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握着手机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听筒里小吴的声音还带着电波的杂音,却像根松了劲的琴弦,在暮色里轻轻颤——“逮着酒吧老板娘了,龙哥讲义气,没把和平扯进贩毒链条,总算没案底了……”他盯着院墙上爬满的牵牛花,突然想起当年入党宣誓时,自己攥着拳头说“一生清白”的模样,此刻那些字正被暮色一点点啃噬,露出斑驳的底色。
“前进?”香玲端着洗好的豆角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滴着水,“小吴说啥了?和平……”话没说完就赶紧儿子蹲在门槛上,后背弓得像只受伤的兽,手机在掌心投下块青冷的光。她忽然想起王婶走那年,前进也是这样蹲着,盯着王婶的遗像整整一夜,小身板挺得笔直,却在天亮时发现枕头湿了大片。
“香玲,没事了。”许前进强迫自己站起来,鞋底碾过脚边的木屑——那是今天给村小学修课桌时落下的,本该是件让他舒心的事。“龙哥把责任全扛了,和平只算吸毒,拘留十五天,没案底。”他扯出个笑,却比哭还难看,“没耽误入党考察,党支部那边……还能交代。”
香玲手里的豆角“啪嗒”掉进陶盆,水溅在青石板上,洇开片深灰。她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总把“党员”“先进”挂在嘴边,放学路上捡了毛钱都要跑着交给村委会。此刻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突然觉得那些日夜打磨的木器、攒下的每分钱,都像垒在沙地上的塔,被和平轻飘飘一句话,就吹得七零八落。
“和平这孩子,到底是跟着你长大的。”许前进颤巍巍地伸手,想拍拍儿子的肩,却在触到他单薄的肩胛骨时顿住,原来是幻觉——这副肩膀扛了二十年的风雨,如今却在暮色里轻轻发抖。“当年我把他从镇上背回来,说‘妈,和平长大准能顾家,谁能想到,现在居然成了笑话……”
许前进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暴雨夜。年轻的小吴蹲在村活动大院门口,浑身淋得透湿,怀里抱着个磨破的书包。他把孩子背回家时,香菱正给和平熬姜汤,看见小吴冻得发紫的嘴唇,二话没说就把刚蒸好的红薯塞给他。后来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前进搂着小吴的脖子说“以后咱就是亲兄弟”,小吴没说话,却在第二天偷偷帮前进割了半亩猪草。
手机又震了震,是小吴发来的短信:“前进哥,美丽姐最近还好吗?上次她给我送的腌黄瓜,我还没吃完呢。”他盯着“美丽”两个字,忽然想起妻子今早出门时欲言又止的模样——自从和平出事,她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却总在深夜里对着全家福发呆,指尖轻轻划过和平的脸。
“香玲,我去趟活动大院。”他把木工工具往墙角一放,钥匙在裤兜里叮当作响,“小吴让我和美丽过去坐坐,顺便……”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其实他知道,小吴是怕他闷出病来——这个自从镇上分配过来,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的孩子,如今成了自己最棒的接班人,眼里早没了当年的怯弱,却还像小时候一样,总想着替他分担。
出村时路过宣传栏,“党员先锋”的公示栏里,他的照片还贴着大红的“优秀”标签。夜风掀起衣角,他忽然觉得那照片里的自己笑得刺眼——原来有些“光明磊落”,竟像层薄纸,轻轻一戳就破了个洞。
活动大院的灯还亮着。小吴蹲在台阶上擦鞋,看见他过来,立刻跳起来:“前进哥!美丽姐咋没一起来?”话音未落,就见周美丽拎着个布包从拐角处走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手里还攥着给小吴缝的护腕——蓝布底子上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细密得像她过日子的心。
“美丽姐来了!快进屋,我煮了玉米碴粥。”小吴忙不迭地开门,灯泡在房梁上晃了晃,映得墙上的奖状忽明忽暗。许前进扫了眼——“优秀党员”“治安标兵”,全是小吴这两年得的。他忽然想起小吴第一次穿治安服那天,特意来家里转了圈,和平搂着他的肩膀说“以后俺叔就是police了,看谁还敢欺负咱”,那时三个人都笑了,笑得那么响,惊飞了房檐下的麻雀。
“哥,别想太多。”小吴往他碗里添了勺腌萝卜,脆生生的响,“和平年轻不懂事,吃了亏才知道回头。再说了,案底没留,拘留结束后让他在村里磨炼,离那帮人远点……”
周美丽接话道,“是啊前进,生活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风平浪静,用随遇而安的心态过随遇而安的生活!”
“磨炼?”许前进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发苦,“他当时说学开货车,结果跟着去了酒吧;说学修电器,结果沾了毒品……我总以为,只要我多攒点钱,他就能走正路,没想到……”话没说完就被周美丽握住手,她指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像团小小的火,在深秋的夜里暖得人眼眶发酸。
“前进哥,当年你把我从镇上接回来,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奔头’。”小吴忽然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和平只是迷了路,咱们拉他一把就是了。就像当年你拉我——要不是你,我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工地搬砖,哪能当上书记,还穿上这身治安服?”
窗外传来狗吠声,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许前进望着小吴肩章上的反光,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做人啊,就像做木工,榫头卯眼得严丝合缝,歪一点,这架子就塌了。”此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严丝合缝”,从来不是靠一个人撑着,而是像眼前的小吴,像身后的安然,像哪怕犯了错却还活着的和平——只要这家人还在,这口气没散,就还有把榫头重新凿正的机会。
散场时已是深夜。周美丽挽着他的胳膊走过晒谷场,月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这是和平爱吃的芝麻糖,等他出来……”话没说完就被许前进接过,铁皮盒在掌心沉甸甸的,像装着整个秋天的月光。
“美丽姐,等和平出来,让他跟我学木工吧。”他忽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自家院子里的灯光,“榫头凿歪了可以重凿,路走歪了……也能回头。”
周美丽没说话,只是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夜风卷着远处的稻香吹来,混合着木工房里常有的松木香——那是家的味道,是无论走多远、摔多重,都能让人踏实的味道。
手机在兜里震了震,是条新短信,来自“和平”的号码:“爹,对不起。我在拘留所里想了很多,等出去了,你教我做木工吧。”
许前进盯着屏幕,忽然笑了。这次的笑,终于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阳光,带着点暖烘烘的热气。他抬头望了望星空,猎户座的光正穿过云层——就像此刻心里的希望,哪怕被乌云遮了大半,却依然亮着,等着人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