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军曹转向惊魂未定的李守仁,用生硬但勉强能听懂的华夏话问:“你的,说实话。他们,”他指了指那三个噤若寒蝉的士兵:“抢劫你?”
那三个士兵急忙指着地上的罐头堆,连连摆手,用日语急促地辩解着,似乎在说“交易”,“买卖”。
军曹狐疑地皱起眉,再次盯向李守仁,语气加重:“你的,说!他们,卖食物,给你?是不是?” 他的眼神带着审视,仿佛在判断李守仁是否值得信任,又或者是在评估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才能符合某种“规定”。
李守仁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看看凶神恶煞的士兵,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宪兵,再看看怀里这堆该死的罐头和手中紧握着的怀表。
指认抢劫?这些士兵可能会受到严惩,但自己以后会不会被报复?
承认是“交易”?那怀表。。。
他剧烈地喘息着,最终,一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让他嘶哑地开口:“他们。。。强卖给我。。。这些罐头。。。然后,要抢我的表。。。”
他抬手,展开手掌。
军曹听完,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
突然一把抓住李守仁的手,不等他反应,就将那块旧怀表夺了过去,随手扔给那个矮胖士兵,用日语冷冷地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他转向李守仁,语气不容置疑:“价值,不对等!!”
李守仁刚想去抢回怀表,旁边宪兵步枪枪栓拉动的声音,让他僵立在了原地。
紧接着,那宪兵军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钢笔,垫着膝盖,潦草地写了几行日文,撕下纸条,塞到李守仁手里:“他们三个,第四师团的士兵!拿好!这个,凭证!
明天,拿它,去宪兵队门口!
他们三个,再给你,五袋大米,二十个罐头!
他们不给,你,找我!” 他指了指自己军曹的领章。
说完,示意手下宪兵,押着那三个如释重负又垂头丧气的士兵,迅速离开了现场。
李守仁抱着十几罐冰冷的牛肉罐头,呆呆地站在街口。
手掌上,被表链勒出血痕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那里空荡荡的,仿佛心也被挖走了一块。
秀娥的表没了,那个最后的念想,在那个军曹所谓的“公正”裁决下,变成了怀里这堆铁皮罐头。
他弯腰,捡起那张飘落在地上的纸条。
纸上写着看不懂的日文,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
这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感觉比那怀表还要沉。
它代表着五袋米,二十个罐头,是活下去的希望?
还是又一个陷阱?是日本人“怀柔”政策的体现?还是仅仅是为了维护表面“秩序”而进行的又一场表演?
远处,清理废墟的劳工依然在日军的监视下机械地劳作,那口大锅依旧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难民区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阴森。
李守仁最终抱着罐头,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回走。
他把大部分罐头分给了同屋那几个几乎饿得奄奄一息的孤儿寡母,只给自己留了两个。
老张头看着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陈先生则投来复杂的一瞥,那眼神里有同情,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我早说过”的意味。
夜深了,李守仁躺在草铺上,无法入睡。
明天的宪兵队,他去,还是不去?
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是会带来生存的转机,还是通往另一个深渊?
寒风从墙缝钻入,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南京城的这个春节,没有团圆,没有喜庆,只有无尽的废墟,刻骨的屈辱,以及在生存与尊严的夹缝中,艰难做出的,每一个都无比沉重的选择。
李守仁闭上眼睛,秀娥和小娟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活下去,仿佛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煎熬。
农历正月初三清晨。
寒霜覆盖着南京城的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彻骨的阴冷。
李守仁在难民区角落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向怀里那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日本宪兵队军曹冰冷的面孔和那句“领五袋米,二十个罐头”的话言犹在耳。然而,他的手指只是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片刻,便毅然收回。
“不去。”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秀娥的表已经没了,他不能再把最后一点尊严也送上门去任人践踏。
更重要的是,今天,他要去继续寻找秀娥和小娟。
这个念头,是他现在心中唯一的光亮。
将两个冰冷的罐头揣进怀里,看了一眼同屋那些面黄肌瘦的难民,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难民区。
他决定先去绸布店等半天,看看秀娥会不会回来找自己,然后从城南开始,逐步向城北搜寻,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2月初的南京,寒冬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这座饱受蹂躏的城市上空。
连续几日,天色都是铅灰色的,不见阳光,只有刺骨的,带着潮湿寒意的风,无休无止地刮过断壁残垣,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碎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李守仁借着记忆中早已刻入骨髓的路线,朝着中华门内,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走去。
他的“瑞福祥”绸布店,就开在离城门不远的一条还算繁华的街上。
一路上,所谓的“街道”早已不复存在,目光所及,尽是坍塌的房屋,烧焦的梁柱和散落的瓦砾,堆积如山,常常阻断去路。
他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碎砖烂瓦中艰难跋涉,鞋底踩过焦黑的木料和破碎的瓷器,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寒风从那些没有了窗扇的空洞窗棂中穿过,发出高低不同,如泣如诉的呜咽声,仿佛是这座死亡之城无数冤魂的集体哀嚎。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可怖的气味,偶尔,还会飘来一丝硝烟的辛辣,提醒着人们不久前的惨烈战斗。
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战后废墟的死亡气息,粘附在衣服上,头发里,甚至渗入肺叶,洗刷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