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业身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脸上、颈间,透过早已湿透的衣物,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我趴在泥泞的山坳里,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带着雨水和血沫的腥气。背上的诅咒在引路骨那近乎同归于尽的一击后,陷入了某种沉寂,但那阴冷的存在感并未消失,只是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盘踞在骨髓深处,缓慢地舔舐着伤口,积蓄着下一次反扑的力量。
怀里的引路骨紧贴着心口,冰冷,布满裂纹,像一块普通的、即将碎裂的顽石。它废了。至少暂时是这样。失去了它那时而指引、时而对抗的诡异力量,我在这茫茫雨夜的山林中,彻底成了一只无头苍蝇。
不能停在这里。雨水会带走体温,失血和虚弱会让我很快失去意识。一旦昏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无论是冻僵,还是被可能追踪而来的“业身”,或是其他被“初孽”苏醒所惊动的、潜伏在这山中的什么东西找到,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用手肘撑着泥地,一点一点,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向旁边一棵树干粗糙的巨大杉树。树冠在风雨中摇晃,发出呜呜的悲鸣,洒下更大的水幕。背靠着相对干燥一点的树干,我剧烈地喘息着,试图积攒一点力气。
右腿膝盖处的剧痛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冰冷,仿佛那条腿已经不属于我。我咬着牙,撕下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摆,用颤抖的手,就着冰冷的雨水,勉强将膝盖上方死死勒住,做个简陋的止血固定。做完这一切,几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
视线在雨幕中模糊不清,只能勉强分辨出周围是起伏的山岭和茂密的、在黑暗中如同鬼影般摇曳的树林。这里是哪里?完全陌生。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从哪个方向逃出来的,那个恐怖的山洞又在我身后的何处。
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雨夜,冰冷地渗透进来。
爷爷……老宅……阿贡……还有那个顶着我的脸、不知隐匿在何处的“业身”……一切仿佛都隔了一层厚重的水雾,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背上那蛰伏的阴冷,和怀中引路骨的冰冷触感,在时刻提醒着我现实的残酷。
我们陈家,世代背负的,竟然是如此庞大而绝望的诅咒。不是镇棺人,是囚徒,是祭品。而我,是这场延续了数百年的血祀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那一个。
“钥匙”和“祭品”……那个山洞里的怪人,他是这么说的。
钥匙,是用来开启什么的?祭品,又是献给谁的?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源棺。初孽。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我连自己身在何处,该往哪里去都不知道。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风更冷了,吹在湿透的身上,带走热量的速度更快。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颤,牙齿咯咯作响。意识因为失温而开始有些模糊,视野边缘出现了一圈圈晃动的黑斑。
不能睡……不能……
我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刺激着逐渐涣散的神经。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夹杂在风雨声中,飘进了我的耳朵。
很轻,很遥远,仿佛来自山坳的另一侧。
是风声吗?不像。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熟悉感。
我猛地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雨水立刻模糊了视线,我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
呜咽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稍微清晰了一点。
像是……狗的哀鸣?
阿贡?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几乎冻结的脑海!阿贡!那条从小陪我到大的老狗,在祠堂里被“业身”吓得亡命奔逃的阿贡!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它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混合着更深的疑虑涌上心头。在这诡异莫测的深山里,任何一点熟悉的声音,都可能是救命的稻草,也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会是“它”模仿的吗?那个业身,连我的脸和气息都能复刻,模仿一条狗的哀鸣,似乎也并非难事。
呜咽声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仿佛随时会断绝的悲切。
我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但情感上,那声音里蕴含的、属于阿贡特有的那种依赖和委屈,却又如此真实。而且,如果真是阿贡,它或许能带我找到出路,或者……至少,在这绝望的雨夜里,能有一个活物相伴。
赌一把!
我扶着树干,用那条还算完好的左腿,配合着双手,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右腿虚点在地上,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辨别了一下呜咽声传来的大致方向,然后一瘸一拐地,朝着山坳的另一侧,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去。
雨水和泥泞让前路变得异常艰难。我摔倒了无数次,滚了满身的泥浆,每次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重新站起。背上的诅咒似乎因为我的移动而微微躁动,传来一丝隐晦的警告意味,但并未真正发作。
那呜咽声时断时续,引导着我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绕过几块巨大的、湿滑的岩石。
终于,在爬上一个缓坡后,我看到了。
在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长满低矮杂草的空地边缘,一棵被雷劈过、只剩下半截焦黑树干的古树下,蜷缩着一个熟悉的、黄褐色的身影。
是阿贡!
它看起来糟透了。毛发被雨水完全打湿,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更加孱弱。它蜷缩在树根旁,试图借助那点可怜的遮蔽躲避风雨,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它的头埋在前爪里,发出那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阿贡……”我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
听到我的声音,阿贡猛地抬起头。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那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委屈,以及……在看到我的一瞬间,爆发出的、难以置信的、如同看到救星般的亮光!
“呜……汪汪!”它发出短促而激动的吠叫,挣扎着想站起来向我跑来,但它的后腿似乎受了伤,尝试了几次都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只能焦急地用前爪刨着地面,尾巴拼命地摇动,发出呜呜的哀鸣。
不是假的。
这一刻,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阿贡。那种眼神,那种反应,绝不是任何东西能够完美模仿的。
心中那块冰冷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点点。我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右腿,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阿贡身边。
“阿贡……没事了,没事了……”我跪倒在它身旁,不顾肮脏的泥泞,伸手将它冰冷的、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它的皮毛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巴和草屑,身体瘦得硌人,但那份真实的、活物的温暖和依赖,却像一道微弱的火苗,瞬间驱散了我心中一部分的寒意。
阿贡在我怀里使劲蹭着,喉咙里发出满足而委屈的咕噜声,湿冷的舌头不断舔舐着我的下巴和脸颊,仿佛在确认我的存在。
它还活着。在这恐怖的一夜之后,至少,它还在。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阿贡的后腿,没有明显的伤口,但似乎有些扭伤,让它无法正常行走。看来它从祠堂逃出来后,也在这山林里吃了不少苦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抚摸着它湿漉漉的脑袋,低声问道,尽管知道它无法回答。
阿贡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尾巴依旧摇动着。
有了阿贡在身边,那蚀骨的孤独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我环顾四周,这片空地相对避风,那棵焦黑的半截树干也能提供一点可怜的遮蔽。继续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行走,我和阿贡都可能撑不下去。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歇吧。”我对着阿贡,也对着自己说。
我忍着腿上的剧痛,收集了一些相对干燥的、被压在灌木丛底层的枯枝和树叶,堆在焦黑树干的背风处。幸运的是,我在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爷爷之前塞给我的、用油纸包裹着的防水火柴盒,虽然湿了点,但还能用。
费了好大劲,才点燃那一小堆潮湿的引火物。橘黄色的、微弱的火苗艰难地窜起,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冷,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我和阿贡紧紧依偎在火堆旁,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阿贡似乎安心了不少,趴在我身边,脑袋枕在我的大腿上,很快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我靠着冰冷的树干,看着跳跃的火苗,却毫无睡意。
背上的诅咒在火焰的温暖下,似乎更加沉寂了,但我能感觉到,它只是在等待。怀里的引路骨依旧冰冷。
山洞里的“初孽”,祠堂里的“业身”,它们现在怎么样了?引路骨最后那一下“抹除”般的反击,能阻挡“初孽”多久?“业身”是否已经追了上来?
还有那个逃走的怪人,他口中的“门”又是什么?
一个个谜团如同这周围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我低头,看着阿贡沉睡中偶尔抽搐一下的身体,看着它信任地枕在我腿上的脑袋。
至少,此刻,我不是一个人。
我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面前微弱的火堆,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
雨,不知何时,渐渐停了。东方的天际,隐隐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
天,快亮了。
但我知道,属于我的黑夜,还远远没有结束。