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能在废墟的间隙中,看到几个和他一样在瓦砾间缓慢移动的身影。
那多是些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市民,有的用木棍或双手徒劳地翻扒着,希望能找到一点可用的物品或食物,有的则和他一样,像是在寻找什么,目光茫然地扫视着这片熟悉的陌生之地。
当他们相遇时,极少交谈,只是短暂地、麻木地对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各自低头继续那看似无望的搜寻。
那眼神里,是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悲戚,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身和他人命运的麻木。
越靠近中华门,曾经是攻防战最激烈的区域,景象便越是惨烈得触目惊心。
战斗的痕迹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烙印在这片土地上。原本粉白的墙壁上,布满了密集如蜂巢般的弹孔,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火力的凶猛。
许多墙角,街面,残留着大片大片已经干涸,变成黑褐色的巨大斑块,那是无法彻底清洗掉的血迹,渗透进砖石的纹理,成为这座城市永久的伤疤。
一些被炮火掀翻,炸烂的沙袋工事像被撕碎的内脏一样散落在街头,旁边丢弃着空弹药箱和扭曲的刺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他甚至看到一顶被遗弃的,带有弹孔的国军军帽,半掩在碎砖下,上面落满了灰尘。
终于,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了记忆中的街口。
曾将悬挂着“瑞福祥”金字招牌的店铺,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巨大的,焦黑的、散发着刺鼻烟熏味的瓦砾堆。
几根粗大的,被烈火舔舐得炭黑的房梁,以极其扭曲的姿态支棱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头被烧死的巨兽裸露出的狰狞骸骨,无声地控诉着暴行。
尽管昨天已经来过这里了,但李守仁还是忍不住落泪,心中悲凉。。。
“家没了。。。”李守仁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跌跌撞撞地冲上那堆废墟,开始用双手扒拉那些沉重的砖石和木头。
冰冷的碎砖磨破了他的手掌,尖锐的木刺扎进他的指甲缝,鲜血很快渗了出来,混着黑色的灰烬,在他手上留下道道污浊的痕迹。
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拼命地挖掘着,仿佛妻子和女儿就被埋在这下面,正等待着他的救援。
他扒开了烧塌的柜台位置,只找到几截烧糊的布匹,一碰就碎成粉末。
他挖向记忆中卧室的方位,搬开一根沉重的梁木,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个硬物。
他狂喜地掏出来,却只是半截烧得面目全非的算盘,算珠散落无几。
他不甘心,继续向下挖,指甲翻裂带来的鲜血染红了泥土和砖块。
终于,在一片碎砖下,他看到了几点熟悉的青色,那是秀娥最喜欢的一套茶具的颜色。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只挖出几片印着模糊“瑞”字的碎瓷片。
“啊。。。!” 一声压抑已久的、野兽般的哀嚎终于冲破了喉咙。李守仁瘫坐在废墟上,双手死死攥着那点可怜的,冰凉的遗物,半截算盘和几片碎瓷。
巨大的绝望和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家,真的没了。
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充满生活气息的家,如今只剩下这一堆焦土和手里这点冰冷的碎片。
滚烫的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他沾满灰烬和血污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废墟上,瞬间结成小小的冰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废墟,这碎瓷,就是他整个世界崩塌的证明。
他在废墟上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寒风将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但最终,一股近乎偏执的念头,像最后一根稻草,将他从绝望的深渊边拉了回来。
“秀娥一定还活着!小娟也一定没事!” 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她们一定机灵地跑出去了,躲到别处去了,或者被好心的邻居,被庙里的和尚收留了。。。对,一定是这样!
她们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这念头,成了他新的精神支柱。
他挣扎着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尽管眼神依旧空洞,但脚步却重新变得坚定。
他不再局限于这片已成焦土的“家”,开始扩大搜索范围。
他走向附近那些尚未完全倒塌,或许能藏身的房屋,挨家挨户地,小心翼翼地探查。
他敲响那些还挂着破旧门板的房门,向每一个遇到的,面容看起来稍微和善些,似乎还保留着一丝人性的幸存者打听消息。
他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悲伤而沙哑,带着卑微的。几乎是在乞求的希望:
“请问。。您见过一个叫秀娥的女人吗?三十来岁,个子不高,很秀气。。。”
“劳驾打听一下,去年腊月,有没有见过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叫小娟,扎着两个小辫子。。。”
“这位大哥,您有没有印象,城破那天,有没有一个女人往这边跑?叫秀娥。。。”
然而,他的问题,大多如同石沉大海。
有人茫然地摇摇头,眼神比他还空洞,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有人一听到打探消息,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惊恐地摆着手,迅速关上门窗,躲回自己的恐惧之中。
还有人,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眶,用颤抖的手指,默默地指向远处更多,更广阔的废墟,那意味,不言而喻,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悲悯和更深的绝望。
偶尔,极偶尔,会得到一些模糊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线索。
一个蜷缩在破庙角落的老奶奶,颤巍巍地指着南边:“好像。。。好像见过几个女的。。往那边。。。跑了。。。”
一个在废墟里翻找食物的男人,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边压低声音快速说:“听说。。。下关码头。。。鬼子抓了不少人去干活。。。你去那边看看?”
每一次,哪怕是这样虚无缥缈的线索,都让李守仁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希望之火再次剧烈地摇曳起来。
他会不顾一切地朝着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仿佛慢一秒,就会与秀娥和小娟擦肩而过。
他跑过残破的街道,跳过地上的坑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
下关码头除了滔滔东去,冰冷刺骨的江水,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巡逻队,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