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留所的铁门在晨雾里吱呀打开时,和平的帆布鞋尖先蹭到了水泥地。背包带子勒得肩膀发疼,他低头盯着鞋面上的泥点,直到听见有人唤“和平”。抬眼望去,小吴的蓝色小轿车停在梧桐树影里,副座的香玲正探着身子朝他挥手,塑料袋里装着的保温桶晃出轻微的咣当声。
“你爹昨儿个熬到后半夜,给赵老头的风箱钉最后一道榫头。”香玲不等他开口,先把保温桶塞过来,“怕你饿,煮了茶叶蛋,热乎的。”桶身还带着体温,和平指尖触到塑料外壳上的水珠,忽然想起三年前毕业回村时时,也是香玲来接,那时她塞的是用花布包着的玉米饼。
小吴启动轿车,排气管喷出淡白的雾。“先回家?还是……”他从后视镜里看和平,后半句话吞在风里——毕竟蹲拘留所不是光彩事,年轻人或许想绕开熟人。和平盯着路边掠过的槐树,忽然说:“吴叔叔,我娘腌的酸黄瓜还在缸里吗?咱们还是先回家吧!?”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树干上钉着的“禁止攀爬”木牌褪成了浅灰色。许前进戴着老花镜坐在马扎上,手里的凿子正往蜂箱侧板上敲榫眼,木屑扑簌簌落在藏青色中山装上。听见汽车声响,他没抬头,只朝地上啐了口旱烟:“回来啦。”
和平看见槐树下堆着半拉未完工的风箱,木板边缘刨得极光滑,连榫头缝都用细砂纸磨得没毛刺。香玲拎着保温桶往厨房走,路过许前进时踢了踢他的鞋跟:“孩子刚回来,你板着个脸做啥?”许前进这才抬眼,浑浊的眼珠在和平脸上转了两圈,忽然指了指蜂箱:“去,把那边的墨斗递给我。”
递墨斗时,和平指尖蹭到木板上的树纹。许前进往木板上弹线,墨线在阳光下绷成银亮的细丝:“赵老头说,这风箱要搁在后山坳里。”他忽然咳了两声,“瘸着腿爬了三里地,非得塞给我二十块钱。”凿子敲在榫头上,发出笃笃的响,“钱搁在窗台瓷罐里,你回头给送回去——咱做木工的,图的不是钱。”
和平盯着许前进布满裂口的手掌,忽然想起拘留所里教的手工课。那时他总把木板锯歪,教官说:“榫卯错一分,物件就歪十分。”此刻许前进手里的凿子起落有致,每道榫眼都严丝合缝,像在刻一种比时间更长久的东西。
小吴郑重的向和平说道,“你爹虽然做的是木艺,可是骨子里满满的都是匠心啊,你懂匠心嘛和平?”
和平有些腼腆的说道,“吴叔叔,我懂,放心好了,以后我一定以你们为榜样。做一个对社会对村子有贡献的男人!”
许前进笑笑说道,“那就好那就好,香玲啊,待会炒俩菜,我和小吴好久没在一起碰两口了?”
香玲在厨房烧火,铁锅热油的滋啦声混着葱花香气涌出来。和平蹲在灶台边添柴火,看火苗舔着锅底,把香菱的影子拉得老长。“你爹啊,昨儿个跟赵老头争了半宿。”她往沸水里撒面,白浪翻涌间,西红柿块和鸡蛋花漂成好看的颜色,“老头说风箱是给山里野蜂住的,你爹非说野蜂怕冷,榫头得加层棉纸——你说他俩,一把年纪了还跟孩子似的。”
面煮好时,许前进正把最后一块风箱侧板嵌进框架。香玲盛了三大碗面,红亮的卤肉汁浇在面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和平的眼镜。许前进端起碗,筷子先往和平碗里夹了块鸡蛋:“木工这行,讲究个‘心正’。”他嚼着面条,喉结上下滚动,“就像这榫头,你糊弄它,它就晃荡给你看。来小吴,咱们边吃边喝边聊!”
小吴顿时愣住了,前进哥居然还有这嗜好,一边吃面一边喝酒,太不可思议了,但入乡随俗,自己也只能凑合一下就得了!
窗外的风掀起门帘,老槐树叶沙沙作响。和平忽然发现,厨房墙上还贴着他初中时的奖状,边角被油烟熏得发黄,却整整齐齐用透明胶带粘在砖缝里。香玲往他碗里添面:“慢点吃,锅里还有。”汤勺碰到碗沿,发出清浅的响,像某种温柔的回响。
许前进向小吴解释道,“这边吃边喝的习惯,还是跟二懒叔的?!”
傍晚的阳光把蜂箱染成暖金色。许前进蹲在槐树下上最后一道桐油,和平蹲在旁边递毛刷,看许前进手腕翻转,将透亮的桐油刷进木板纹理。“赵老头年轻时救过我命。”许前进忽然开口,毛刷在木板上划出一道匀净的线,“那年山洪冲垮了木桥,是他背着我淌过急流——二十块钱?他给的是心。”
和平指尖沾了点桐油,闻着那股辛香,忽然想起拘留所里收到的信。每封信最后,许前进都用铅笔歪歪扭扭写:“家里的风箱又添了两箱,等你回来帮着送。”此刻他看着许前进鬓角的白霜,忽然说:“爹,我跟您学木工吧。”
许前进的手顿了顿,毛刷上的桐油滴在砖地上,晕开深色的圆点。远处传来香玲喊吃饭的声音,老槐树的影子正慢慢爬过蜂箱。和平看见许前进嘴角动了动,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像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化在这暮色里的承诺里。
晚风掠过树梢时,新刷桐油的风箱在余晖中泛着温润的光。就像有些东西,总要经过打磨、榫合、上漆,才能在岁月里长成稳稳的模样——就像此刻,这个被木工活和西红柿面填满的傍晚,正在和平心里,悄悄钉下第一道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