升堂办公时,中军官进来报告:“蔚州卫抓获两名妖贼,已押解到辕门外,听候您的指示。”
杨顺吩咐道:“把人带进来。”负责押解的官员磕过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一看,顿时呵呵大笑起来。原来这两名被称作“妖贼”的人,一个叫阎浩,一个叫杨胤夔,都是妖人萧芹的同党。萧芹是白莲教的头目,平日里常出入鞑靼地区,惯用烧香的方式蛊惑民众。他哄骗鞑靼首领俺答,声称自己身怀奇术,能念咒让人立刻死去,喝一声能使城墙瞬间倒塌。俺答生性愚钝,竟被他迷惑,还尊萧芹为国师。萧芹的党羽有数百人,自成一营。俺答几次带兵入侵中原,都是萧芹等人在前方打旗号,致使中原地区屡遭侵害。
此前史侍郎担任总督时,派翻译带着重金贿赂鞑靼的头目脱脱,对他说:“天朝愿意与你们通好,用我们的布帛粮食换你们的马匹,这就叫‘马市’。这样一来,双方停战,各自享受太平,这是好事。只是担心萧芹等人从中作梗,破坏和平。萧芹本就是中原的无赖,根本没有什么法术,不过是靠狡猾的手段哄骗你们,让你们去抢掠地方,他好从中获利。郎主如果不信,可以让萧芹试试他的法术。要是真能喝倒城墙、咒死人,那时再重用他不迟。要是咒不死人、喝不倒城墙,就说明他在骗人,为何不把他绑了送给天朝?天朝感念郎主的恩德,必定会重重赏赐。‘马市’一旦达成,以后每年都能享受无尽的利益,可比抢掠划算多了。”脱脱觉得有理,便向俺答转述。俺答听后大喜,约萧芹带着一千骑兵,从右卫进入中原,当众展示“喝城”的法术。萧芹心里清楚自己的把戏会露馅,连夜换上普通衣服逃走,结果在居庸关被守将拦下,连同他的党羽乔源、张攀隆等人一起押送到史侍郎那里。经审讯,他们供出还有众多同党,在山西、陕西、京城周边等地都有分布,官府一直在分头缉捕。如今阎浩、杨胤夔也正是这些在逃的妖犯。杨顺看到两人被押解过来,一来觉得这能算自己上任后的功绩,二来盘算着借这个机会陷害沈炼,心里怎能不高兴?
当晚,杨顺就把路御史请到后堂商议:“其他罪名扳不倒沈炼,唯有白莲教勾结外敌这事,最能触怒圣上。现在我们在阎浩、杨胤夔的供词里加上沈炼的名字,就说他们平日里拜沈炼为师,沈炼因为丢了官职心怀不满,教唆他们装神弄鬼,勾结外敌图谋不轨。好在今天他们落网了,恳请圣上诛杀沈炼以绝后患。咱们先秘密告知严家,让他们嘱咐刑部尽快批复奏本。这样一来,沈炼这次必死无疑。”路楷拍手叫好:“妙啊,妙啊!”
两人当即拟定奏本草稿,约定同时上奏。严嵩先看到奏本草稿和密信,立刻让严世蕃传话给刑部。刑部尚书许论是个软弱无能的老头,听到严府的吩咐,不敢怠慢,急忙回复朝廷,完全按照杨顺和路楷的提议办理。很快,圣旨下达:妖犯由当地巡按御史立即斩首处决;杨顺的一个儿子荫封为锦衣卫千户;路楷记功,连升三级,等京堂职位有空缺时优先任用。
另一边,杨顺上奏之后,马上派人秘密将沈炼抓进监狱。徐夫人和沈衮、沈褒得知消息后,慌了手脚,急忙找到义叔贾石商量对策。贾石说:“这肯定是杨顺和路楷为严家报仇。既然沈炼入狱,他们一定会给他安上重罪。两位公子现在赶紧逃往远方,等严家失势了再回来。要是留在这里,杨、路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沈衮说:“还没见到父亲的情况,怎么能走?”贾石劝道:“你父亲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肯定凶多吉少。公子应该以家族传承为重,不能因为一时的孝道,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你们去劝劝老夫人,早点想办法远离灾祸。至于你父亲,我会托人照顾,你们不必担心。”
沈衮兄弟把贾石的话告诉徐夫人,徐夫人说:“你们父亲无罪入狱,我怎么忍心抛下他?贾叔叔虽然待我们好,但终究是外人。我猜杨、路二人只是针对你们父亲,应该不会牵连家人。你们要是畏罪逃走,万一你们父亲死了,尸骨无人收殓,以后世人都会骂你们不孝,你们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说完,痛哭不止。沈衮、沈褒也跟着放声大哭。贾石听说徐夫人不同意,只好叹息着离开。
几天后,贾石打听清楚,沈炼果然被诬陷为白莲教同党,判处死刑。沈炼在狱中不停地大骂杨顺等人。杨顺心里发虚,担心处决时沈炼在众人面前破口大骂,场面不好收拾,便提前让狱官伪造沈炼病重的记录,暗中将他杀害。贾石把这个消息告诉徐夫人,母子三人悲痛欲绝,自是不必多说。幸好贾石人脉广,花钱买出沈炼的尸体,又叮嘱狱卒:“要是官府要砍头示众,就拿个假的应付。”他瞒着沈衮兄弟,偷偷准备棺材将沈炼入殓,埋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事情办妥后,贾石才对沈衮说:“你父亲的遗体已经妥善安置,等事情平息了,我再带你们去看,现在先不能说出去。”沈衮兄弟对贾石感激不尽。
贾石又苦口婆心地劝兄弟俩逃走。沈衮说:“我们也知道一直住在叔叔这里不合适,但母亲想等事情稍微平息,就把父亲的灵柩搬回去,所以一直没走成。”贾石有些生气地说:“我贾某向来尽心尽力帮人出主意。今天说这些,全是为了你们沈家着想,怎么会因为你们住得久了就赶你们走?既然老夫人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勉强。只是我有件事,得离开一段时间,一年半载回不来,你们母子自己小心过日子吧。”他看着墙上贴着的沈炼亲笔书写的前后《出师表》,说:“这两幅字送给我吧,路上也好留个念想。以后要是还能见面,就以这为凭证。”沈衮揭下字,双手叠好递给贾石。贾石收好字,流着泪离开了。原来贾石料到杨顺和路楷心狠手辣,杀了沈炼还不会罢休,自己和沈炼关系密切,肯定会被牵连,所以提前逃走,到河南的宗族家暂时居住。
路楷看到刑部回复的奏本和圣旨,便到狱中提出阎浩、杨胤夔斩首,还打算砍下沈炼的首级,一起示众。可他不知道,沈炼的尸体早已被贾石偷偷运走,官府自然也查验不出来。
杨顺只得到荫封儿子的赏赐,心里很不满意,对路楷说:“当初严世蕃答应事成之后,封我侯伯的爵位,现在却食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路楷沉思了一会儿,说:“沈炼是严家的死对头,现在只杀了他本人,没牵连他儿子。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相国可能觉得我们做得不够彻底,所以才没兑现承诺。”杨顺说:“这有何难?我们再上一道奏本,就说沈炼虽然死了,但他儿子肯定知情,也该治罪,顺便抄没他家财产,这样国法才能彰显,其他人也会心生畏惧。再把和他一起射草人的那些‘狂徒’,还有借房子给他住的人,全都抓来治罪,让严家父子消消气。到时候再拿之前的承诺去要赏赐,看他们还怎么推脱。”路楷说:“这主意太好了!事不宜迟,趁他家人还在这里,一网打尽,岂不快哉!就怕他儿子得到风声逃走,那就麻烦了。”杨顺说:“你说得对。”于是,他一边写奏章向朝廷弹劾,一边写信给严府表明忠心,还提前给保安州知州发公文,让他严加看守沈炼家属,防止他们逃跑,只等圣旨一到,就动手抓人。正如诗中所写:“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没过几天,圣旨下达。保安州接到公文,立刻派人去抓捕沈炼家属,还按照名单挨家挨户捉拿与沈炼平日里有来往的人。只有贾石因为提前离开,官府只能登记他在逃。由此可见贾石眼光敏锐,能提前察觉危险。当时有人写诗称赞他:“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杨顺抓到沈衮、沈褒后,亲自审讯,逼迫他们承认勾结外敌的“罪行”。兄弟俩大声喊冤,坚决不肯屈从。杨顺恼羞成怒,动用严刑拷打,直把二人打得遍体鳞伤。沈衮、沈褒实在熬不住折磨,双双死在杖下。这两位风华正茂的公子,就这样含冤离世。与此同时被抓的其他人,也都被安上“同谋”的罪名,因此丧命的多达数十人。沈炼年幼的儿子沈衺还在襁褓之中,虽免了罪责,但要跟随母亲徐氏,被流放到云州极为偏远的地方,不许再留在保安州。
路楷又和杨顺商议:“沈炼的大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的秀才,日后要是有了出头之日,肯定会找我们报仇。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除掉,永绝后患,也好让严相国知道我们办事尽心。”杨顺觉得有理,马上发文到浙江,将沈襄列为钦犯,要求严加捉拿归案。他还嘱咐心腹下属金绍,挑选得力的差役去执行任务,并暗示对方在途中找机会谋害沈襄,随后伪造病亡证明回来交差。杨顺承诺,事成之后重赏差役,金绍也会得到举荐提拔。
金绍领命后,急忙返回,精心挑选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公差——张千和李万。他把二人叫到自己的私宅,好酒好饭招待,还拿出二十两银子相赠。张千、李万受宠若惊,说道:“小人无功,怎敢接受赏赐?”金绍解释道:“这银子不是我给的,是杨总督赏你们的。派你们去绍兴捉拿沈襄,一路上盯紧了,按我说的方法行事……回来还有重赏。要是办砸了,杨总督的衙门可不是好糊弄的,到时候你们自己去解释。”张千、李万连忙应道:“别说总督的命令,就是您的吩咐,小人也绝不敢违抗!”二人收下银子,谢过金绍,到官府领了公文,便匆匆踏上了南下的路。
再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的廪膳秀才。他早就听说父亲因进谏获罪,被发配到边疆,心里一直十分牵挂,想去保安州探望,却因家中无人照料,一直犹豫不决。一天,官府突然派人上门,不由分说就把沈襄捆绑起来,带到知府大堂。知府把公文拿给沈襄看,随后将回文和犯人一并交给差役,叮嘱他们路上多加小心。直到这时,沈襄才得知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已含冤而死,母亲也被流放到遥远的边疆,顿时放声大哭。
他哭着走出府门,只见全家人都聚在一起痛哭流涕。原来公文上写着“奉旨抄没”,知府已经派县尉查封了沈家财产,把所有人都赶出了家门。沈小霞听闻,只觉痛苦万分,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很快,亲戚们都来与他道别,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沈小霞的岳父孟春元拿出一包银子,送给两位公差,恳请他们路上照顾女婿。公差嫌钱少,不肯收。孟氏娘子又加上一对金簪子,他们才勉强收下。
沈小霞含泪对孟氏说:“我这次去多半是回不来了,你别为我伤心,就当我已经死了,在娘家住下。你出身书香门第,想来不会改嫁,我也能放心。”他又指着小妾闻淑女说:“这姑娘年纪小,又没个依靠,本该让她改嫁。可我三十岁还没儿子,她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要是生下男孩,也能延续沈家香火。娘子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带她回娘家,等她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再做打算吧。”
话还没说完,闻淑女就说道:“官人说的什么话!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身边没个亲人照应,我怎么能放心?大娘回娘家,我愿意蓬头垢面,一路照顾官人。一来能让官人不那么孤单,二来也能替大娘分担些忧虑。”沈小霞劝道:“有亲人相伴,我自然愿意。可这次去凶多吉少,连累你死在异乡,又有什么意义?”闻氏坚定地说:“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直在家,谁不知道?就算有人诬陷老爷,咱们远隔千里,怎么可能是同谋?我陪官人去官府申辩,肯定不会被判死刑。就算官人入狱,我在外面也能照应。”孟氏也舍不得丈夫,觉得闻氏说得有理,便在一旁极力劝说。沈小霞平日里本就欣赏闻氏的才学和胆识,又经孟氏劝说,只好答应下来。
当晚,众人都到孟春元家借宿。第二天一早,张千、李万就催促上路。闻氏换上一身粗布衣裳,用青布包头,告别孟氏,背着行李,紧跟在沈小霞身边。这分别的苦楚,自是难以言表。一路上,闻氏与沈小霞形影不离,端茶送饭都亲力亲为。起初,张千、李万还客客气气,过了扬子江,到徐州改走陆路后,见离沈家越来越远,便开始露出真面目,对夫妻二人呼来喝去,百般刁难。
闻氏看在眼里,私下对丈夫说:“那两个差役不怀好意。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认得路,要是走到荒郊野外,一定要多加小心。”沈小霞虽然点头,但心里还半信半疑。又走了几天,他见两个差役总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发现他们包裹里藏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倭刀,顿时心里一紧,不安地对闻氏说:“你说得没错,这两个差役确实居心不良。明天就到济宁府了,过了济宁,就是太行山、梁山泊一带,那里荒野遍布,常有强盗出没。要是他们在那里动手,你我都没法互相照应,这可怎么办?”
闻氏冷静地说:“既然这样,官人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尽管去做,把我留下,量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沈小霞说:“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正在家中守孝。他为人仗义,和我父亲是同科进士,关系很好。我明天去投奔他,他肯定会收留我。只是担心你一个女子,应付不了这两个差役,让你受苦,我实在不忍心。你要是有办法拖住他们,我走得也安心;要是不行,咱们就生死与共,这也是命中注定,我死而无憾。”闻氏坚定地说:“官人尽管去,我自有办法,你别担心。”
夫妻二人在一旁低声商量,而张千、李万忙活了一天,喝得酩酊大醉,鼾声如雷,对他们的谈话浑然不觉。
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沈小霞问张千:“还有多远到济宁?”张千回答:“就四十里,半天就能到。”沈小霞说:“济宁东门内的冯主事,是我的世伯。他以前在京城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借条为证。他曾掌管北新关,手头宽裕。我要是去讨债,他看我落难,肯定会痛快还钱。拿到这笔钱,我们一路上的盘缠也能宽松些,不用再吃苦。”张千有些犹豫,李万却一口答应,还在他耳边悄声说:“我看这沈公子老实巴交的,况且他老婆和行李都在这儿,谅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放他去一趟,要是真拿到钱,咱们俩也能跟着沾光,有什么不好?”张千想了想,说:“话虽如此,到了饭店先安顿好行李,我在店里看着他老婆,你跟着他去,这样万无一失。”
长话短说。接近上午十点左右,众人早早到了济宁城外,挑了一家干净的旅店安置行李。沈小霞随即说道:“二位和我一起去东门走一趟,回来吃饭也不迟。”李万应道:“我陪你去,说不定他家还会留我们吃饭。”闻氏故意劝阻丈夫:“常言说得好,‘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说欠着老爷银子,但如今老爷过世,你又落难,谁会痛快还钱?白白讨个没趣,不如吃完饭赶路要紧。”沈小霞坚持道:“从这儿进城到东门没多远,好歹去一趟,也不损失什么。”李万惦记着那二百两银子,在一旁极力撺掇沈小霞去。
沈小霞叮嘱闻氏:“你耐心等会儿,要是我很快回来,就说明没指望了。他要是真心留我,肯定会资助些钱财。明天雇顶轿子来接你,这几天骑马赶路,看你很不适应。”闻氏趁人不注意,给丈夫使了个眼色,又说:“官人早些回来,别让我等太久。”李万见状,笑着打趣:“不过去一会儿,哪来这么多话,太啰嗦了!”闻氏见丈夫动身,又特意把李万叫回来嘱咐:“要是冯家留饭,耽搁得久,千万麻烦你催一催。”李万随口应道:“放心,不用你说。”等李万走下台阶时,沈小霞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
李万仗着自己对济宁熟门熟路,又知道东门冯主事家的位置,丝毫没有起疑。没走多远,他突然内急,找到个茅厕解决完,才慢悠悠地朝东门走去。
再说沈小霞回头发现李万不见了,立刻拼尽全力,一路狂奔到冯主事家。也是他命不该绝,正巧冯主事独自在厅堂。两人之前在京城就已相识,此番相见,都吓了一跳。沈小霞顾不上行礼,一把拉住冯主事的衣袖:“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心领神会,将他带到书房。沈小霞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冯主事急忙说道:“贤侄有话直说,别光顾着伤心,误了大事!”
沈小霞哭着将事情和盘托出:“父亲被严嵩那奸贼诬陷,这事儿暂且不说。两个跟着父亲赴任的弟弟,都被杨顺、路楷害死;如今就剩我在家,也被官府发文提去治罪。沈家眼看就要断了香火。那两个差人不怀好意,我怕是他们受了杨、路二人的指使,要在去太行山、梁山泊的路上害我性命。思来想去,只能来投奔老伯。您要是能救我,我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要是不能,我就撞死在这儿,死在老伯面前,也强过死在奸贼手里!”冯主事宽慰道:“贤侄别慌!我家卧室后面有个夹层密室,隐蔽得很,外人根本发现不了。你先在那儿躲几天,我再想办法。”沈小霞赶忙拜谢:“老伯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自拉着沈小霞的手,带到卧室后面,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一条地道。沈小霞顺着地道走了五六十步,眼前豁然一亮,出现三间小巧的廊屋,四周都被高墙环绕,确实是人迹罕至的藏身之所。此后每天的饮食,都是冯主事亲自送来。冯家规矩森严,没人敢透露半点风声,真可谓“深山里隐豹,柳密可藏鸦。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这边李万上完茅厕,朝着东门冯家走去。到了门口,他问看门的老头:“主事老爷在家吗?”老头答:“在呢。”李万又问:“有没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官人来见你家老爷,见着了吗?”老头说:“正在书房吃饭呢。”李万一听,彻底放下心来。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左右,果然有个穿白衣服的官人从厅里出来。李万急忙上前查看,却发现不是沈襄,那官人径直出门走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子又饿,便问老头:“你说老爷留饭的那个官人,怎么坐了会儿就走了,还不见出来?”老头疑惑道:“刚刚出去的不就是吗?”李万追问:“老爷书房里还有别的客人吗?”老头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李万又问:“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是谁?”老头答:“是老爷的小舅子,常来。”李万接着问:“老爷现在在哪儿?”老头说:“老爷每天饭后都要睡午觉,这会儿正在休息呢。”
李万感觉话不投机,心里渐渐慌了,便解释道:“不瞒您说,我是宣大总督府派来的。绍兴有个沈公子叫沈襄,号小霞,是钦点的犯人。我押着他到这儿,他说和你家老爷是世交,要来拜访。我陪他进了府,结果我等了这么久,他都没出来,估计还在书房。老伯,麻烦您去催催,让他快点出来,我们还得赶路呢!”老头故意装糊涂:“你说的什么话?我一点儿听不懂!”李万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老头直接啐了一口,骂道:“胡说八道!哪来的沈公子?老爷还在守丧,一概不见客!这门归我管,进出都得我通报,你别在这儿说瞎话!你该不会是白日行窃的小偷,假装公差来骗人吧?赶紧滚,别在这儿捣乱!”
李万听了这话,更着急了,大声嚷道:“沈襄是朝廷重犯,可不是闹着玩的!叫你家老爷出来,我有话要说!”老头冷哼一声:“老爷正睡觉呢,没大事谁敢去打扰?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李万心想:“这看门的老头太不识好歹,让他传句话都这么难。沈襄肯定在里头,我拿着军门的公文,又不是办私事,闯进去又能怎样?”
李万一时冲动,直接闯进大厅,对着影壁拍了又拍,大声喊道:“沈公子,该走了!”没人回应,他连着喊了好几声,才见一个年轻的家童从里面出来,问道:“看门的哪儿去了?怎么放闲杂人在厅里嚷嚷?”李万正要叫住他问话,家童在影壁后张望了一下,转身往西去了。李万寻思:“书房说不定在西边,我去看看!”他穿过大厅往后走,来到一条长廊。见四下无人,便一直往前走。谁知这府里屋宇重重,门户交错,还不时有女眷走动。李万不敢再乱走,只好又回到大厅,这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
他走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张千没找到他,正和看门老头吵得不可开交。张千一见李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好你个混球!就知道贪图吃喝,正事不干!上午就进城了,这都快下午四点了,还在这儿闲逛!不赶紧押着犯人出城,想干什么?”李万委屈道:“哪有什么吃喝?连人都找不着!”张千质问:“不是你陪他进城的吗?”李万辩解:“我就上个茅厕的功夫,他就跑前面去了,我没跟上。一路追到这儿,看门的说有个穿白衣服的在书房吃饭,我猜肯定是沈襄。可等到现在都没见人出来,看门的又不肯通报,我连口水都没喝着。老哥,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回住处吃点东西就来。”
张千怒道:“哪有你这么办事的!这是什么犯人,能让他单独行动?就算在书房,你也该跟着进去!现在谁知道他在不在里面?亏你还有心思慢慢说!这是你的差事,别扯上我!”说完扭头就走。李万赶忙追上去拉住他:“人肯定在里头,跑不了。你帮我一起催催,把人叫出来。你刚吃过饭,着什么急?”张千说:“他小妾还在住处,虽说托付给店主照看了,但我还是不放心。那女人是拴住沈襄的关键,有她在,不愁沈襄不回来。”李万觉得有理,便让张千先回去了。
李万饿着肚子一直守到傍晚,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眼看太阳落山,天色渐暗,他饿得实在受不了,瞧见隔壁有家点心店,只好脱下布衫抵押,换了几个火烧充饥。可等他回来时,只听见一阵敲门声,急忙跑去查看,却发现冯家大门已经紧紧闭上。李万满心憋屈地抱怨:“我当了一辈子公差,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一个主事能有多大官,看门的居然如此狐假虎威?那沈公子也真是奇怪,老婆孩子和行李都在旅店,既然要在这儿留宿,好歹也该让人带个口信出来。事到如今,也只能在房檐下将就过一夜,等明天天亮,找个管事的问问清楚。”
此时正值十月,虽说不算特别寒冷,但半夜突然刮起一阵风,紧接着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李万的衣服很快被打湿,又冷又饿,处境十分凄凉。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雨也停了,张千又赶了过来——这是闻氏再三催促的结果。张千随身带着公文和押送犯人所需的解批,和李万商量后,决定等冯家大门一开,就直接闯进去。两人一进大厅便大吵大闹,声音一个比一个高。看门老头根本拦不住,不一会儿,冯家上下老小都围了过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现场乱成一团。街上的人听到宅院里的喧闹声,也纷纷聚拢过来,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好奇地往里面张望。
这阵仗惊动了正在家中守孝的冯主事,他从内宅缓步走了出来。只见冯主事头戴栀子花点缀的孝头巾,身穿粗麻缝制的长衫,腰间系着麻绳,脚上穿着草鞋。家人们听到咳嗽声,齐声喊道:“老爷来了!”随即分立在两旁。冯主事走到大厅,沉着脸问道:“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张千、李万赶忙上前行礼,说道:“冯老爷,小的二人是奉宣大总督的公文,从绍兴押解钦犯沈襄路过此地。他说自己是您的世侄,想来拜望您。我们不敢阻拦,就让他进去了。可从昨天上午进府,到现在都没出来,这耽误了行程不说,府上的管家们也不肯帮忙通报。还请老爷开恩,赶紧让他出来,好让我们赶路。”说着,张千从怀里掏出解批和公文,恭敬地递了过去。
冯主事接过文书看了看,问道:“这个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李万连忙回答:“正是!”冯主事一听,连忙捂住耳朵,吐了吐舌头,装作惊恐地说道:“你们这两个糊涂东西,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沈襄是朝廷钦犯也就罢了,他还是严相国的仇人,谁敢把他留在家里?他昨天根本就没来过我家!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要是让官府知道,再传到严府耳朵里,我怎么担待得起?你们两个公差,自己办事不力,说不定收了什么好处,私自放跑了重要人犯,现在反倒来诬陷我!”随即喝令家童:“把这两个家伙赶出去!关上大门,别招惹这麻烦事儿,严府知道了可不得了!”冯主事一边骂,一边转身回了内宅。家人们得到主人命令,连推带搡,转眼间就把张千和李万赶出了大门,紧接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还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叫骂声。
张千和李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两人面面相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千埋怨道:“昨天就是你一个劲儿撺掇,说让他进城,现在你自己去找他吧!”李万也有些慌神,但还是强撑着说:“先别忙着埋怨,咱们去问问他老婆,说不定她知道沈襄的下落,到时候再想办法也不迟。”张千点头道:“有道理,他们夫妻感情这么好,昨晚沈襄没回去,他老婆肯定也着急。他要去哪儿,老婆不可能不知道。”两人说着,便一路小跑,急匆匆地返回了旅店。
此时,闻氏在房间里听到差人的声音,急忙迎了出来,焦急地问道:“我丈夫怎么没回来?”张千指了指李万,没好气地说:“你问他!”李万便把昨天去茅厕耽误了一步,到冯主事家后的种种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千也在一旁补充:“今早我们饿着肚子进城,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你丈夫要是真不在他家,肯定还有别的去处,他难道没跟你说过?你趁早说出来,我们好去找人。”
话还没说完,只见闻氏眼含泪水,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两人,哭喊着:“好啊!把我丈夫还给我!”张千、李万赶忙挣脱,大声辩解:“你丈夫自己非要去拜什么世伯,我们好心让他去,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现在连累我们在这里干着急,你反倒问我们要人,难不成我们还把他藏起来了?真是莫名其妙!”两人气呼呼地甩开闻氏的手,像两只斗败的公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闻氏跑到屋子外面,拦住两人的去路,一边跺脚,一边放声大哭,不停地喊冤。旅店老板听到动静,赶忙过来劝解。闻氏哭诉道:“老伯,您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岁了还没有子嗣,才娶我做妾。我嫁给他两年了,好不容易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他放心不下我,才带着我千里迢迢赶路。一路上我们寸步不离,昨天因为盘缠不够,想去见那位世伯,是李牌头陪着去的。可昨晚一夜没回来,我心里早就起疑了。今早他们两个却空着手回来,肯定是把我丈夫害了!您可要替我做主,还我丈夫啊!”
老板劝慰道:“小娘子别太着急,你丈夫说不定没事,再等等看。”闻氏哭得更伤心了:“老伯,您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们两个肯定是受了严府的指使!就算不是,也可能是想抓我丈夫去严府请功。您仔细想想,我们大老远来到这儿,他怎么可能一句话不说就突然走了?就算他真要走,同去的李牌头又怎么会轻易放他离开?你们要是为了讨好严府,害了我丈夫,让我一个弱女子可怎么活啊!老伯,这两个凶手,求您带我去官府告状!”
张千、李万被闻氏这一番哭诉弄得哑口无言,刚想辩解几句,就被她的话堵了回去。老板听闻氏说得合情合理,心里也不免起了疑心,不禁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只好劝道:“小娘子,话虽这么说,但你丈夫也不一定就……要不就再等一天?”闻氏坚决地说:“等一天倒是没什么,但万一这两个凶手趁机跑了,这责任谁来负?”张千着急地说:“要是我们真害了你丈夫,还回来干什么?”闻氏冷笑道:“你们以为我一个妇道人家好欺负,想蒙混过关?快说,我丈夫的尸首在哪儿?今天必须给我个交代!”老板见闻氏言辞犀利,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这时,店里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很快就围了四五十人。大家听着闻氏悲切的哭诉,纷纷对两个差人投去不满的目光,有人喊道:“小娘子要去告状,我们带你去兵备道!”闻氏含着泪,向众人深深施礼,哭道:“多谢各位好心人!还请大家帮我拦住这两个凶手,别让他们跑了!”众人纷纷应道:“放心,有我们在!”张千、李万刚想解释,就被众人的声音淹没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你们不用辩解,真的假的,到官府自然清楚!要是问心无愧,就跟小娘子去官府走一趟,怕什么!”
闻氏一边哭,一边往门外走,众人簇拥着张千、李万,浩浩荡荡地朝着兵备道衙门走去。此时,兵备道衙门还没开门。这天正好是官府受理百姓申诉的日子,闻氏束着一条白布裙,瞅准机会,径直冲进了衙门的栅栏。她一眼瞧见大门上架着的大鼓,二话不说,抄起鼓架上的鼓槌,用力地敲打起来。鼓声震天响,把负责守卫的中军官吓得魂飞魄散,看门的差役也慌了手脚,众人一拥而上,用绳子将她捆住,大声呵斥道:“你这妇人,胆子也太大了!”闻氏瘫倒在地,哭喊着:“冤枉啊!天大的冤枉!”
就在这时,只听见衙门内传来一阵吆喝声,大门缓缓打开。王兵备升堂问案,喝问道:“击鼓之人是谁?”中军官便将闻氏带进了大堂。
闻氏一边哭泣,一边诉说着家中的不幸遭遇。她详细讲述了一家父子三口如何含冤而死,如今只剩下丈夫沈襄,却又在昨日被公差在途中谋害,每一个细节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王兵备把张千、李万叫到跟前,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们刚说一句,闻氏就立刻反驳,闻氏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张千和李万根本无法辩驳。
王兵备心里寻思:“严家势力庞大,私下谋害人的事情常有发生,这件事难保不是真的。”于是,他派中军官押着这三个人,送到本州衙门进行审理。
知州姓贺,接到这个案子后,丝毫不敢懈怠,马上把旅店老板也传了过来,听这四个人各自陈述。闻氏一口咬定张千和李万谋害了她的丈夫;李万辩解说因为上厕所慢了一步,才跟沈襄走散;张千和店主人则如实讲述了事情经过。贺知州一时也难以判断谁是谁非。闻氏的神情极为哀切,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张千和李万又坚决不承认。贺知州思索了一会儿,先把这四个人关在一间空屋里,然后乘轿去拜访冯主事,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冯主事见知州来访,赶忙将他迎进大厅。喝过茶后,贺知州刚提到“沈襄”二字,冯主事就急忙捂住耳朵说:“这是严相公的仇家,我和他虽然有世交情谊,但平时实在没有往来。您就别再问了,要是让严府知道,会连累到我的。”说完,他站起身来,“您既然还有公事要忙,我就不留您了。”贺知州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告辞。
在回州衙的轿子里,贺知州心想:“看冯主事这么害怕严府,沈襄多半不在他家。或许真的是被公差害死了,也有可能他去找冯主事,却被拒绝,然后去投奔其他相识的人了。”
回到州里,贺知州又把这四个人提了出来,问闻氏:“除了冯主事,你丈夫在州里还认识其他人吗?”闻氏回答:“在这里没有其他熟人。”知州又问:“你丈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张千和李万什么时候回来跟你说的话?”闻氏说:“丈夫是昨天午饭前离开的,和李万一起出的店门。到了下午申时,张千借口催促上路,也进了城,天黑才回来。当时张千还对我说:‘我家李兄弟跟着你丈夫在冯主事家歇下了,明天我一早就去催他们出城。’今天早上张千去了一整个上午,然后两人一起回来,唯独不见我丈夫,不是他们谋害的还能是谁?要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天李万就应该去找,张千也该着急,可他们却用好话稳住我,这其中的内情可想而知!一定是张千和李万在路上就商量好了,让李万趁夜动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人一起早早把尸首藏好,才回来敷衍我。还望大人明察!”
贺知州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张千和李万刚想辩解,就被知州大声喝止:“你们当公差的,干的什么勾当?如果不是用计害死他,就是收了钱把人放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随即下令手下,将张千和李万重重打了三十大板。两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但还是不肯招认。闻氏在一旁不停地痛哭,贺知州有些不忍心,又让人拿来夹棍,给两个公差上刑。可这两人确实没有谋害沈襄,虽然疼痛难忍,又怎么能胡乱招供呢?一连上了两次夹棍,他们还是不承认。贺知州还想再用刑,张千和李万实在受不了,再三哀求道:“沈襄确实没有死,求大人给我们一个期限,派人押着我们去找沈襄,把人还给闻氏就是了。”贺知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勉强同意。他先把闻氏安排到尼姑庵住下,又派了四名民壮,监督张千和李万去寻找沈襄,每五天回来汇报一次情况,同时把旅店老板释放回家。之后,贺知州把案件的详细情况写成文书,上报给兵备道,兵备道也批准了这个处理办法。
张千和李万被铁链锁着,由四名民壮轮流看守。他们带的一点盘缠,都被民壮拿去买酒买肉吃了;就连那把倭刀,也被拿去换酒喝了。临清是个大地方,人来人往,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沈公子呢?这也不过是他们暂时脱身的借口罢了。
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后,每到第五天,就准时到州衙啼哭,寻死觅活。贺知州没办法,只能不断催促张千和李万。就这样,一连审了十几次,不知道打了他们多少板子,两人被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后来,张千因病死去,只剩下李万一个人。他没办法,只好跑到尼姑庵,向闻氏求情:“我实在没办法了,不得不说实话。其实我们奉命出发时,经历金绍传达了杨总督的命令,让我们在途中害死你丈夫,然后在当地弄个假的死亡证明回去交差。我们虽然嘴上答应了,但怎么忍心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也不知道你丈夫为什么突然逃走了,真的跟我们没关系。老天爷在上,如果我说半句假话,全家都不得好死!现在官府每五天就审问一次,我兄弟张千已经被打死了,我再这么下去,也得被累死,实在太冤枉了。你丈夫确实没死,以后你们夫妻肯定还有重逢的日子。只求你别再去州衙哭闹,宽限我些时间,留我一条命,这就是积德行善了。”闻氏说:“就凭你这几句话,说没谋害我丈夫,也很难让人相信。既然你这么说,我暂且不去官府告状,给你时间慢慢查找。但你们自己要用心,别敷衍了事。”李万连忙点头答应,然后离开了。
官府一直在限期捉拿沈襄,一来因为他是总督衙门重点关注的犯人,二来也是因为闻氏天天来求情,所以追查得很紧。不过,也是李万命不该绝,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原来,总督杨顺和御史路楷,两人整天想着如何讨好严府,盼望着早日封侯拜爵。没想到,朝中的兵科给事中吴时来听说了杨顺滥杀平民冒领军功的事,就向皇帝上奏,把他的恶行全部揭发出来,同时弹劾路楷与他狼狈为奸。当时嘉靖皇帝正在举行道教仪式祈福,听说有人杀害平民,觉得大伤和气,龙颜大怒,下令让锦衣卫把杨顺和路楷押解到京城问罪。严嵩见皇帝震怒,一时来不及营救,最后还是靠他从中周旋,才让两人免于重刑,只是削去爵位,贬为平民。可笑杨顺和路楷,为了讨好别人不惜杀人,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笑柄,又有什么好处呢?
再说贺知州听说杨总督被免职,对这个案子也不再那么上心了;又看到闻氏连续几次没来哭闹,两个差人还死了一个,只剩下李万不停地哀求,于是就下令打开李万的铁链,给他一份追捕文书,让他用心查找沈襄的下落,这明显是想把这件事慢慢放下。李万拿到追捕文书,就像拿到了赦免令一样,连忙磕了几个头,出了官府大门,一溜烟跑了。他身上没钱,最后只能一路乞讨回家,这里就不多说了。
而沈小霞自从躲在冯主事家的夹层密室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外面发生的事情,他全都了如指掌,因为冯主事会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给他听。当他得知闻氏住在尼姑庵时,心里暗暗高兴。过了一年多,他听说张千病死,李万逃走,这个案子也渐渐没人追查了。于是,冯主事特意收拾出三间内书房,让沈襄搬进去读书,但不许他外出,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沈襄在这里。冯主事守孝三年期满后,因为沈小霞还住在家里,他也没有去申请恢复官职。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八年过去了。这时,严嵩的一品夫人欧阳氏去世,严世蕃却不肯护送灵柩回乡,还怂恿父亲上奏,把自己留在京城侍奉。在守丧期间,他竟然还带着一群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皇帝天性孝顺,得知此事后,心里非常不高兴。
当时,有个叫蓝道行的方士,擅长扶鸾之术。嘉靖皇帝召见他,让他请神仙下凡,询问朝中大臣是否贤能。蓝道行上奏说:“我请来的是上界的真仙,他们正直不阿,如果神仙的判断有冒犯陛下的地方,请陛下饶恕我的罪过。”嘉靖皇帝说:“我正想听听上天的公正评判,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怪罪你呢?”于是,蓝道行画符念咒,神箕开始自动书写,出现了十六个字:“高山番草,父子阁老;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皇帝看着这十六个字,向蓝道行问道:“爱卿可知道这其中的含义?”蓝道行回奏道:“微臣愚钝,还不能理解。”嘉靖皇帝说:“朕明白其中的意思。‘高山’,‘山’字连上‘高’字,合起来就是‘嵩’字;‘番草’,‘番’字加上‘草’字头,便是‘蕃’字。这说的正是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朕早就听说他们专权误国,如今神仙给朕启示,朕应当立即处置,爱卿切不可向他人泄露此事。”蓝道行赶忙叩头,连称不敢,领了赏赐后退出。
从这以后,嘉靖皇帝对严嵩逐渐疏远。御史邹应龙敏锐察觉到机会,便上奏弹劾:“严世蕃倚仗父亲的权势,卖官鬻爵,恶行累累,应当处以极刑。他的父亲严嵩溺爱恶子,结党营私,埋没贤才,应当尽快让他退休,以整顿朝政根本。”嘉靖皇帝看到奏章后十分高兴,立刻提拔邹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被交送司法部门,判处充军之刑,严嵩则被勒令回乡。没过多久,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又上奏,称严世蕃没有前往充军之地,在家中更加横行霸道,强占民间田产,豢养奸邪之人,还私通倭寇,图谋不轨。嘉靖皇帝下旨,让三法司进行审讯。审讯官员查明实情后上奏,严世蕃随即被处斩,家产也被抄没;严嵩则被发配到养济院,直至终老。此前被严嵩父子迫害的大臣们,也都得到了平反昭雪。
冯主事得知这个好消息,急忙跑去告诉沈襄,让他从藏身之处出来,并让他前往尼姑庵寻找闻淑女。夫妻二人相见,紧紧相拥,痛哭起来。闻氏离家时怀有三个月身孕,如今在尼姑庵生下的孩子已经十岁了。这些年,闻氏亲自教导孩子读书,如今孩子已经能背诵《五经》,沈襄见状,心中满是欢喜与欣慰。此时,冯主事准备前往京城补任官职,他让沈襄一同前往,为父亲申冤,建议闻氏暂时回到本家居住,沈襄听从了他的建议。
到了北京,冯主事首先拜访了通政司邹参议,详细讲述了沈炼父子的冤情,随后将沈襄写的申冤奏章草稿拿给邹应龙看。邹应龙表示会全力帮忙。第二天,沈襄将奏本送到通政司挂号投递。很快,圣旨下达,称沈襄忠心为国却蒙冤获罪,准其恢复原职,并晋升一级,以表彰他的正直。他的妻子和孩子可以返回原籍,被没收的财产,由当地府县官员如数归还。沈襄因为做廪膳生多年,被准许成为贡生,还被授予知县的职位。
沈襄再次上疏谢恩,在奏章中写道:“臣的父亲沈炼在保安时,亲眼目睹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领军功,吟诗感叹此事。当时御史路楷暗中接受严世蕃的嘱咐,到宣大巡按,与杨顺合谋,将臣的父亲陷害致死,还杀害了臣的两个弟弟,臣自己也险些丧命。父亲的冤尸尚未安葬,家族几乎断绝,没有比臣家遭受的灾祸更悲惨的了。如今严世蕃已被正法,但杨顺、路楷却安然无恙地在家乡,这让边疆众多含冤而死的百姓怨恨无处申诉,臣家三条人命的冤魂也无法平息悲愤。恐怕这样无法严肃刑典、抚慰人心。”嘉靖皇帝批准了他的奏请,再次将杨顺、路楷抓到京城,判处死刑,关进刑部大牢,等待处决。
沈襄前来向冯主事告别,打算亲自前往云州,迎接母亲和弟弟沈衺到北京,在靠近冯主事住所的地方居住,然后再前往保安州寻找父亲的骸骨,带回故乡安葬。冯主事说:“我刚刚打听到你母亲的消息,她在云州身体康健。你的弟弟沈衺,也已经在那里入读学校了。我会派人去接他们。寻找你父亲遗体的事情刻不容缓,贤侄你赶紧去寻访,等找到了,咱们再和你母亲相聚。”
沈襄领命后,直接前往保安州。连续寻找了两天,都没有任何线索。第三天,他因为疲惫,在一户人家门口坐下休息。一位老者从屋内走出,热情地邀请他到草堂喝茶。沈襄看到堂中挂着一幅字,是用楷书书写的诸葛亮两篇《出师表》,字幅后面只写了年月,没有署名。沈小霞盯着这幅字看了又看,目光久久无法移开。老者问道:“客官为何看得如此专注?”沈襄问:“请问老丈,这幅字是谁写的?”老者回答:“这是我已故好友沈青霞的笔迹。”沈小霞又问:“为什么会在您这里?”老者说:“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被贬到此地,就在我家住下。我和他结拜为兄弟,关系十分要好。没想到后来他遭遇大祸,我担心受到连累,就逃到了河南。我带着这两幅《出师表》,装裱成一幅,时常拿出来观看,就好像能见到我兄弟一样。杨总督离任后,我才敢回到家乡。沈青霞的夫人徐氏和幼子沈衺搬到了云州,我经常去看望他们。最近听说严家失势,我想吾兄一定会得到昭雪,已经派人去云州报信了。我担心沈小官人会来移取他父亲的灵柩,所以把这幅字挂在堂中,好让他认出父亲的遗笔。”
沈小霞听后,急忙跪倒在地,口中喊着“恩叔”。贾石连忙将他扶起,问道:“你究竟是谁?”沈小霞说:“小侄是沈襄,这幅字正是我亡父的笔迹。”贾石惊讶道:“我听说杨顺派人到你家,想要将你们一网打尽。我还以为你也遭了毒手,不知贤侄是如何保全性命的?”沈小霞便把在临清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贾石连连称奇,随即吩咐家童准备饭菜招待。沈小霞问道:“我父亲的灵柩,恩叔一定知道在哪里,还请您指引我去祭拜。”贾石说:“你父亲屈死在狱中,是我偷偷将尸体埋葬,一直没敢告诉别人。如今贤侄来此将他的灵柩搬回故土,也不辜负老夫的一番心意。”
贾石刚准备出门带路,就看见一位年轻公子骑着马过来。贾石指着来人说:“巧了,巧了!正好你弟弟来了。”这位年轻公子正是沈衺,他下马与沈襄相见。贾石介绍道:“这位就是你的大哥沈襄。”这一天,兄弟俩才真正见面,恍如在梦中相遇,抱在一起痛哭。随后,贾石领着路,三人一同来到沈青霞的墓地。只见这里荒草萋萋,坟土微微隆起。贾石带着两位沈公子上前祭拜,兄弟二人都哭倒在地。贾石劝慰了一番:“还有大事要商量,不要过于悲伤。”二沈这才止住眼泪。
贾石接着说:“二哥、三哥当时无辜遇害,多亏了狱卒毛公心存仁义,可怜他们,将他们的尸体埋葬在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经去世,但我知道具体位置。如果你们要扶着令尊的灵柩回去,不妨把二哥、三哥的也一起带回,让他们父子魂魄相依,你们觉得如何?”二沈说:“恩叔所言,正合我们的心意。”当天,他们又跟着贾石到城西查看,心中满是悲痛伤感。
第二天,他们准备好新的棺木,选了个吉日破土,重新收殓三人的遗体。令人惊奇的是,三人面色就像生前一样,丝毫没有腐烂,这大概就是忠义之气的力量。二沈悲痛哭泣自不必说。之后,他们准备好车马,装载着三个灵柩,向贾石告别后出发。临别时,沈襄对贾石说:“这一幅《出师表》,小侄想向恩叔求取,供奉在祠堂,希望您不要拒绝。”贾石豪爽地答应了,取下字轴相赠。二沈在草堂拜谢贾石,含泪告别。
沈襄先将灵柩运到张家湾,寻找船只装载。之后,他又返回北京,见过母亲徐夫人,告知事情经过,拜谢冯主事之后再次启程。此时,京中的官员们无不追念沈青霞的忠义,怜惜沈小霞母子扶柩返乡的艰辛,有人赠送通行凭证,有人赠送钱财,还有人赠送路费。沈小霞只接受了一张通行凭证,其余的都没有收下。到了张家湾,他换乘官府提供的座船,驿站安排了一百名民夫拉纤,船只行进得十分顺畅。
没过几天,船抵达临清。沈襄让座船暂时停靠在河岸边,自己独自进城,先到冯主事家中投递了报平安的书信,随后去冯家宅园接上闻氏和十岁的儿子回到船上。上船后,他先是参拜了父亲和两位弟弟的灵柩,接着拜见了母亲徐夫人。徐夫人见到孙子已经长这么大,心中满是欢喜,高兴得合不拢嘴。曾经以为沈家会灭门绝户,如今却子孙俱在;过去的仇家也都得到恶报,死于非命。天理公道,由此可见,做坏事的人终究会自食恶果,而坚守正义的人最终会得到福报。
暂且不说这些感慨。船继续前行,到达浙江绍兴府时,孟春元带着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人终于团聚,重逢的喜悦与过往的悲痛交织在一起,让人百感交集。丧船停靠在码头后,当地府县的官员纷纷前来吊唁。沈襄一家此前被抄没的家产,也早已清查完毕并归还。沈襄和沈衺兄弟二人将父亲和弟弟的灵柩安葬在家族祖坟,按照传统守孝三年,他们的孝行得到了众人的称赞。
后来,巡抚和巡按为纪念沈炼,特地建造了表忠祠堂,每年春秋两季举行祭祀活动。沈炼亲笔书写的《出师表》,也一直供奉在祠堂之中,成为沈家忠义精神的象征。
守孝期满后,沈襄前往京城接受官职,担任知县。他为官清廉公正,政绩出色,一路升迁,最终做到知府。闻氏所生的儿子也十分争气,年少时就科举中第,与叔叔沈衺同一年考中进士,沈家从此世代书香不断,人才辈出。
冯主事当年冒险搭救沈襄,他的义举在京城备受赞誉,此后仕途顺遂,一路做到吏部尚书。
有一天,冯主事突然梦到沈青霞前来拜访,沈青霞对他说:“上天怜悯我一生忠直,已经任命我为北京城隍。现邀请年兄担任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便可上任。”冯主事醒来后,对这个梦感到十分疑惑。到了第二天中午,他忽然看到有轿马前来迎接,随后便毫无病痛地离世了。沈炼和冯主事二人,都化身成神,在民间传颂。
后人有感于此,写下一首诗:“生前忠义骨犹香,魂魄为神万古扬。料得奸魂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这首诗,正是对他们一生忠义的最好诠释,也表达了善恶终有报的朴素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