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古典白话合集 > 喻世明言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喻世明言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白发苏堤老妪,不知生长何年。相随宝驾共南迁,往事能言旧汴。前度君王游幸,一时询旧凄然。鱼羹妙制味犹鲜,双手擎来奉献。”在大宋乾道、淳熙年间,孝宗皇帝登基后,尊奉高宗为太上皇。当时宋金两国关系和睦,边境安宁,朝廷停止战事,大力发展文化,百姓们也得以安居乐业、共享太平。孝宗皇帝常常侍奉着太上皇,一同乘坐龙舟到西湖游玩赏景。在湖上做买卖不受限制,因此很多百姓趁着圣驾出游的机会,赶来做生意,光是卖酒的商家就有上百家之多。

有一位卖酒的老妇人姓宋,排行第五,大家都叫她宋五嫂。她原本是东京人,擅长烹制鲜美的鱼羹,在东京城颇有名气。建炎年间,她跟随皇帝的车驾南迁,如今侨居在苏堤边,靠做买卖为生。一天,太上皇游湖,将船停泊在苏堤之下,忽然听到有人说着东京口音。他派内官把这人召来,发现是一位老婆婆。有个老太监认出她是从前住在汴京樊楼下的宋五嫂,擅长煮鱼羹,便向太上皇奏明。太上皇回想起往日旧事,不禁感到凄凉伤感,于是命宋五嫂烹制鱼羹进献。太上皇尝过之后,觉得味道果然鲜美,当即赏赐她一百文金钱。这件事很快就在临安府传开了,王孙公子、富家大户纷纷前来,都想尝尝宋五嫂的鱼羹。这位老妇人也因此积累了巨额财富。正如诗中所写:“一碗鱼羹值几钱?旧京遗制动天颜。时人倍价来争市,半买君恩半买鲜。”

又有一天,御舟经过断桥。太上皇下船漫步,看到一家装修精致的酒肆。酒肆的客厅里摆放着一个素色屏风,上面写着一首《风入松》词:“一春常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得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移残酒,来寻陌上花钿。”太上皇读完后,连连称赞,询问酒保这首词是谁所作。酒保回答说:“这是太学生于国宝醉酒后题写的。”太上皇笑着说:“这首词虽然写得好,但最后一句‘重移残酒’,多少带着些寒酸的味道。”于是拿起笔,在屏风上将这句改为“明日重扶残醉”。当天,太上皇就宣召于国宝前来觐见,并钦赐他为翰林待诏。那家酒肆的屏风上有了皇帝的御笔,吸引了众多游人前来观赏,大家也纷纷到店里饮酒,酒肆的生意愈发红火,店主也因此积累了大量财富。后人写诗专门讲述于国宝得到太上皇赏识的这件事:“素屏风上醉题词,不道君王盼睐奇。若问姓名谁上达?酒家即是魏无知。”还有诗称赞这家酒肆:“御笔亲删墨未干,满城闻说尽争看。一般酒肆偏腾涌,始信皇家雨露宽。”

在南宋太平盛世之时,无意间受到朝廷恩泽的人数不胜数。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文武双全、豪侠仗义之人,因没遇到好的机遇,还遭到小人诬陷,从而引发大祸,最终落得个令人惋惜的结局,这一切都是命运、时机和运气使然。正所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乾道年间,严州遂安县有一户姓汪的富贵人家,家主名叫汪孚,字师中,曾考中乡试。他凭借着财富和权势,在乡里专横跋扈,干涉官府事务,成为当地的一霸。后来,他因杀人惹上官司,被判处发配吉阳军。但他又通过攀附魏国公张浚,以招募士兵报效朝廷为借口,得以摆脱罪名,回到家乡。此后,他继续置办产业,又积累起巨额财富。

汪孚有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叫汪革,字信之,是个文武全才。他从小在哥哥身边生活,有一次,兄弟俩在饮酒时发生争执,汪革一气之下,独自离家,边走边说:“不挣到千两黄金,我绝不还乡!”他身上只带了一把雨伞,没有钱财。心里盘算着:“该去哪里好呢?我听人说,淮庆一带可以从事耕种和冶炼,很适合做生意。先到那里,再做打算。”可他连路费都没有,于是心生一计。他自幼学过一些枪棒拳法,便挽起衣袖,摆出表演的架势。每到人流聚集的地方,就打几路空拳,把雨伞当作枪棒,摆出各种招式。这样一来,总会有人喝彩,还会给他一些钱,勉强够他买酒饭充饥。

没过多久,汪革渡过扬子江,一路上观察地势,最终来到安庆府。经过宿松后,又走了三十里,到了一个叫麻地坡的地方。这里荒山野岭,只有一座破旧的古庙,荒无人烟,山上却有丰富的木材可以烧炭。汪革心想:“要是在这里开办一个铁冶作坊,烧炭取材方便,一定能独占一方的利益。”于是,他以古庙为家,在外面召集了一些无业游民,利用山上的木材烧炭,再用卖炭的钱购买铁矿,开办起铁冶作坊。他们将冶炼好的铁器拿到集市上售卖,作坊里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汪革恩威并施,大家对他都十分钦佩和信服。

几年下来,汪革积累起丰厚的家业。他派人到严州接来妻子,在麻地坡定居。他建造了千间华丽的房屋,还占据了当地的酒坊,每年都有可观的收入。后来,他又得知望江县有个天荒湖,方圆七十多里,湖里盛产鱼和蒲草。汪革将湖承包下来,据为己有。湖中有数百户渔民,都受他驱使,每年向他缴纳鱼租,汪革的家业也越来越庞大。他在麻地坡称霸一方,乡里的大小事务都由他裁决。他出门时,佩刀带剑,随从众多,派头十足,如同达官显贵。四面八方的穷苦百姓都纷纷前来投奔他,他慷慨地接济大家,人人都愿意为他效力。他还用钱财结交附近郡县的官吏,如果是与他交好的,就经常互相宴请;要是与他作对的,就寻找对方的过错,轻则派人去告状,败坏其名声,重则暗中指使亡命之徒在沿途进行抢劫杀害,让人无处追查。因此,大家都对他既害怕又争相讨好,他就像西汉时期的豪侠郭解、朱家重生,威名远扬,在乡里和郡县都很有名气。

另一边,江淮宣抚使皇甫倜为人宽厚,很受将士们的爱戴。他招揽了许多四方豪杰,从中挑选出勇猛矫健的人,给予丰厚的物资和粮饷,日夜进行训练,这支队伍被称为“忠义军”。宰相汤思退嫉妒皇甫倜的威名,想把这个职位换成自己的门生刘光祖。于是,他暗中命令心腹御史弹劾皇甫倜,说他浪费钱粮,招募的都是无赖凶徒,这些人不参与战斗,将来会成为地方的祸患。朝廷听信谗言,将皇甫倜革职,让刘光祖接替了他的职位。刘光祖胆小懦弱又刻薄,只会一味奉承宰相,他上任后,完全改变了皇甫倜的做法,将忠义军遣散回家,不许他们在当地逗留生事。可惜皇甫倜花费多年心血训练的军队,就这样一朝解散。这些军士有的回乡,有的结伴走上了绿林之路。

其中有两个人,名叫程彪、程虎,是荆州人。兄弟俩都武艺高强,被刘光祖遣散后,之前的军饷都已花完,生活没了着落,正发愁该投奔谁。突然,他们想起了洪教头洪恭,此人如今住在太湖县南门仓巷口,开了一家茶坊。洪恭以前也做过军校,和他们昔日相处得不错,于是兄弟俩收拾行李,前往太湖县投奔洪恭,希望能和他商量谋生的办法。两人来到茶坊,正好遇到洪恭。见面后,他们互致问候,说明了来意。洪恭心想自己家里地方狭小,难以容下两人。当晚,他杀鸡做饭热情招待,安排二人在附近的庵院休息了一晚。

第二天,洪恭又邀请程彪、程虎二人到家中吃早饭。饭后,他拿出一封书信,对二人说道:“多谢二位远道而来,本想留你们多住些时日,无奈家境贫寒,实在招待不周。如今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保准你们能找到合心意的去处,谋得一份小富贵。”程氏兄弟向洪恭道谢后便告辞上路。他们拿出书信一看,上面写着:“此书送至宿松县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爷开拆”。

二人按照书信上的地址,来到麻地坡,见到了汪革,随即将洪恭的书信呈上。汪革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侍生洪恭再拜,字达信之十二爷阁下:自与您分别后,我时常想念。现有程彪、程虎兄弟二人,武艺出众,此前隶属忠义军。如今因新统帅遣散军队而失去差事,特将他们举荐到您府上。恳请您收留他们作为府上宾客,令郎必定能从他们那里受益。此外,我县有几处湖荡,物产丰富,您多次相约前去查看,为何迟迟不来?专等您抽空前来。若能将这些湖荡收入囊中,也是一份不错的产业。”

汪革看完信后十分高兴,立即把儿子汪世雄叫出来与程氏兄弟相见,并设宴款待,还专门打扫出房屋供他们居住。从这以后,程彪、程虎便留在汪家,每天与汪世雄一起练习骑马射箭,指导他学习枪棒功夫。

不知不觉三个多月过去了,汪革因有事要前往临安府。程彪、程虎得知汪革要出门,便打算向他辞行。汪革问:“二位兄弟如今打算前往何处?”二人回答:“我们准备回太湖县找洪教头。”汪革写了一封回信,准备交给洪恭,正要打发二人启程,汪世雄走过来对父亲说:“我的枪棒功夫还不够精熟,想再留二位程师傅一段时间,学习一些阵法。”汪革听从了儿子的建议,对程氏兄弟说:“小儿还想多跟二位学习,希望你们能再委屈住上一两个月,等我从临安回来,一定亲自送你们启程。”程氏兄弟见汪革诚恳挽留,只好留了下来。

汪革抵达临安府,把事情办完后,却听闻朝中传言金国背弃盟约,朝廷正在商议作战和防守的策略。汪革于是向朝廷上书,极力陈说以往与金国议和的弊端,还写道:“国家即便处于安定状态,但若忘记战争的威胁,必定会陷入危险。江淮地区是东南的重要屏障,遣散忠义军的做法极其错误。”信的末尾又说:“我虽只是一介平民,却愿意率领两淮地区的忠勇之士,作为国家的先锋,收复中原,以报世代的仇恨,这样才能彰显我报效国家的志向。”皇帝看了奏章后,将此事交给枢密院商议。枢密院的官员们个个胆小怕事,只知道事到临头才想办法解决,却不懂得防患于未然。况且汪革只是一介平民上书,又有谁愿意破格举荐他呢?而且大家也不确定金国是否真的会发动进攻,于是枢密院没有将此事上奏皇帝,只是用好言好语把汪革留在临安府,让他等候任用。就这样,汪革一直滞留在临安,迟迟未能回家。正如诗中所写:“将相无人国内虚,布衣有志枉嗟吁。黄金散尽貂裘敝,悔向咸阳去上书。”

再说程彪、程虎二人在汪家将近一年,把自己的本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汪世雄,满心期待能得到丰厚的酬谢。汪世雄也确实想厚赠二人,无奈父亲汪革一直未归。二程等得不耐烦,坚决要走。汪世雄多次苦苦挽留,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们。当时,汪世雄手头也不宽裕,好不容易凑了五十两银子,分给二人,每人二十五两,又各送了一套衣服,并设宴为他们送行。席间,汪世雄说:“承蒙二位贤才屈尊留下来教导我,本应厚赠,但父亲长期留在临安,你们又执意要走。我手中没有多少钱财,这点薄礼权当路费。日后两位若方便再来,我定当补上这份情谊。”

二人见银两不多,大失所望。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想:“洪教头说汪家父子极其轻财好义,还说能让我们谋得小富贵。我们特意前来,住了一年,却只得到这样的打发,和在忠义军时的军饷也差不了多少。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汪革在家的时候就告辞,说不定还能多得些盘缠。如今汪革不回来,我们想再住些日子,可送行酒都已经喝过了。”

二人满心不快地告别。临行前,他们向汪世雄要了一封给洪教头的回信。汪世雄不太擅长写文章,便把父亲之前写的那封信交给了他们,托他们代为转达问候,二人收下信。汪世雄又送了一程,才转身回去。

当天,二程走得疲惫不堪,傍晚找了家旅店歇脚,买酒对饮时,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程虎说:“汪世雄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连百十贯钱都做不了主?竟然这般装穷推托,也太看不起人了!”程彪说:“那孩子虽然小气,但好歹还有点情面。可恨汪革当初特意把我们留下来,却不把我们当回事,几个月都不寄一封信。只说等他回家再送我们,难道他十年不回来,我们还要等十年?”程虎接着说:“那些仗着财势在乡里横行霸道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像孟尝君那样轻财好客的人。你看他父亲一出门,儿子就拿不出钱来,这分明就是小家子气。”程彪说:“那洪教头也不会看人,难道就没有别的相识,偏偏把我们荐到这偏僻的地方?”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夜,喝得八九分醉。程虎突然说:“汪革寄给洪教头的信,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不如拆开看看?”程彪真的打开包裹,取出信,弄湿封口处,只见信上写道:“侍生汪革再拜,覆书子敬教师门下:久别之后十分想念,收到您的信就像与您当面交谈一样,心中喜悦难以言表。承蒙您举荐程氏兄弟,我已将他们留下与小儿相处。无奈他们急着要走,而我又要前往临安,没能好好款待并厚赠他们。实在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深感惭愧!”

信的末尾又用小字写了一行:“您信中提到的事情,等我从临安回来就能兑现约定,预计时间在秋凉之后。革再拜。”程虎看完后,大怒道:“你是个富家大户,我们特地来投奔你,就算多拿些金银财宝结交我们,日后也还有相见的机会。我们又不是来给你家当雇工的,何必计较时间长短!竟然说我们走得太急,所以不能厚赠,分明从一开始就没把我们当回事。”程虎气得要把信撕碎烧掉,程彪却不肯,依旧把信收了起来,说:“洪教头举荐我们一场,怎么也得给他个回信,让他知道这里没什么油水。”程虎觉得有理,当晚便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早,二人继续赶路,又走了一天,第三天到达太湖县,见到了洪教头。洪恭在茶坊里请他们坐下,大家互致问候。原来洪恭娶了个小妾,人称细姨。这细姨是个勤劳持家的人,养蚕织绢,不辞辛劳,洪恭对她十分宠爱。但有一点,这妇人极为吝啬,连一杯水都舍不得白给别人喝。上次程彪、程虎兄弟来的时候,洪恭虽然把他们安排在庵院住宿,可光是早晚两顿饭,就被细姨唠叨了好几天。如今二程又来,洪恭不敢再留他们在家中招待,手头也没钱相赠。家里还存着几匹好绢,洪恭想送给二程,又怕细姨不同意。他只好偷偷到房中拿了四匹绢,揣在怀里。刚出房门,就被细姨撞见,拦住他问道:“老糊涂,你拿这绢要去哪里?”洪恭没法隐瞒,只好央求道:“程家兄弟是我的好朋友,如今远道而来向我告别,我没什么东西能表达心意。你就当把这绢借给我,别再阻拦了。”细姨说:“这绢是我辛辛苦苦织成的,可不会白白送人。你自己有绢,就用你自己的去做人情,别来打我的主意。”

洪恭又说:“他们大老远来看我,我连酒都没留他们喝几杯,这四匹绢又算得了什么?好娘子,就让我做这一次主,等送他们走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说完就要走。细姨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说:“你说他们大老远来,能有什么好意?上次白吃了我们两顿饭,这次又来打主意。这几匹绢,我自己都舍不得拿来做衣服。他们和我们非亲非故,凭什么要送他们?他们想要绢,让他们自己来跟我说!”洪恭见小妾执意不肯,又担心让二程等太久,一咬牙,甩开袖子,径直跑出茶坊。这一下可把细姨惹急了,她在后面大声骂道:“哪里来的不知廉耻的无赖,和我们非亲非故,还时不时来家里骚扰!”

细姨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做人就得识时务!我们开茶坊的能有多少家底?老话说得好,‘贴人不富自家穷’。偏有些老糊涂不知本分,就爱招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门捣乱!等哪天锅里没米下,看那些‘好朋友’谁肯拿一斗半升来帮衬你!”说着,她故意走到屏风后面,指桑骂槐,把洪恭骂得狗血淋头。

细姨和洪恭在屋里争吵时,程彪、程虎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心里窝火极了。再听到后面那些骂人的话,更是觉得颜面尽失,不等洪恭过来告别,拿起包裹就往外走。洪恭赶忙追出来,解释道:“小妾这两天心情不好,说话没分寸,二位千万别往心里去。这四匹粗绢,就当是请二位吃顿饭,千万别嫌弃。”程彪、程虎哪里肯收,坚决推辞,洪恭只好把绢拿了回去。细姨见绢又拿回来了,这才住了口。

要说起来,女人勤俭持家、爱惜钱财本是好事,但也得懂得通情达理。像细姨这样一味吝啬,完全不顾丈夫的面子。她只管躲在屋里,可男人总要在外面交际做事,她这么一闹,以后还怎么做人?因为这种事,恩情变成仇怨,惹来麻烦灾祸的,实在太多了。所以古人说得好:“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闲话不多说。程彪、程虎原本想着见到洪教头后,能像上次那样被热情招待,然后跟他倾诉心中的委屈,再求他帮忙推荐到别处谋个出路。没想到反被羞辱了一番,正愁没地方发泄怒火。他们带着汪革给洪恭的回信还没送出去,又想起信里写着“别谕候秋凉践约”之类的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事。心里本来就恨汪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诬陷他谋反,这样既能出了心中的恶气,又能报复一番。可又一想,这封信上本来就没有实际谋反的证据,直接去告发恐怕不行,得想个办法……

两人离开太湖县,到了江州,在城外找了家旅店住下。第二天,兄弟俩换了身衣服,在宣抚司衙门前来回转悠了一阵。回去吃过早饭,程彪说:“好久没去浔阳楼了,今天去看看?”两人锁好房门,带上些零碎银子,就往浔阳楼去了。

浔阳楼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程彪正倚着栏杆看风景,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喊道:“程大哥,什么时候来的?”程彪回头一看,原来是府里专门负责缉拿事务的,外号叫“张光头”。程彪连忙招呼弟弟程虎,一起作揖行礼,说道:“一言难尽啊!咱们先坐下喝几杯,慢慢跟你说。”三人找了个空桌子坐下,让酒保上酒。

张光头说:“听说二位在安庆汪家当武术老师,混得很不错啊!”程彪叹了口气:“什么不错!差点惹出大祸!”接着,他压低声音凑近说:“汪革在乡里称霸多年,现在渐渐有了谋反的心思。他让我们教他和庄客们骑马射箭、排兵布阵,庄客加上渔民有几千人,都被他训练得很厉害。还约了太湖的洪教头洪恭,等秋天凉快的时候一起起事。他让我们联络忠义军的旧部做内应,我们不肯,才逃到这里。”张光头忙问:“有什么证据吗?”程虎说:“他写了封信让我们带给洪恭,我们没送,信还在呢。”张光头说:“信在哪里?拿来我看看。”程彪说:“在住的地方。”

三人喝了一会儿酒,付了钱。张光头一直跟着程氏兄弟回到旅店,看过信后说:“这可是机密大事,千万不能泄露。我马上禀报宣抚司,二位肯定能得到重赏。”说完就告辞走了。

第二天,张光头把这事偷偷报告给宣抚使刘光祖。刘光祖立刻派人把程彪、程虎抓进监狱,取了他们的口供,又拿着汪革给洪恭的书信,秘密上报枢密府。枢密府的官员们大吃一惊,商量道:“汪革现在就在我们这里等候任用,不如直接把他抓来审问?”等派人去抓汪革时,他却已经逃走了。原来汪革向来仗义疏财,和枢密府里的人关系都不错。有人听到风声,提前给汪革报了信,所以他连夜跑回了家。

枢密府的官员抓不到汪革,更加慌了神,赶紧写奏章报告给皇帝。皇帝下诏书,命令宣抚使捉拿汪革、洪恭等人。宣抚司又给安庆李太守发公文,让太湖、宿松两县去抓捕所谓的“反贼”。

洪恭在太湖县人脉广,听到风声早就逃走了,官府根本抓不到。只有汪革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不好跑。当时宿松县县令的位置空缺,由县尉何能暂时代理。何能接到郡里的公文,点了二百多名士兵,朝着麻地坡出发。刚走了不到十里路,何县尉骑在马上心里直打鼓:“听说汪家父子勇猛得很,再加上炼铁的、打鱼的,手下有上千人。我就带这点人去,岂不是白白送命?”于是,他和士兵的头目商量后,找了个偏僻的山谷驻扎了几天,回去向李太守报告说:“汪革谋反确有其事。他庄子里武器精良,还准备抵抗官兵。我寡不敌众,只好撤军。请大人另派猛将,才能成功。”

李太守信以为真,找来都监郭择商量。郭择说:“汪革在乡里横行霸道、目无官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说他谋反,还没有确凿证据。虽然说他抗拒抓捕,但也没听说官兵有人受伤。依我看,不用兴师动众。我愿意亲自去一趟,看看情况。如果他没有谋反的意思,就叫他到府里把事情说清楚。要是他不来,再派兵剿灭也不迟。”李太守说:“都监说得很对,就麻烦你走一趟。一定要仔细调查,别被他蒙骗了。”郭择说:“我明白。”李太守又问:“你这次去带多少人?”郭择说:“带十几个亲信就够了。”李太守说:“我派个人协助你。”随即把缉捕使臣王立叫来。王立上前行礼,站在一旁。李太守指着他对郭择说:“这个人胆子大,你带上他,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其实郭择和汪革交情不错,这次打算只身前往,本想劝劝汪革,把事情平息下来。没想到太守派王立一起去,这王立仗着是上司派来的,就想显摆自己的本事,到时候肯定会多嘴多舌,反倒坏事。郭择想推辞不让他去,又怕太守起疑心,只好答应,心里满是不痛快。

第二天一早,王立收拾妥当,就去催郭择出发,还说:“郡里的捕贼文书得带上。汪革要是识相就乖乖来,不来的话,我就用绳子把他捆来。王法可不管什么交情,就算他跑到天边也没用!”郭择听了心里更不舒服,说道:“文书虽然带着,但不能轻易拿出来,得见机行事。”王立非要看看文书,郭择没办法,只好给他看。王立伸手就要拿走,郭择又不肯,自己把文书收起来藏在袖子里。当天,郭择、王立骑着马,带着不到二十个随从,离开郡城,朝着宿松县出发了。

再说汪革从临安回到家,已经知道枢密府在追查他的消息,可完全不明白这祸事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他觉得自己没做过真正谋反的事,根基也稳,心里还算踏实。之前何县尉带兵来抓捕,虽然没到麻地坡,但他早就把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这次听说郡里又派郭都监来,只带了不到二十个人,担心这是诱敌的计策,就提前让庄客们做好准备,还嘱咐儿子汪世雄埋伏好壮丁,如果官兵来了,就和他们对抗。

汪世雄的妻子张氏,是太湖县盐商张四郎的女儿,向来很有智谋。她见丈夫一身武装,问清缘由后,就从房间里出来对汪革说:“公公您一直以豪爽侠义闻名,时间长了,难免被官府猜忌。如果您真的没有谋反,官府迟早也会查清楚。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您亲自去官府把事情说清楚,就算有罪,也比全家遭殃强。要是背上拒捕的罪名,假的也成了真的,到时候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后悔都来不及了。”汪革却摇摇头:“郭都监是我的老朋友,他来了肯定会帮我想办法。”最终没有听从张氏的劝告。

郭择一行人到了麻地,径直来到汪革家门口。汪革早已在门外等候,迎上前说道:“不知都监大驾光临,这里偏僻,没能远迎,还请见谅。”郭择回应道:“我这次来也是身不由己,信之兄想必能理解。”两人相互作揖,一同进厅,分宾主坐下,寒暄起来。郭择看到两厢廊下庄客来来往往不断,明晃晃地摆放着刀枪,心里不禁感到害怕。再加上王立一直跟在身边,很多话也不方便说。汪革开口问道:“这位是?”郭择介绍说:“这是太守派来的王观察。”汪革起身,重新向王立作揖,说:“刚才没顾上招呼,还请别见怪!”随后请王立在厅侧的小阁子里坐下,派了个主管相陪,其他随从则安排在门口的空房里休息。

很快,三席丰盛的酒菜备好了:郭择坐主宾席,汪革在主位相陪,王立单独一席。其余随从也是满盘肉、大瓮酒,尽情吃喝。饮酒过程中,汪革又把郭择请到书房小坐,详细询问他此行的来意。郭择没提郡里公文的内容,只说:“太守深知信之兄被冤枉,派我来劝你。你要是一直躲着不出来,反倒像是真有事了;如果肯去郡里把事情说清楚,我一定全力帮你。”汪革说:“先喝酒,这事慢慢商量。”郭择真心想帮汪革,趁着王立不在跟前,多次催促汪革拿定主意。

汪革见郭择催得紧,心里越发怀疑。当时正值六月,天气炎热,汪革想让郭择脱下外衣,痛快喝酒,郭择不肯。郭择几次要起身告辞,汪革也不放人,只是不停地斟酒相劝。从上午九点左右一直喝到下午三点多,宴席还没散。

郭择见天色渐晚,担心被留下过夜,坚决要走,说:“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没有半句假话。你到底答不答应,早点做决定,别耽误彼此的时间。”汪革带着几分醉意,叫着郭择的表字说:“希颜,你是我的老朋友,我跟你说实话。我无缘无故被人诽谤,都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想去郡里解释,又怕郡守不分是非,迎合上级,硬给我安罪名。蝼蚁尚且贪生,人怎能不爱惜性命?这里有四百贯纸币,先给希颜你,麻烦你帮我拖延两三个月,我去临安找些有势力的人,到枢密院疏通关系。上面把事情说妥了,我再出面。希颜看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可别推辞。”郭择本不想接受,但怕汪革起疑心,便笑着说:“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我肯定尽力帮忙,哪能收你的钱?先暂时收下,以后一定还你。”

郭择正要伸手接钱,没想到王立站在窗外,听到汪革给郭择钱,自己却没得到好处,借着酒劲,顿时大怒,拍着窗户大喊:“好个都监!枢密院奉圣旨来抓谋反的人,你竟然收钱拖延时间,这责任谁能担得起?”原来汪世雄带着壮丁,一直在墙后埋伏。听到这话,立刻跳出来,用绳子把郭择捆了,骂道:“我父亲和你交情这么好,你为什么藏着圣旨文书,骗我父亲去郡里,想把他置于死地?这是什么道理?”王立在窗外见情况不妙,转身就跑,却迎面碰上一个好汉,提着朴刀拦住去路。这人叫刘青,绰号“刘千斤”,是汪革手下最得力的心腹家奴,喝道:“贼子,往哪跑!”王立拔出腰刀反抗,想夺路逃走,左臂却被刘青砍了一刀。王立忍痛狂奔,刘青紧追不舍。这时,庄外传来阵阵喊杀声,汪革的庄客们将郭择的随从乱刀砍死。王立肩膀上又中了一刀,知道逃不掉了,便顺势倒地装死。庄客们用挠钩把他拖出来,和其他尸体堆在墙边。

汪革在厅中坐下,汪世雄押着郭择上前,当场从郭择袖中搜出一卷文书。汪革看后大怒,喝令将郭择斩首。郭择连忙磕头求饶:“这事不怪我,都是因为何县尉胡乱上报说你们拒捕,才惹得太守发怒。我是奉了上级命令,不得已才来的。要是能让何县尉当面对质,我死也甘心。”汪革说:“先留着你这条命,省得那姓何的县尉没了对证。”随后吩咐把郭择暂时锁在耳房里,又让汪世雄立刻去炭山、冶坊等地,召集所有壮丁听候命令。

炭山的村民大多胆小怕事,听说汪家造反,一个个都躲进深山。只有冶坊里的人大多是无所顾忌的,一招呼就来了三百多人,都聚集到汪家庄上。汪革杀牛宰马,权当犒劳众人。庄上原本有三匹骏马,能日行数百里,价值千金,每匹马都有独特的名字,分别叫惺惺骝、小骢骒、番婆子。汪革平日里还结识了四个胆勇过人的好汉,分别是龚四八、董三、董四和钱四二,这时也都来到庄上。大家一起开怀畅饮,一直喝到将近凌晨四五点。众人吃饱喝足后,汪革整装待发,看起来威风凛凛:头上梳着旋风髻,身穿白色锦袍,鞋子紧紧裹住脚,裹肚牢牢系在身上,身上携带多支利箭,手中高举斩铁大刀,那英雄气概世间少见,在麻地尽显豪杰风范。

汪革自己骑着番婆子马,让刘青牵马,这刘青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只见他满脸胡须,环眼圆睁,威风凛凛,身高八尺,浑身似披锦缎,一双铁臂力大无穷,就算是好汉见了他也不禁打寒颤。汪革率领一百人作为前锋,董三、董四、钱四二带领三百人作为中军,汪世雄骑着小骢骒马,让龚四八骑着惺惺骝马跟随,带领一百多人,押着郭都监作为后队。队伍安排妥当后,连放三声号炮,众人一同起身,朝着宿松县进发,打算去捉拿何县尉。正所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一场风波就此展开。

离宿松县城大约五里时,天已经大亮。钱四二跑上前对汪革说:“抓一个小小的县尉,何必大张旗鼓,派几个人突然冲进去,把他绑来就行了。”汪革觉得有道理,就让钱四二押着大队停下,自己只带着董三、董四、刘青和二十多人继续前进。快到城边时,只见一群小孩手拉手在唱歌:“二六佳人姓汪,偷个船儿过江。过江能几日?一杯热酒难当。”唱个不停。汪革骑马靠近呵斥,小孩们却突然消失不见,这让汪革心里十分疑惑。

当汪革一行人抵达宿松县县衙前时,正值早衙升堂的时间。然而,县衙内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汪革正准备下马,只见一个值夜的老门子哼着小曲从县衙内走了出来。刘青眼疾手快,一把将老门子抓住,问道:“何县尉在哪里?”老门子回答说:“昨天去东村办理公务,还没回来。”汪革便让老门子带路,一行人径直出了东门。

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路,他们来到一座大庙前,这座庙叫福应侯庙,是当地供奉香火的重要场所,县里的人对这座庙十分敬重,传说庙里的神灵非常灵验。老门子指着庙说:“平日里官府的人下乡,常常在这座庙里歇宿,可以进去问问。”汪革下马走进庙中,庙祝看到这队人马气势雄壮,兵器闪亮,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吓得惊慌失措,连忙跪地迎接。汪革向庙祝询问县尉的下落,庙祝说:“昨晚县尉确实在庙里住下了,今天五更就骑马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汪革这才相信老门子说的是实话,便把他放走了。

众人在庙里吃了顿便饭,汪革派人四处寻找县尉的踪迹,却始终没有消息。眼看着时间到了下午三点多,汪革心中烦躁不已,命人找来火种,将福应侯庙烧了个精光,随后带着众人按原路返回。刘青提议道:“县尉虽然不在,但他的妻儿还在县衙里。如果把他们抓来当人质,还怕县尉不出来?”汪革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

队伍走到东门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却发现城门已经紧闭。原来,之前装死的王观察王立逃回城中,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告了巡检。巡检听后吓得脸色惨白,一边下令关闭城门,防止汪革等人闹事;一边向郡里上报,称汪革杀人造反,请求尽快发兵剿灭。汪革见城门紧闭,便打算放火攻城。就在这时,一阵怪风突然从城头上席卷而下,这风十分诡异,吹得人浑身发冷、毛发倒竖。汪革骑的番婆子马也受惊直立起来,嘶鸣着倒退了好几步。汪革在马上大叫一声,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刘青见状,急忙上前将汪革扶起,却发现他不说话也不动弹,好像中了邪一样,昏迷不醒。刘青只好把他抱上马鞍,董三、董四在左右小心护着,刘青牵着马继续前行。转到南门时,正好遇到汪世雄带着二三十人,举着火把前来接应,两队人马合在了一起。又走了二里路,汪革才渐渐苏醒过来,他说道:“太奇怪了!我明明看到一个神人,身高几丈,头大如车轮,身穿白袍,披着金甲,坐在城墙之上,脚垂到地上。他身边有无数神兵簇拥,旗帜上明明白白写着‘福应侯’三个字。那个神人伸出左脚,把我踢下了马,想来是神灵怪罪我烧毁了他的庙宇,所以降下灾祸。明天早上,我带大队人马再来,在白天攻打,看他能把我怎样!”汪世雄说:“父亲还不知道,钱四二担心受到牵连,已经有了异心。不知道他和其他人商量了什么,自己先走了。之后,众人也陆续散了,原本的人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父亲不如先回家再做打算。”汪革听后,懊恼不已。

等他们回到屯兵的地方,龚四八说的情况和汪世雄一样。郭择还被锁押在那里,汪革一时怒上心头,拔出佩刀,将郭择劈成了两半。随后,他带着众人返回麻地坡,一路上又有许多人逃走了。回到庄子上,清点人数,只剩下六十多人。汪革感叹道:“我一直有忠义报国的志向,却被奸人陷害,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起初,我想抓住县尉,问清缘由,报仇雪恨。然后借助府库的钱财,招揽豪杰,在江淮一带闯荡,除掉那些贪官污吏,让自己威名远扬。最后接受朝廷招安,为国家效力,建立不朽的功业。如今,我的志向无法实现,这都是命运啊!”他对龚四八等人说:“感谢兄弟们不离不弃,我又怎么忍心连累你们!如今我犯了罪,必死无疑,我这条命不足惜。兄弟们何不带我去官府领赏,也好摆脱这场灾祸?”龚四八等人齐声说道:“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平日里受你关照,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今患难时刻,我们生死与共,怎么会背叛你!哥哥可别把我们和钱四二一样看待。”汪革说:“话虽如此,但麻地坡是个死胡同,官兵一旦到来,我们没有退路。朝廷办事,向来虎头蛇尾。我们暂且先逃难,如果老天可怜,不绝我汪家香火,将来这里还是我子孙的家业。否则,我汪革的魂魄也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说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汪革放声大哭,龚四八等人也都流下眼泪,不忍抬头相看。

汪革接着说:“天亮后,恐怕官兵就会来,事不宜迟。天荒湖有渔民可以投靠,我们先去那里躲避。”他拿出所有的金银珠宝,将一半交给董三、董四,让他们改名换姓,前往临安行都做生意,在那里散布流言,说明是何县尉逼迫汪革,汪革其实并没有造反的意图,就当是为这件不公平的事发声,逢人就解释。另一半交给龚四八,让他带着三岁的孙子,偷偷前往吴郡躲藏,说:“官府只担心我向北勾结外敌,绝对不会怀疑我们躲在附近。等事情平息后,直接去严州遂安县找我哥哥汪师中,他一定会收留你们。”汪革还把三匹名贵的马分别赠送给三人。龚四八说:“这些马毛色出众,容易被人认出来,不能骑啊。”汪革说:“如果留给别人,只会带来麻烦。”说着,提起大刀,一刀一匹,将三匹马都杀死了。随后,他在庄前庄后放了一把大火,熊熊烈火燃烧起来,火势冲天。汪革与龚四八、董三、董四在火光中洒泪分别。汪世雄的妻子张氏,见三岁的孩子被送走,大哭一场后,投身火海自尽。如果汪革早些听从她的劝告,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妇人,赛过男子”。

汪革心中悲痛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天色将亮时,他吩咐庄客,不愿跟随的可以自行离去。然后,他带着妻儿老少,以及刘青等三十多个心腹,前往望江县的天荒湖。他们找来五只渔船,将众人分别安顿上船,划向芦苇深处躲藏起来。

另一边,安庆的李太守看到宿松县的申报文书后,大吃一惊,急忙准备文书向各个上司汇报。同时,他发文给下属各县,召集民兵准备剿灭叛贼。江淮宣抚司的刘光祖把事情夸大其词,上奏朝廷。朝廷旨意下达枢密院,命令当地统帅联合各郡军队,合力围剿,防止事态扩大。刘光祖从各郡调集的军队,大约有四五千人。他们得知汪革烧毁房屋后,逃进了天荒湖,于是又调集各地的水军,水陆并进,还联络平江府的军队,在沿途设卡拦截,防止汪革逃走。

这些领兵的官员,大多是都监、提辖、县尉、巡检之类,早就听说汪革勇猛,手下党羽众多,心里都有些害怕。陆军只驻扎在望江城外,水军也只停在里湖港口,他们在当地抢夺百姓财物,浪费粮饷,却没人敢下湖抓捕贼寇。就这样,军队驻扎了二十多天,湖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有几个胆子大的士兵乘坐小船前去侦察,远远望见芦苇丛中烟火不断,还隐隐传来鼓声,但不敢靠近,便又掉头返回。

又过了几天,芦苇丛中的烟火没了,鼓声也听不见了。水军哨兵将情况禀告军官,军队这才乘船出港,敲锣打鼓,摇旗呐喊着向湖中进发。湖里打鱼的小船见状,纷纷四散躲避,湖面上一只船也看不到。军官们派人到之前有烟火的芦苇丛中搜查,却连个脚印都没发现。只看到几只破船上堆满木屑和草根,船板被烧得焦黑。浅滩上有两三面大鼓,鼓上绑着羊,羊都饿得奄奄一息了。原来,之前的鼓声是羊蹄敲击所致,烟火是燃烧木屑产生的。而汪革已经从湖中进入长江,顺流向东逃走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军官们害怕担罪,只好乘船追赶。

追到江口时,他们看到五只渔船一字排开停泊在江边,船上站着一个汉子。有人认出这些船是天荒湖的渔船,便把船靠拢,抓住汉子询问情况。那汉子含泪说道:“小人姓樊名速,是四川人。来这里做点小生意,买卖做完后,和一个同乡乘坐一只大船。三天前到这个江口时,遇到这五只渔船。船上有许多好汉,自称是汪十二爷,要借我们的大船安置人口,用这五只小船交换。我不同意,他们就拔出雪亮的刀,要杀我们,我们只好把大船让给他们了。您看看这小船,怎么能渡过川江?害得我还得重新找船,真是太倒霉了!”船上的两个军官商量道:“看来换船的汪十二爷就是汪革。他的手下已经散了,现在只有两只大船,不难对付,继续放心追赶!”

汪革一行人乘船顺流而下,行至采石矶附近时,只见江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无数战舰。原来是太平郡派遣的军官,率领水军在此把守采石矶,盘查过往船只,以防反贼汪革逃脱。安庆的军官上前打听情况,双方军官会合后,安庆军官说道:“汪革从湖中逃入长江,劫走两只大客船,装载着家眷财物,我们一路追踪而来,怎么就不见了踪影?”采石矶的军官听后,大惊失色,跺脚说道:“我们被这奸贼骗了!前两天辰时左右,确实有两只大客船经过,船里满载着家眷。船上有人穿着官服前来拜见,自称姓王名中一,是蜀中的参军,任期满后前往行都升官补缺。现在想来,‘汪’字拆半边是‘王’字,‘革’字下半截是‘中一’二字,这人肯定就是汪革!如今他已经过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两处军官心知没抓住汪革这个主犯,事情肯定瞒不住,只好如实向上司汇报。上司见汪革行踪飘忽不定,越发怀疑,便请枢密院发布悬赏令,画出汪革的画像,在各地张贴。悬赏内容为:能成功擒捕汪革的,赏赐一万贯钱,官升三级;抓获其直系亲属一人的,赏赐三千贯钱,官升一级。

再说汪革乘坐两只客船,径直前往太湖。几天后,他得知官府追捕得十分紧急,料想无法躲藏,便将客船凿沉在湖底,把家眷托付给一户打鱼人家,赠送了许多金银财宝,并约定一年后再来接他们。随后,他让刘青跟随儿子汪世雄,从小路前往无为州漕司自首,说明父亲汪革原本没有造反的意图,是被县尉何能陷害,如今正在逃往行都,请求官府派人追捕,以免劳师动众、耗费粮饷。这是为了保全汪氏一门,事不宜迟,汪世雄无奈之下,只得照做。漕司看过汪世雄的自首文书,详细询问情况后,派官员将他押解到临安府,继续追查汪革的下落,同时将此事禀报枢密院等衙门。

汪革安顿好家小后,独自一人换上普通衣服,前往临安。在城外等了好几天,都没有儿子汪世雄的消息。他想起城北厢官白正曾与自己相识,于是在夜里进入北关,敲门求见。白正看到汪革,大吃一惊,转身就要躲避。汪革连忙拉住他说:“兄长别害怕,我这次是来投案自首的,不会连累你。”白正这才放下心来,开口问道:“官府正四处追捕你,你怎么还敢来这里?”汪革便将自己被冤枉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如今希望能借助兄长的力量,让我有机会向朝廷申诉,洗清冤屈,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

白正留汪革在家中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向枢密府报告,汪革随即被关进大理院的监狱。狱官审问他的家属去向,以及同党姓名。汪革说:“妻子儿女都死于火灾,只有一个儿子叫汪世雄,一直在外经商,对这些事情并不知情。庄丁都是附近的村民,事发后各自逃命,我也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狱官严刑拷打,但汪革始终不肯多说。

白正不愿接受悬赏、记功升官,内心十分同情汪革,便在狱中事务上多方帮他周旋。临安府听说反贼汪革投案自首,将此事当作奇闻四处传播。董三、董四得知后,也暗中给他送钱。临安府的大小官员收了贿赂,对汪革的态度也逐渐缓和。汪革趁机在狱中上书,大致内容是:我汪革曾于某年某月向朝廷上书献策,希望能率领两淮忠义之士,作为国家的先锋抗击外敌,收复中原。我一心报国,怎么会有反叛之心?不知道是谁诬陷我造反,又不知道他们指控的是什么事情?希望能让诬陷我的人与我当面对质,让我的心迹大白于天下,这样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皇帝看到奏章后,下诏让九江府将程彪、程虎二人押送到行都,一同交由大理院审问。此时,无为州漕司的文书也送到了,汪世雄也被押解到临安。

会审那天,场面十分热闹。汪革父子相见,心中的悲伤难以言表。当汪革看到指控自己的人竟然是程彪、程虎兄弟时,大吃一惊,这才明白这场灾祸的根源。刑官审问时,二程拿不出其他证据,只以汪革写给洪恭的书信作为凭证。汪革辩解道:“信中约定秋凉时践约,原本是打算购买太湖县的湖荡,没有其他意思。”刑官说:“洪恭已经逃走了,拿什么来证明?”汪世雄说:“听说洪恭现在住在宣城,把他抓来审问,就能真相大白。”刑官一时无法决断,只好先将四人分别关押,同时发文到宁国府,要求协助抓捕洪恭。

没过多久,宁国府就将洪恭押解到临安。刘青在外面提前买通了解差,将程彪、程虎诬陷汪革的来龙去脉详细告知洪恭。洪恭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便大胆地进入大理院。他将自己写信推荐二程给汪革,邀请汪革来看湖荡,以及汪家给二程的送别礼太薄,二程因此不满,连赠送的绢布都不肯接受等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说明汪革的回信被程彪、程虎藏了起来,二程心怀怨恨,才策划了这场阴谋,诬陷好人,并没有其他缘由。

堂上的官员记录下洪恭的口供,又从狱中提出汪革父子和二程兄弟当面对质。程彪、程虎见洪恭说得有理有据,哑口无言。汪革又将何县尉在中途故意停留,谎称自己拒捕,导致上司震怒等情况详细陈述了一遍。审问官员反复核实,没有发现矛盾之处,再加上收了贿赂,有意为汪革开脱。最终,审判结果如下:经查明,犯人汪革向来有侠义之名,原本没有造反的意图。最初是因为程彪、程虎二人的私人恩怨,故意曲解书信内容;后来又因何县尉的不实报告,引发了冲突。考察其本意,确实是被逼无奈。但他不通过正当途径申诉,却纠集众人,擅自杀死官员郭择及数名士兵,虽有隐情,但罪行难以饶恕。考虑到他主动投案自首,并非公然抗拒官府。然而,参与行凶的不止一人,虽然汪革自称其他人都已逃走,记不清姓名,但郡县的申报文书中提到了刘青的名字,应发文到当地,缉拿刘青治罪,不能让他逍遥法外。汪革之子汪世雄是否知情,难以确定。但从无为州的自首文书来看,他与真正的同谋有所不同,可按照自首的先例,从轻处罚。

最终判决:汪革依照律法应判处凌迟处死,并枭首示众,立即执行;汪世雄杖打脊背,发配到两千里外;程彪、程虎率先诬陷他人,杖打脊背,发配到一千里外;三人都等凶犯刘青到案后再行发落;洪恭因证词清楚,无罪释放;县尉何能追捕盗贼不力,罢官并取消官籍。

判决书拟好后,上奏皇帝,皇帝批准了这一判决。刘青得知消息后,提前将情况透露给狱中,劝汪革服毒自尽。汪革的死,正好应验了宿松城下小孩唱的童谣。童谣中说“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偷个船儿过江”,暗指他劫船之事;“过江能几日?一杯热酒难当”,如今汪革喝热酒服毒而死,果然一一应验。自古以来,都说童谣是天上的荧惑星化作小孩,预言祸福。如此看来,汪革虽然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闹得官府兴师动众,惊动了多个州郡,声名传到京城,甚至让天子担忧,就连童谣都提前做出预兆,这一切恐怕都不是偶然。

不再多说无关之事。汪革被处死后,大理院的官员查验完尸体,依照判决将他的首级砍下,悬挂在京城城门示众。刘青事先把汪革的尸身藏了起来,到了半夜,又偷偷将首级取下,在临安北门十里外找了个地方悄悄埋葬。第二天,刘青私下把埋葬的地点告诉了董三,随后主动前往大理院自首,将所有杀人的事情独自揽下,还坦白了自己偷葬主人的经过。大理院的官员对他严刑拷打,用尽各种手段,想要逼他说出葬尸的地方,但刘青始终闭口不言。当晚,他实在难以承受痛苦,死在了狱中。后人写诗称赞他:“从容就狱申王法,慷慨捐生报主恩。多少朝中食禄者,几人殉义似刘青?”

大理院的官员见刘青已死,便将这件案子当作了结。他们从狱中提出汪世雄、程彪和程虎,按判决执行发配。董三、董四在外面早已打通关节,买通了行刑的人,因此汪世雄受刑时皮肤都没怎么受伤。程彪和程虎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再加上押送的差役也收了钱,一路上故意刁难他们。走到半路,程彪就因病去世了,只剩下程虎被继续押解,之后便不知了去向。负责押送汪世雄的差役收了许多银子,刚走了三四百里,就将他放走。汪世雄此后躲在江湖上,靠耍枪棒、卖药维持生计。

再说董三、董四收拾好钱财,前往姑苏找到了龚四八,接回了汪革的小孙子。又到太湖边的打鱼人家,接回了汪革的家眷。三个人扮成仆人模样,一路护送,将他们送到严州遂安县汪师中(汪孚)处。汪孚得知事情的详细经过后,十分伤感,安排好住所安顿众人。龚四八、董三等人也把家搬到附近居住。有汪孚出面照应,地方上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过了半年,事情渐渐平息下来。汪师中派龚四八、董四二人,前往麻地坡查看以前的产业。到了那里,发现依旧有人在烧炭炼铁。一打听才知道,现在是钱四二领头,带着乡民继续经营,等于占了汪革原来的产业。只有天荒湖的渔户不肯听从钱四二的安排。董四见状大怒,骂道:“这个反复无常、忘恩负义的家伙,这样享用别人的产业,良心能安吗?我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汪信之哥哥报仇!”说着,他提起朴刀,就要去找钱四二拼命。龚四八连忙拦住他说:“不行,不行!他既然在这里做事,肯定有很多乡民帮他,我们人少,根本不是对手,去了只会白白让人笑话。不如先回去告诉师中,再想办法。”

二人转身前往宿松,没想到路过郭都监家门口时,被一个认识董四的人看到。那人随口对郭都监的家人郭兴说:“这个又矮又胖的汉子,就是汪革的心腹帮手,叫董学,排行第四。”郭兴一听,心想:“家主的仇,怎么能不报?”他悄悄走到董四身后,趁其不备,狠狠一拳打在董四背上,将他打倒在地,同时大声喊道:“抓住反贼汪革手下的杀人凶手了!”郭宅里立刻跑出四五条汉子,街上的人也纷纷围了过来。龚四八吓得不敢上前营救,转身就跑。郭兴招呼当地的人,将董四双手反绑起来,头发也被揪得精光,一边走一边用棍子打,把他押解到宿松县。

当时宿松县新县官还没到任,何县尉也已经被罢官,由典史暂时掌管大印。典史不敢擅自处理,又将董四转送到安庆李太守那里。李太守之前因为汪革造反的事情上报不实,把小事说成大事,被上司狠狠埋怨了一番,心里懊悔不已。如今又听到汪革相关的事情,头疼得厉害,反而责怪地方多事,骂道:“汪革杀人的案子,已经按照圣旨处理完毕。郭择的命也算是偿过了,怎么又生出这些事端来扰民!那个典史还把人解送过来,真是不懂事!”他吩咐将董四释放。郭兴和那些参与此事的地方人,只好灰溜溜地散去。董四被郭家打伤,忍着疼痛,逃回了遂安县。

龚四八先一步回到遂安,把钱四二霸占炭冶产业,以及董四被郭家抓走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汪孚。汪孚估计董四肯定会被押送到郡里,正准备派人去安庆用钱疏通关系,就看见董四光着头跑了回来,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还说要不是李太守好心,自己性命难保。汪孚说:“从官府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已经翻篇了。虽然董四哥吃了点亏,但也算是有了个好结果。”

又过了几天,汪孚亲自带着二十多个家童,来到麻地坡,想找钱四二谈谈。钱四二听说汪孚亲自来了,哪里敢露面?他带着妻子儿女,连夜逃走,留下了房屋和家产。汪孚说:“这些不义之财,不能用。”他把财物赏赐给当地的炭户,任凭他们搬走,房屋也都让人拆了。汪孚又购置木料,烧制砖瓦,重新盖起一座楼房。他把汪革以前炭冶产业的账目一一清查清楚,重新让汪氏家族掌管。之后,他又到天荒湖召集渔户,给每人发放布匹和钱钞,以此收买人心。就这样,七十里天荒湖又成了汪氏的产业。汪孚还托人在郡里上下打点,以自己的名义批下了产业执照。

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个多月,把各项事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他留下两个家人掌管产业,自己则返回遂安。不久,哲宗皇帝去世,新天子即位,颁布诏书大赦天下。汪世雄这才敢回家,他来到遂安拜见伯伯汪师中,两人抱头痛哭。得知一家人都平安无事,母子得以重逢,小侄子也已经长大,而且是汪孚给取的名字叫汪千一,汪世雄心中悲喜交加。

过了几天,汪世雄向伯伯禀明,想和董三前往临安,把父亲的骸骨带回安葬。汪孚说:“这是尽孝的大事,我怎么会阻拦?但一定要早去早回。这边武疆山有不少空地,风水很好,我先帮你准备好下葬的地方。”汪世雄和董三上路后一路顺利,没过多久,就背着父亲的骸骨回来了。他们重新准备棺木入殓,选了个吉日将汪革安葬。

安葬完毕后,汪孚对侄儿说:“麻地坡的产业虽然不错,但你父亲在那里失了威风,而且地方上有不少仇家。龚四八、董三、董四很多人都认识,你不适合再去那里居住。当年我因为一句闲话,惹得你父亲生气,他一气之下跑到麻地坡,才闹出这么多事。现在我把自己的产业全部让给你,一来这些都是现成的家业,二来你父亲的坟茔在这里,也方便照看,也算是让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消消气。麻地坡的产业,我自己搬过去住,看谁还敢来招惹我。”汪世雄听后,连忙拜谢伯伯。当天,汪孚就把遂安的房产、账目全部交给汪世雄,还分了一半的童仆给他。之后,他带着家小,前往麻地坡居住。

从此,遂安和宿松的汪氏分成了两支,彼此之间往来不断。汪世雄凭借着伯伯的财势,在地方上很有威望,大家都很信服他。因为妻子张氏为了保全家人投身火海而死,汪世雄终身没有再娶,一心教导儿子。后来,汪千一中了武举,一路升迁,最后做到亲军指挥使的职位,汪家子孙也越来越兴旺。这个故事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写诗称赞道:“烈烈轰轰大丈夫,出门空手立家模。情真义士多帮手,赏薄宵人起异图。仗剑报仇因迫吏,挺身就狱为全孥。汪孚让宅真高谊,千古传名事岂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