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燃起,又迅速熄灭,一次比一次短暂,一次比一次无力,留下的,是更深,更冰冷的绝望和逐渐蔓延开来的麻木。
日子,在南京这座巨大的废墟里,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它们不再是日历上翻过的纸页,而是化作了无休无止的,灰暗的循环。
1938年的正月初五,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沉重的铁板,死死压在城市上空,也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李守仁的寻找,从最初带着微弱火光的急切奔走,逐渐演变成一种机械的,近乎仪式化的跋涉。
两天时间,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这座废墟之城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
清晨,当难民区里响起第一声压抑的咳嗽,他便起身,揣上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通常是半块发霉的饼或一小撮炒米,走入那片望不到边的废墟。
他的路线不再有明确的目标,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覆盖。
从城南的中华门,雨花台,到城西的水西门,汉西门,再到城北的下关吗,挹江门,江东门外那宽阔的河滩,汉中门那阴森的城墙根,中山码头那冰冷的江岸。
希望,这个曾经支撑他活下去的微弱火种,在这两日毫无结果的跋涉中,如同掌心呵出的一口热气,在凛冽的寒风里,一点点消散,最终连一丝暖意都留不下。
他开始目睹比最初几天所见更加具体,更加骇人听闻的地狱景象,这些景象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变成了一把把冰冷的凿子,反复而精准地凿击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那是在城西一条刚刚挖开的下水道,大批的被日本宪兵看管的劳工正在此处清理。
一股难以形容的,甜腻中带着剧烈腐烂的恶臭像一堵有形的墙,老远就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走近,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来。
沟底,数十具尸体像破烂的麻袋一样堆积在一起,皮肤变成暗绿色,五官肿胀模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尸体大多缺胳膊少腿残缺不全,很多尸体好像遭到动物的啃噬,露出森森白骨。
这哪里是下水道,分明是一个被遗忘的、露天的乱葬岗。
李守仁僵立在沟边,仿佛能听到他们临死前的哀嚎。
他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里,但那恶臭和景象却像鬼影一样缠绕了他。
还有一次,宵禁前,他赶不回难民区,试图在一座被炮火严重损毁的天主教堂里寻找可能的藏身之所。
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全部破碎,只剩下扭曲的窗框,十字架歪斜地挂在屋顶,摇摇欲坠。在祭坛的角落,他发现了几具蜷缩在一起的遗体。
从残留的衣物看,是一对母女。
母亲紧紧地将孩子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脊背对着外面,至死都保持着一种保护的姿态。
她们的身体已经僵硬,覆盖着一层灰尘,但那种绝望中迸发的母爱,却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凝固成了永恒。
李守仁站在那里,久久无法动弹。
他想到了秀娥和小娟。
在某个偏僻的,几乎被废墟掩埋的巷口,他遇到了一个老人。
老人衣衫褴褛,满头白发脏乱不堪,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他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裹成的,空荡荡的襁褓,像抱着绝世珍宝一样,不停地,用一种完全走调的,嘶哑的声音哼着摇篮曲。
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废墟,对路过的李守仁,都毫无反应。
战争的残酷,不仅夺走了生命,更摧毁了活着的人的精神。
这个老人的样子,让李守仁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绝望。
这些场景,一桩桩,一件件,累积起来,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坚韧的神经。
李守仁的变化是缓慢而确切的。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一听到模糊的线索就急切地奔跑。
他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迟缓,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废墟间的跋涉不再是寻找,更像是一种漫无目的的游荡,一种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心灵的痛苦的方式。
他依然会向遇到的人打听,但那个过程已经失去了灵魂。
他的询问声,不再有最初那种充满渴望和卑微期盼的语调,变得干涩,平淡,机械,像一段设定好的程序。
往往话问出口,对方还未回答,他的眼神就已经飘向了别处,仿佛答案早已不重要。
到最后,这询问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更像是一种确认自己还在“执行”寻找任务的心理暗示,而非真正的探询。
他的眼神,是最能反映内心变化的地方。
那里面最初的光亮,对重逢的渴望,在一幕幕悲惨景象的震惊和打击下,都逐渐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灰暗的,死水般的麻木。
这层麻木,与他在街上看到的其他幸存者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被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灾难反复碾压后,精神的一种自我保护性的休眠。
情感被封闭起来,感知变得迟钝,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着不彻底崩溃。
就在李守仁接近崩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是在一个坍塌的防空洞外。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单薄破烂的棉袄,蹲在洞口,小脸冻得发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眼神空洞地望着废墟。
李守仁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想起下落不明的小娟。
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仅剩的一个罐头掰开,递了一半过去。
小女孩惊恐地看着他,不敢接。
李守仁把罐头放在她面前,退后几步。小女孩犹豫了很久,最终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抓起罐头狼吞虎咽起来。
李守仁看着她,叹了口气。
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试着伸出手,小女孩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跑开。
最终,他把她带回了难民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在断墙下发现了一个发着高烧,腿部有溃烂伤口的男孩。
在废弃的灶台里找到了两个挤在一起取暖的姐弟。
甚至从一个堆满尸体的坑边,救下了一个因为饥饿而试图啃咬尸体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战争的残酷,也映照出他内心无法填补的,对秀娥和小娟的亏欠。
拯救这些孩子,仿佛成了他唯一能做的,微弱的精神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