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山魈?
火光微弱,却顽强地在渐歇的雨幕和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跳动着,像一枚钉死在绝望画布上的、滚烫的图钉。阿贡枕在我大腿上的重量,它皮毛下传来的、属于活物的微弱热意,是这片冰冷死寂中唯一真实的锚点。
我靠着焦黑冰冷的半截树干,不敢阖眼。每一次眼皮沉重地垂下,背上那蛰伏的诅咒便会传来一丝细微的、试探般的蠕动,像冬眠的毒蛇在巢穴里调整姿态,提醒着我它从未真正沉睡。怀里的引路骨依旧死寂,裂纹遍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成齑粉。
爷爷的脸,山洞里那惨绿的“眼睛”,还有那个顶着我的脸、不知隐匿在何处的“业身”,如同走马灯般在我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旋转。钥匙,祭品,源棺,初孽……这些词语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反复刮擦着我的神经。
天边那丝鱼肚白,并没有如期待般迅速扩大、驱散黑暗,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拖住了脚步,艰难地在墨色的天幕上晕染开一小片惨淡的灰白。雨停了,但林间弥漫的水汽更加浓重,凝结成冰冷的露珠,从枝叶间簌簌滴落,砸在脸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阿贡在我腿边不安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不是之前那种悲伤,而是带着警惕的、从胸腔深处滚出的闷响。它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子在空中使劲嗅了嗅,耳朵警觉地转动着,望向空地外侧那片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密林。
有东西?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风吹过湿冷林叶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早鸟偶尔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啼鸣,似乎并无异样。
但阿贡的警惕并未放松,它甚至试图站起来,后腿的伤让它再次踉跄了一下,但它依旧固执地朝着那个方向,龇了龇牙,背毛微微炸起。
狗的感觉,远比人类敏锐。
我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安静,自己则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借着即将熄灭的火堆余烬那点微光,死死盯住阿贡示警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间只有风声和滴水声。
就在我几乎以为只是阿贡过度紧张时——
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枯叶被极其小心地踩过的声音,从那个方向的树林深处传来。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鬼祟的谨慎。
不是风声。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冷汗浸透了早已冰凉的衣衫。背上的诅咒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麻痹感。
那声音停住了。
片刻的死寂后,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更近了。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左侧,右侧,甚至……身后那棵焦黑树干另一侧的阴影里,都传来了类似的、细微而持续的窸窣声!
我们被包围了!
是什么?是“业身”追来了?还是这山里被“初孽”苏醒惊动的其他邪祟?或者是……狼群?
阿贡的呜咽变成了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它挣扎着站直身体,尽管三条腿站立不稳,依旧挡在我身前,露出尖利的牙齿,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发出警告。
火堆的最后一点余烬,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吞没了我们。只有天边那点可怜的灰白,勉强勾勒出周围树木扭曲的轮廓和……那些从阴影中缓缓浮现的、模糊的身影。
不是狼。
那些身影佝偻、矮小,移动的方式僵硬而怪异,像是牵线木偶。它们无声无息地从树林的各个角落冒出,缓缓向我们所在的这片空地合围过来。数量不少,至少有七八个之多!
借着微弱的晨光,我勉强看清了离得最近的一个“东西”。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死灰色,布满褶皱和诡异的斑块,如同风干的树皮。四肢细瘦得不成比例,关节扭曲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它们身上裹着破烂不堪、沾满泥浆和苔藓的布条,几乎难以蔽体。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脸——没有鼻子,嘴巴的位置只有一个不断开合的黑洞,眼睛则是两个浑浊的、没有任何光彩的白色凸起!
它们是什么?!山魈?墓鬼?还是……被那口源棺泄露的业力长期污染、扭曲而成的……活尸?
它们似乎对火光有着本能的畏惧,在火堆熄灭前不敢过于靠近。但现在,黑暗给了它们勇气。
它们合围的速度加快了,那种细微的、枯叶被踩踏的窸窣声密集起来,伴随着一种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意义不明的咯咯声。
阿贡狂吠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异常刺耳和孤独。
我背上的诅咒彻底苏醒了!阴寒的触须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疯狂窜动,不再是侵蚀,而是带着一种……躁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饥渴!它似乎对这些逼近的“东西”产生了反应!
是同类相吸?还是……把它当成了食物?
我死死咬着牙,从地上抓起一根相对粗壮、一头已经被火烧焦的树枝,勉强当做武器,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将阿贡护在身后。右腿膝盖处传来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一个离得最近的活尸,已经蹒跚着冲到了不足五步的距离!它抬起那枯瘦如鸡爪、指甲乌黑尖利的手,朝着我的面门直抓过来!带起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恶风!
我下意识地挥动手中的焦木棍,狠狠砸向它的手臂!
“咔嚓!”
木棍砸在它干瘦的手臂上,发出如同敲击朽木般的声音!那活尸的手臂诡异地弯曲了一下,但它似乎毫无痛觉,只是动作顿了顿,另一只手更快地抓向我!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活尸也从不同方向扑了上来!目标不仅是我,还有我身后的阿贡!
阿贡发出愤怒和恐惧交织的咆哮,猛地扑向一个试图从侧面靠近的活尸,一口咬在它的小腿上!那活尸只是踉跄了一下,低头用那双白色的凸起“看”了阿贡一眼,随即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踢向阿贡!
“呜!”阿贡被踢得翻滚出去,发出一声痛哼。
“阿贡!”我目眦欲裂,想冲过去,却被面前这个活尸死死缠住。它的力量大得惊人,抓挠之间,将我本就破烂的衣袖撕扯得更加破碎,在我手臂上留下几道火辣辣的血痕。
背上的诅咒在这种近距离的接触和激烈的情绪波动下,彻底沸腾了!那股阴寒的力量不再局限于我的体内,而是如同不受控制的毒雾,丝丝缕缕地从我背心逸散出来!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正与我缠斗的活尸,在接触到这逸散出的阴寒气息的瞬间,动作猛地一僵!它那双白色的凸起死死“盯”住我的后背,喉咙里的咯咯声变得急促而……充满了恐惧?它甚至开始向后退缩!
不止是它!周围其他正在逼近的活尸,也像是感受到了某种极其可怕的存在,纷纷停下了脚步,发出不安的、意义不明的嘶嘶声,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它们……在害怕?
害怕我背上这个诅咒?
我愣住了,握着焦木棍的手微微颤抖。背上的诅咒依旧在疯狂躁动,那股阴寒的气息不受控制地持续外溢,在我身体周围形成了一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力场。
活尸们退缩了,但它们并没有离开,只是退到了空地边缘的阴影里,用那双白色的凸起,贪婪又恐惧地“注视”着我,或者说,注视着我背上那让它们既渴望又战栗的东西。
场面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僵持。
我护着挣扎爬起的阿贡,背靠着焦黑的树干,与黑暗中那些窥视的白色眼睛对峙。背上的诅咒如同一个苏醒的暴君,宣示着它对这片区域的主权,驱赶着那些低级的掠食者,却也让我清晰地感受到,我对它的控制力,正在随着它的活跃而急剧减弱。
它保护了我,但代价是什么?
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了最后一丝黑暗,将朦胧的亮色洒向这片饱经蹂躏的山坳。活尸们在光线的作用下,显得更加丑陋和清晰,它们发出不甘的嘶鸣,最终缓缓退入了更深沉的林影之中,消失不见。
空地中央,只剩下我,阿贡,以及那依旧在我背上无声咆哮的诅咒。
我脱力地滑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早已将内里的衣衫彻底浸透。
阿贡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我手臂上的伤口,呜咽着,狗眼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不解。
我抬头,望着逐渐放亮的、却依旧阴沉压抑的天空。
这片群山,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而我所依仗的,或者说,我所背负的,是比这些活尸更加恐怖的存在。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但至少,我知道了一点——我背上的这东西,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似乎……并非全无“用处”。
只是,使用它的代价,我支付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